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高考
一天比一天早升的太陽提攜時光的流轉,正如無法凝滞的風一轉眼就從遠方拂近臉龐,高考終于被寫盡的一管管筆墨填充成真實,肅穆地降臨在眼前。
幾位父母聞風動得早,提前把考場對面的酒店房間預訂了出來。童晨星媽媽早了解秦笛家裏的狀況,直接讓他和兒子住一個标間,文具也貼心多準備了一套。李銘軒和祁松言住他們隔壁,李銘軒媽媽自從高一家長會見了秦笛一面就稀罕得不行,人雖然被他老童家扣住了,但一腔母愛必須泛濫出去,不僅一日三餐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知道秦笛愛吃甜食零嘴,還特地熬了冰豆沙,給秦笛那碗足足加了一倍的糖年糕。三個人眼看秦笛成了團寵,都感嘆還是別人家小孩兒香。
秦笛雖然已經漸漸學會坦然接受他人的好意,可媽媽團照顧得實在太過于無微不至,他總覺得受之有愧,思慮再三,毅然決定扛起組團抱佛腳的大任,管他午休晚休,吃飽睡夠後把三個人都提溜到眼皮底下,随時答疑解惑。有了他的加持,三家都安心不少。連終于停了三天業務來陪考的祁松言爸媽也有了好臉色,堆着笑往隔壁送了不少高級補品。
大多數人記憶裏的高考都有一片灰雲或者一場大雨,祁松言的也不例外。
接連三天的大雨,牆根下野草低頭望進冒泡泡的水窪,考生魚貫而入的身影倒映其中,如同争先恐後躍向龍門的錦鯉,只等歷經試煉化身騰空的那一刻。
為了避嫌,紙條不能帶進考場,金屬也過不去安檢,祁松言費了很大力氣才放棄将米奇小鐵盒随身攜帶的念頭。那是秦笛送還給他的,頗有歷史價值的那只巧克力盒。考前一中聯合兄弟院校做了一次套題演練,他頭天熬太晚,第二天精神不濟,押題作文徹底寫跑題,整個人都崩潰了。秦笛眼見他頹唐,寫寫畫畫了一個晚自習,二十個笑話,五個火柴人條漫,裝了滿滿一盒給他。烏雲被撕開了角,他坐在單杠上迎着一絲晴光放聲大笑,然後奔向正朝他走來的秦笛,把他緊緊擁進懷裏。
他願意叛逆一次,勇敢地回應秦笛的愛情。在自由的風裏,他可以擁抱任何人,當然應該包括他最愛的一個。秦笛不能推開他,也不想推開他,盡管他拍着祁松言的脊背,奮力假裝這只是兩個同學間一時興起的相互鼓勵,但隔着T恤,他還是悄悄吻了祁松言的肩膀。
“秦小笛,說真的,你讓我有點上瘾。”祁松言一直擁有穩定的精神狀态,可高考在即仍然難免會心焦。秦笛對他的情緒起伏從來沒有忽視或者敷衍,每一次都非常積極地去體會、去安撫、去解決,就像祁松言對待他一樣。
“上瘾就對了,我扣住你一輩子的邪惡目的就達到了。想離婚你也離不了。”秦笛脫口而出離婚兩個字,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
祁松言也沒有避諱,問他:“你爸媽的事,處理完了?”
“嗯,最後還是協議離的,我媽跟他說,不離就去舉報他遺棄罪,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咨詢來的。家裏也沒有什麽,就一個房子,他淨身出戶了,現在住在我叔叔家。”他離開祁松言的懷抱,低下頭稍稍遮掩飛紅的臉,點頭回應。
祁松言把鐵盒攥緊,有一些埋怨他颠倒了輕重。“心裏裝着這個事兒,還要先哄我。”
“沒有。我真的沒什麽,有一點點難受,但更多的是釋然,不然總是懸在心上,幸好高考之前有了結果。至于那個,你慣着我,我也想偶爾慣一下你啊,雖然你不茍言笑的時候奇帥無比,但我還是願意看見你開心。”
“我開心。”
“嗯,剛才走過來的時候,你笑得太開了,甚至依稀看見了小舌頭。”
祁松言把他臉捏嘟了一塊,忽然腦子裏魔性地閃過剛看的一則笑話,笑嗆了口水,被秦笛尊老愛幼地扶走。孔廟的答題筆,夫子廟的狀元符,能求的爸媽都給他求到手,可在他眼裏統統比不上有且只有一只的快樂小鐵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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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還是沒能把它帶入考場,想象中動筆寫英語作文腦子時裏立刻随機播放小笑話的尴尬場面也沒有出現。他聽見雨聲無規則地吟出最後一程守護曲,适時地想起午休時,秦笛攀着他耳朵念叨了十遍“注意時态、注意分詞形式”。他用“ed”代表了過去,寫下最後一行時卻又剛好用“will”展望了将來,練習過這麽多次的信件,卻在尾聲來臨時剛巧暗合了這個微妙的節點。試卷上的最後一題,所有人都在追憶,所有人都在眺望,雖然前途未蔔,但這一路,他們終于披星戴月地以同一個名字走完了。
秦笛說,如果他敢提前交卷出來接自己,一定會當着黎帥和門口記者的面把他捶爆。所以他沒敢,但從東樓梯走下來的時候,他看見秦笛從西側大步跑下來,穿過人群遇上他的目光,他們在因解放而近乎癫狂的紛亂人流中奮力靠近彼此,然後默契地交扣了掌心。
好像應該說些什麽,但言語似乎更容易被此刻的沸騰吞噬掉,只要望着彼此就勝過一切交代,他們都很好,他們盡力了,其餘就安心交給時間。
S市城區規模不大,一中文科生的考場主要集中在兩所學校,黎帥猶如兩個孩子被分在不同考場的家長,踩着單車奔波其間,只為了學生們進出考場能看他一眼,消除些緊張。雨停了,祁松言和秦笛并肩走出樓門就看見黎帥披着件半透明的雨衣,混在家長堆裏正不住向內張望。
“老師!”秦笛撲過去,抱了黎帥滿懷雨水。
黎帥無措地把手盡可能地伸出衣袖,拍拍秦笛的背,沒看清他的表情,也摸不準發揮得怎麽樣,避重就輕地鼓勵道:“我身上都是水…考完就完事兒了,啊,肯定沒問題。”
秦笛把臉擡起來,“怎麽還安慰上了呢,老師你對我沒信心嗎?”
黎帥看清他臉上的意氣風發,用指背挑開鏡片上滴落的水珠,“有,很有。”
陸續擁上來的一中同學也都攢動着腦袋瓜,一聲接一聲地問:“那我呢?那我呢?”
黎帥摘下眼鏡,三年了,卧蠶下的皺紋好像又深了不少,他覺得自己早就不年輕了,卻仍然滿懷熱愛地駕駛飛舟,一程程地送少年們出海,又一次次在入海口揮手而返。這一刻,他像每一屆那樣依然被簇擁着,而他們依然是他的孩子。
“有,都有!”黎帥難得說出了個嘆號,身邊立刻響起一片歡呼。他及時拉住秦笛,輕聲提醒:“你媽媽來接了,在馬路對面,去吧。”
秦笛有些意外。盡管大多數考生都被親人接走,準備去大搓一頓,但他心裏清楚,知道兒子有人照顧,江虹連這兩天正日子也沒放棄打麻将。他已經打算好回家拐去市場買兩斤排骨奢侈一回,江虹在家就做紅燒的,不在就做糖醋。反正已經習慣凡事都靠自己,甚至分完文理過了小半年,江虹有一天才突然想起來問:“哎,你學文學理了?”
秦笛回頭看祁松言,祁松言捏了一下他的肩膀。黎帥的目光在他們之間游移,仿佛鼓勵似的,又說了一句:“去吧。”
江虹在車水馬龍的考點對面站得鬧心,駕校、四六級培訓和視力手術的涼棚裏,家長陸續也散了,幾個兼職的年輕人都擠過來,把剩的幾張傳單往她手裏剛領的布兜裏塞。
“哎呀我不要,別給我!”
“家長,你給孩子報一個絕對不虧,暑假多好的時間,不能浪費。”
“浪費個屁,我兒子有的是正事兒幹。他一中文科第一!”
幾個兼職聽了都暗搓搓地交換了個“有毛病”的眼神,再多一句的推銷話術都懶得說,回身收攤去了。
秦笛在祁松言的陪伴下從人群裏鑽出來,江虹一眼就瞥見了他們倆,努力伸長胳膊朝他倆招手,從臺階上出溜下來的時候差點絆倒,秦笛趕緊兩步跑過去把她拉離馬路。
“怎麽來接了?”
她抖了抖另一個收納雨傘的布兜,抱怨道:“你大姨非讓我來,這雨下的,裝了一兜子水!飯做差不多了,小祁也跟着回去吃一口啊,今天炖的排骨。”
秦笛剛要開口,祁松言暗暗握了一下他胳膊,笑着接上話茬:“不了阿姨,我媽在那邊等我呢,我就是過來跟您打個招呼。過幾天再去吃您炖的排骨,您還接待嗎?”
“接!什麽時候來什麽時候接,想吃什麽就跟你阿姨說,我不會還有秦笛呢!”
江虹的魚尾紋開得像花,連秦笛也樂了:“我媽對你太大方了,賠上排骨不說,連我也給搭進去。”
他說的時候沒多想,說完才發現有點雙關的意味,接了祁松言遞過來的眼神,胡亂團了塞進心窩,然後在背後狠捏他指尖。
“那我回去了。”臉泛了紅,話卻說得輕。
祁松言揚了揚下颌,示意他放心去,揮手對他們告別。
不遠處,司機李叔已經下了車,立在原地等他過去。祁松言在灰雲漸褪的天幕下,再望了一遍秦笛離開的背影。秦笛說過,無論他們能不能考到一個城市,他們的心都不會分開,可祁松言不要,他還是悄悄把生日願望留給了他下定決心的奔赴。如果可以,這一刻的揮別,希望只是短暫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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