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那天方紹一一直在告訴原野別怕。其實原野不怕, 但是那個畫面一直在他腦子裏, 他總能想起被拖走的男生那張了無生氣的臉。

原野問:“他是……死了嗎?”

方紹一搖頭, 對他說:“不會。”

這倒不是安慰原野,一個演員副導無論如何不敢真把人玩死,頂多是失去理智了, 玩脫了。方紹一臉色也不好看,拿完藥箱回來給原野弄手上那些小傷口,原野的手攤開放在他手心, 手指始終是涼的。

方紹一都弄完之後捏了捏他的手, 輕聲跟他說:“別想了,睡吧?”

“嗯。”原野點點頭, “好。”

方紹一收拾完站起來,又摸了下原野的頭。

因為這個意外, 方紹一還是決定把原野送走,讓他回學校。那天見的那幾個人難保以後見不到, 如果再看到肯定會讓原野害怕或者緊張。之前是覺得導演很熟才讓他來,覺得不會有什麽問題,但沒想到還是有意外。

原野聽說要讓他走, 先是點頭, 之後才又搖頭說:“我不走,我陪你。”

方紹一說:“我不用陪。”

原野當時搖搖頭,不想走。他知道方紹一的背景讓他無論在哪裏都是安全的,但他還是覺得心裏沒底,總感覺讓他自己一個人在劇組很不放心, 雖然他在這也根本做不了什麽。

這個事讓原野心裏燎原的火退了一些,喜歡還是那麽喜歡,惦記也還是那麽惦記,情緒都沒變,但對這個圈子的緊張和忌憚分走了他一半的神經。這種緊張和忌憚漸漸會讓人抵觸抗拒,如果後面再聽多了那些肮髒龌龊又沒有底限的事,這種抵觸又會演變成一種厭惡。從心往外發出的厭惡,覺得這個奢靡浮華的圈子背後,都是黑暗醜惡的。

那個年輕的演員之後就沒在劇組見到過了,他的鏡頭可能也會被替換掉。但是當天晚上把他拖走的那幾個人原野後來還是見過,他們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該幹什麽幹什麽,還能談笑風生。這事挺惡心人的,這是人性極惡的一面。

之前原野總纏着方紹一讓他教追人,後來也沒動靜了。每天跟在方紹一旁邊又變成個小跟班,眼睛盯着他,安靜又警惕地蹲守。他不願意走方紹一就還帶着他,反正他的戲也沒有多久了。

方紹一在閑暇時候問原野:“不追人了?”

原野點頭說:“追啊,得追。”

“那怎麽沒聽你說了?”方紹一問他。

原野舔了舔嘴唇,低聲說:“不在這兒追了,我回去再追。”

方紹一眼裏很溫柔,點了點頭說:“好。”

這地兒太髒了,什麽感情放這兒都被污染了。不是幾個人把一個年輕男生弄成那樣這件事髒,是他們随随便便就可以把一個人弄成那樣,之後還可以接着在劇組繼續一切,可能還會不斷有下一個,下下個。不是沒人知道的,看見了也是瞎的,聽見了也是聾的,包括他自己。

這一切都很髒。

這個地方讓原野不像之前那麽開心了,雖然之後原野看起來還是和之前一樣,但是方紹一能感覺出不同,他在這裏沒辦法完全放松。

方紹一化妝的時候原野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化妝要半個多小時,原野後來趴在旁邊的化妝臺上睡着了。方紹一化完妝之後把自己衣服披在原野身上,然後坐在旁邊看他。

原野臉和脖子都不算很白,因為夏天總在外面瞎跑,被陽光曬成小麥色,很結實健康的顏色。眼皮很薄,睫毛很長,眼尾附近有一條很小的疤。這個疤不難看,相反方紹一很喜歡,總覺得挺好玩的,很有意思。

方紹一撿起臺上的一個小刷子,沾了點粉,帶着一點點笑意,輕輕點在那個小小的坑裏。

他動作太輕了,這樣有點癢,原野睫毛顫了兩下,睜開眼看他,眼前就是方紹一的手。

原野動都不動,趴在那兒問:“一哥,幹什麽啊?”

方紹一對他笑了笑,輕聲問:“給你裝一點光,好不好?”

“好啊。”原野趴在那兒笑了,笑得簡簡單單又很坦然,問:“裝什麽光?”

方紹一想了想,看着他的眼睛說:“月光,好不好?”

他太溫柔了,太溫柔了。這樣的方紹一讓原野整顆心都是松軟的,像一團曬了滿天太陽的棉花。原野伸出手指碰了碰方紹一手裏那個小刷子的木柄,眨了下眼睛說:“那可太好了。”

太陽和月亮是不一樣的。太陽是耀眼的,灼熱的,它給你光,但是你不敢看它,也知道自己摸不到碰不着。月亮不一樣,月亮也那麽光明漂亮,你可以盯着看很久眼睛都不疼。它總是清清冷冷的,它的光也總是柔和又安靜的。

所以即使方紹一那麽暖那麽耀眼,但原野從來不覺得它是太陽。他就該是月亮,優雅又高貴。

方紹一說把月光填在他眼睛裏,這真的太好了。

後來原野就習慣經常去摸他自己眼睛,摸摸眼皮上那個坑。本來應該是醜的,之後也不覺得醜了。

原野到底是原野,沒心沒肺的一個皮小子。劇組裏一個小插曲影響他一些天,但不至于之後都始終沉悶。從方紹一往他眼睛上抹了月光之後原野感覺自己就又活了,之前擱置的事兒也該提上日程了。

他又開始琢磨心裏惦記的小夥子,那點少男心事又翻騰出來作浪。

但絕對不在劇組追,心情雖然恢複了,但對劇組的抵觸也還是在的。

他們回去的時候暑假還沒完,倆人都各自回了趟家。原野家裏知道他認識方紹一的事,也知道原野暑假去劇組了。原野回家不怎麽提劇組的事兒,但是他會提方紹一。家裏對他交什麽朋友從來都是不管的,只要他開心就行了,何況管也管不了,管了他也不聽。

原野晚上往方紹一手機上發情詩,寫得很隐晦,也很文藝。寫這東西他閉眼一晚上都能寫出幾十篇,時不時就給方紹一溜一篇過去。

這種東西方紹一根本不知道怎麽回,多數時候都只回個:收到了。

原野就問:一哥,我要是追人的話,對方像你這麽冷淡回我,他是什麽意思啊?

方紹一過會兒回他:他開心。

原野:開心就“收到了”這樣的?

方紹一:嗯,開心就這樣。

原野:啊……

偶爾方紹一還給原野發個短信,跟他說:追人你就主動給人打電話。

原野看見了就立刻打過去,電話一通了就:“一哥晚上好!”

方紹一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尤其好聽:“晚上好啊。”

“我想回學校了。”原野跟方紹一說,“你什麽時候回啊哥?”

方紹一說:“你什麽時候要回去跟我說一聲就行了。”

“我回你就回嗎?”原野蹲在樓下院子裏,扯了根兒磚縫裏的草。

方紹一回答他:“嗯。”

于是第二天原野就發短信給方紹一:一哥我回了。

關洲也回了,原野在他寝室盤腿坐他床上,吃雪糕。關洲問他:野哥,劇組有意思嗎?看着明星了?

原野搖頭:“沒意思。”

關洲笑着說:“那你還去。”

原野心說我也後悔呢,以後我都不想去了。但是方紹一以後還得去無數個劇組,他去的話原野估計也還是想去。

方紹一快晚上的時候給原野打了個電話,說他一個小時之後能到,晚上可以一起吃飯。原野挂了電話就跟關洲說:“晚上我不跟你吃了。”

關洲一臉問號,說好晚上一起去吃肉,說變卦就變卦了?

原野說:“你再找個人吃肉吧,我給你提供餐費。”

關洲很迷茫:“野哥你什麽情況啊?誰電話這麽好使讓你毫不猶豫就扔了我。”

原野倒是很坦誠:“一哥。”

“你這一哥,”關洲皺着眉,有點無語,“你這一哥都趕上你對象了。”

“那可太好了,”手裏來了條短信,原野邊低頭看邊說,“我做夢都想他是我對象兒。”

短信上是方紹一發的短信,就短短兩句話,言簡意赅:追人,玫瑰。五朵就行了。

他這麽句話差點沒把關洲吓死,他湊過去仔細看原野的臉,又重複了一遍他的話,小心地問:“做夢都想……什麽意思啊?”

“字面意思呗。”原野揣起手機,推門就走了,只給關洲留了句,“我追他呢。”

關洲連問都沒來得及問原野就跑了,這種話也不好在走廊喊着問,關洲看着原野跑走的背影感覺自己靈魂都僵硬了。他從來沒聽原野說過這些事兒,也從來沒見他追過誰。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原野就沒有戀愛那股神經,從來沒這方面的心思,就知道瞎玩兒傻淘。突然從他嘴裏聽說要追誰,沒想到竟然是方紹一。

是個男的,還是個拍電影的明星。

天呢。瘋了?

原野蹲在校門口等方紹一,直到看見他推着行李箱走過來。原野跳起來跑過去,笑嘻嘻地打招呼。他空着兩只手,沒見着一朵花。

方紹一說他:“怎麽不去宿舍等,外面熱。鑰匙呢?”

原野摸摸腦袋,說:“忘帶了。”

方紹一看着他額頭上一小層汗,問:“你不都是跳窗進去的?”

原野一般沒帶鑰匙就跳門上面那個小窗戶,所以那塊小窗戶方紹一從來不鎖。原野搖了搖頭,笑着含糊過去,沒說話。

沒法說宿舍讓他窒息,也讓人……十分害臊。

方紹一得先把東西送回去他們倆才能出去吃飯,他領着原野回宿舍,和他說等會兒先洗個澡。

原野心不在焉地應着聲。

方紹一推開門,推開的一瞬間動作頓了一下,然後回頭看原野。原野側頭看向一邊,不看他。

——宿舍裏一小束一小束的到處都是紅豔豔的玫瑰。椅子上一小把,桌子上一小把,櫃子上一小把,床上一大堆。

方紹一想笑,但沒舍得笑,他回頭輕聲問原野:“什麽情況?”

原野揪了揪耳朵,用力一搖頭:“我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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