31 水面之下

水流湍急, 迅速打濕了我身上的白色長袍。

丁珊的嗓音從水上傳來。她聲音發顫,但還算鎮定,朝我喊:“邵佐!他們在你兩點鐘方向!”

我看她一眼,沒說話, 又一頭紮進水裏。

短短一天相處, 竟然真的讓這幾個玩家之間萌生了一點“戰友”情誼。到這種時候,丁珊也不跑開, 而是願意忍耐恐懼, 高高提着那一盞煤油燈,勉強照亮我面前的一小方水域。

我朝她指給我的方向看, 見白薇已經被沖出很遠, 身體像是一片葉子,被水流帶走。

蔣老師身形要沉重很多。他仿佛不會游泳,在水中徒勞地撲騰。

季宵卻是身形矯健。他像是一條靈活的人魚,往白薇方向游去。

須臾工夫,季宵已經拉住白薇。

白薇個子小,人也瘦弱,不至于耗費季宵太多力氣。

我稍稍安心, 一回頭,往蔣老師的方向游去。

若說白薇是輕靈的小鳥, 蔣老師就是笨重的狗熊。

在岸上的時候,他還算穩重儒雅。但到了水下, 求生本能之下,哪怕他并無牽累旁人的心思, 也不由地抓緊每一根救命稻草。

我游到他背後,鉗住蔣老師的肩膀。

蔣老師還在撲騰,好在這對我而言不算負擔。

過了好一會兒, 他才像是冷靜下來。但我側頭看,知道他的面色仍然煞白。

我不在意,拖着他,往旁邊看。

我的目光落在一處,而後朝岸上的丁珊、水裏的季宵喊:“丁珊!你往前走,前面有一個平臺。元元,咱們過去,不然沒辦法上岸。”

丁珊慌忙應了一聲,面色倒是比此前還要白一點。

我眉頭再皺起,不太想理會她。可這時候,蔣老師的身體開始不對勁。笨重的狗熊,成了笨重的石塊。我懷疑他身體都被凍住,但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

他不再呼吸,牙齒打顫。

我皺眉,一只手撥開水流,另一只手鉗着他,往前游去。

一邊游,還一邊在心底問季宵:“元元,就你還好嗎?”

“還好。”季宵的思緒過了會兒才傳來,帶着一點小心謹慎,說:“你好好游,別亂看。”

我想笑,問:“難道我周圍有東西嗎?”

季宵沒有回答,而是岔開話題,“我肚子好像有點疼。”

我心頭“咯噔”一下,意識到,這是因為季宵此前受的那一刀。

他休養了兩周,但我知道,這兩周裏他也不算真的好好休息、調養。到後面,他在短短一小時之內趕到我的辦公室,又在這陰暗的洞窟裏走了那麽久。若說這些還算在季宵的承受範圍之內,那到這一刻,水流的沖刷之下,他終于開始覺得疼。

我和季宵、丁珊,如今呈現出一個三角方位。他此前游得遠,到這會兒倒是快要上岸。

我一邊拖着蔣老師,一邊屏息看季宵的狀況。

他先把白薇扶到那個小小的平臺上,自己卻像是沒了力氣,趴在岸邊喘氣。

他一定很冷,可這裏卻沒有第二堆火了。

我心頭微躁,看季宵側頭,朝我看來。

他的頭發濕淋淋的,面頰蒼白,嘴唇都帶着淡淡青色。這還不算,他腰側,有一塊布料鮮明地染上暗色。

在看到的那一瞬間,我近乎以為這是季宵的血。

好在下一刻,我意識到,這是此前裝上的那袋草木灰。

我心頭一松,但依然希望快一點去他身邊。這會兒季宵,簡直像是泡在冰水中的傑克。我知道他一定不會像是傑克那樣沉入海底,但又控制不住地擔心。

我又開始生氣,喊:“丁珊!你拉季宵一把!”

丁珊原先正在給白薇擰頭發,聽到我的話,她回頭看一眼。好像這一眼,才讓她意識到,季宵竟然一直沒有上岸。

她匆匆把煤油燈交給白薇。白薇的手攏在玻璃罩上,是在拿這個小小的東西取暖。

而後,丁珊跪在岸邊,握住季宵的手。

他們兩人在講話。

季宵收攏了所有思緒,在腦海裏築起一道高牆,擋住了我的聆聽。

蔣老師開始喘氣。他此前閉氣太久,到這會兒終于支撐不住。

我又喊:“丁珊,你——”

怎麽還不拉季宵上去?

我已經離他們很近了。

以至于那兩人的話音,可以模糊落在我耳邊。

季宵很冷靜,說:“別怕,他還沒發現。”

丁珊:“嘶,這真的沒問題?”

季宵:“只要他一直不發現,就沒問題。”

語氣很篤定。

說話的時候,近乎只是用氣音。他們一定想不到,我竟然真能聽見。

在我離季宵只有三米遠的時候,他總算上到岸上。

接連承納了兩個落湯雞,原先雖然潮濕冰冷,但至少不見水珠的石臺變成一個小小的積水潭。

白薇凍得直哆嗦,但還是循着聲音到季宵旁邊,說:“季先生,謝謝你。”

一邊說,一邊要把煤油燈塞給季宵,好讓他也能取暖。

我看到這一幕,心頭稍熨。

季宵倒是拒絕了白薇,輕聲細語,說:“沒關系,你拿着吧。”

我:“……”

算了。

總歸我也能幫他取暖。

我總算游到岸邊。丁珊又來幫忙,将蔣老師也拖上岸。

這兩人對視的時候,目光中像是有一種默契。而後,所有人一起看我。

季宵咬着下唇。他的思緒又開始翻騰,在一遍遍告訴我,他腰腹上的傷口很痛,想要我抱一抱他。

我知道,他是要轉移我的注意力。

我身邊有什麽跟随,而他們都在擔心,怕我發現。

這也很好理解。按照季宵的經驗,只要我“發現”了,就會迎來滅頂之災。

我想着這些,手搭在石岸上,稍稍一撐,就上了岸。

季宵見狀,露出一個笑來。

我卻不曾看他,而是側過頭,去擰濕漉漉的衣擺。

也就是這一眼,我看到了水面之下,一張腫脹的、慘白的面孔,正注視着我。

時間好像在這一刻停滞了。

季宵的思緒成了一片空白,此前的所有羸弱全部消失不見。

他朝我撲了過來,撞在我身上,打斷了我與水下屍體的“對視”。

我被季宵推到石臺內側,而季宵像是面對強悍對手的捕獵者,與水下的東西對峙。

煤油燈中的火苗幽幽亮着,我的視線從丁珊等人面孔上掃過。

他們神色各異,但總歸是擔心季宵……

我重新往前,從背後抱住季宵。

他起先怔忡,而後怒氣洶洶,腦海裏都是:“你瘋了嗎?!”

我在他耳邊輕輕“噓”了聲,一手在他腰間,另一只手扣住他的肩膀。

他被我鉗制,動彈不得。

有水珠從季宵面頰滾落,彙聚在他的下巴上。

我說:“他好像不打算傷害我們。”

季宵:“……!”

我說:“不如請他上來看看?”

季宵:“……?!”

我安撫地親一親他的耳朵,低聲說:“寶貝,相信我?”

季宵掙紮,慢慢地,他的身體一點點軟下來。

我松開他,身體傾向水面。

在我背後,丁珊的聲音響起來,錯愕又驚恐,問:“他們要做什麽?”

然後是季宵的聲音。他還在我懷裏,在我身前。這會兒側過頭去,對丁珊等人說:“你們小心。”

我心都要化掉。

他依然覺得當下危險,但他願意相信我。

我握住水下屍體的手臂。這感覺實在不算好,像是捏住一團破爛的棉絮,手指稍微用力,就握住骨頭。

一股惡臭飄了出來,我嘴巴下撇,把鼻尖埋在季宵肩頭,嗅着他身上的氣息。

他被水流沖刷了一通,像是洗過澡。這會兒,我能嗅到他身上的一點清冷香氣。

季宵握住了屍體的另一只手。

我說:“元元,我們一起?”

季宵魂不守舍,說:“好……”

他那麽、那麽矛盾。

我知道,季宵會答應我這個瘋狂的念頭,也不全是因為“我”。而是當下場景,的确隐隐透露一個訊息:這個屍體并不會傷人,相反,它很有可能提供線索。

季宵願意賭一把,但他不願意把旁人的性命也一齊拿來當賭注。

他的痛苦,被我清晰察覺到。

我無聲地嘆氣,想: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很想改變季宵這一點。

可是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嘩啦”一聲,屍體徹底浮出水面。

我們一起将它搬到石臺上。

自始至終,屍體都安安靜靜,毫無發作的跡象。

這樣環境下,丁珊和蔣老師咬咬牙,跟着湊過來。

他們和我們一起端詳這具屍體,視線最先自然是放在屍體與我們截然不同的衣物上。

我們只穿着一身白袍,但這具屍體卻整整齊齊地穿着騎士铠甲,他腰間甚至挂着一把鏽跡斑斑的長劍。

我的視線落在屍體胸膛,季宵比我更快一步,用手指碰上铠甲上的那個豁口。

而後,他想起什麽,拔出騎士腰間的劍。

劍尖對着铠甲,季宵比劃一下,問我們:“你們覺得呢?”

丁珊、蔣老守蹰。

丁珊說:“是其他拿着這種劍的人殺了他?”

蔣老師:“好像是能對上。”

季宵放下劍,幾個玩家一起沉思。

片刻後,蔣老師打了個噴嚏,打破這片平靜。

我們一起看他,蔣老師張開嘴巴,想說什麽。但話音還沒說出口,他又打了第二個噴嚏。

這好像成了一個開關。

在蔣老師之後,白薇也捂着嘴巴,“阿嚏”一聲。

兩人抱着胳膊,瑟瑟發抖。

我看向季宵,又看到他蒼白的唇色。

……不能這樣下去。

得有火。

作者有話要說:作為一篇靈異文,終于有一點恐怖元素了,可喜可賀。

雖然寫出來好像也不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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