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209號
積怨潭運轉了快二十年,這塊地方都仿佛已然成精,對于該怎樣吸引受害人有了經驗。
在村民的印象裏,以往那些最終會走進村口的人,他們大多風塵仆仆,身形疲憊,是已經被困在外間山路上磋磨了大半日,潭口要直到他們精神體力都快耗盡,人累到了極點,太陽也快下山,方才會讓山村顯形。
對已經很累又清楚今天下不了山,更不想在山野露宿的人來說,這個突然被看見的村子便堪比柳暗花明,會讓他們毫不遲疑地主動走過來。
村民已經見過太多這樣的人。
他在村頭專職負責做“接引”,對如何勸說行人留宿山村很有經驗。
以往情形下,只要他适時地出現,向疲累客人打個熱情招呼,用他精心繪制的皮相恰到好處咧開嘴,再親切好客地笑一笑,疲勞的客人就會自然對他充滿信任,接着被他引去村裏那間招待所。
……但今天似乎哪裏不太對。
哪裏都不太對。
村口處傳來生人入村的感應時,接引村民甚至做了個有點久違的舉動——他緩緩朝天上擡頭,迷惑地看了眼還敞亮的天空。
今天的客人來得太早了。
而且話又說回來,這麽快就又到了村子裏該有新客的時候麽?
村民費解,但思考對他來說也是件很久違的事,他只想了片刻就覺得累,于是只遵從着指示,像他過往每一回做的那樣,動身前來村口接人了。
今天的客人是個怪人。
村民在看見那年輕人的第一眼便如此斷定。
因為對方不僅來的很早,看上去也完全不累,在進入村子後還一臉奇怪的柔和笑容,好像是遇見了一件特別有趣又舒心的事情。
村民在這裏負責接引好多年,從沒有見過這樣的變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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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哇。”但村民還是在年輕人看向他時招呼說。
他咧開嘴,露出自己最标準的笑容:“您從外邊來的?我們這山上的路可不好走,有點累人吧?”
接下來只要年輕人回答“是”或者“累”。
村民就能順勢說“咱們這兒地方雖然小,不過好在村子裏還是有個小招待所,今天時間也晚了,要不就考慮在我們村落個腳,我們這裏也好久沒來客人了”。
結果年輕人說:“還好,不累。”
村民:“……”
原本的詞接不下去,村民卡頓了一會,他再才慢慢地說:“那您……體力真不錯。”
“是啊。”年輕人這回倒是又肯定了,讓村民就特別想将他這聲“是”給調到前面那番對話裏。
年輕人——盛珣還随手調了下肩上的包帶。
他垂眼看着一旦卡頓,那滿面熱情微笑就會一并停頓的村民,閑談似的道:“我平常還挺注意鍛煉的,所以身體素質還算好。”
村民就又過了片刻,才又慢慢地說:“……這樣啊。”
對話完全不如預期,村民的熱絡語氣似乎也很難維系下去,他在說出所有與預設不相符的話時語調都十分平板,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僵硬。
盛珣是故意跟他閑聊的。
眼前的村民在盛珣看來,就好像一套設置好了的程序,他有意為之的閑聊則是在給這套程序不斷制造bug,而村民每遇到bug一回,對方那副“熱情好客”的尊容便會像被突然暫停,對方努力僞裝的“普通村夫”形象會在那一刻漏出破綻。
他會突然平板地盯着盛珣,嘴角卻還牽在一個笑的弧度,整個人的五官好似描繪上去,虛假又怪異。
【他,是。】
小秋趁盛珣與村民“攀談”的期間觀察夠了,得出結論的他在盛珣口袋裏寫字:
【紙,人。】
這次小秋只用寫一遍,有了經驗的盛珣就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村民還在努力修正bug,将談話不斷往招待所引。
在小秋得出結論前,這位紙人村民試着對盛珣說:“今天天已經晚了——”
盛珣笑着回答:“您說笑了,看看這天,還早呢。”
村民又嘗試道:“我們這村也已經好久沒來過客人了——”
盛珣:“這樣啊,真巧,您現在忙嗎?不如這就帶我在村子轉一轉,我來給村子當回客人——不過您看,今天時間還這麽早,我可能轉一圈就走,還是準備趕在太陽落山前下山。”
村民:“……”
活人跟紙人比賽着“您”來“您”去。
盛珣接話接得有多痛快,他拒絕被帶去招待所就拒絕得有多利落。
還好這位專職接引的紙人是個脾氣不算火爆的紙人,不然,他這會可能已經成了個紙氣球人。
因為他就從沒見過這麽難搞的客人!
聽聽這說的什麽話?
還想原路下山?
從這個地方誕生至今,就還沒有一個走進了村口的人能夠又原路返回地走出去下山!
小秋寫字告訴盛珣這是個紙人的時候,紙人村民連笑都已經不笑了。
他沒變成紙氣球人,但面部神态開始往紙人應有的模樣靠攏——眼神平直,面容呆板,皮膚倒不是慘白,是另一種更詭異且病态的紙金色,而嘴唇血紅。
“這位客人……”紙人聲音陰慘慘地說。
但他沒說完。
難搞的客人看了一眼天,又把目光落回他身上。
盛珣像完全沒看見村民身上的變化,只若無其事地說:“沒想到和您聊得這麽投緣,天色都給聊晚了一點,我改主意了,招待所在哪?勞煩您帶我過去吧。看在村裏竟有您這樣的有緣人的份上,今晚我就住你們村。”
原本正考慮采取強制手段的紙人:“……”
也顧不上天色究竟有沒有晚一點,這會依稀還是大白天,客人仿佛是在說胡話的問題了。
村民對于自己的接引任務有着超乎想象的執著與尊崇,他一經發覺話題回歸正軌,終于是能銜接上程序,他的臉都還變回去,好客的熱情笑容就已浮現在那張手繪的紙臉上。
“好嘞,我這就帶您過去!”
生怕盛珣又突然反悔似的,接着,紙人村民飛快将對于招待所的介紹詞一股腦說完,根本不再給盛珣任何發表意見的機會。
村子總共也沒幾步路,他轉眼将盛珣帶到招待所跟前。
“就是這裏了。”紙人在招待所的大門前對盛珣說,他還幫盛珣推了門,往裏招呼了一聲,還想回身來取盛珣的背包,展現熱心的幫盛珣往裏拿行李。
“不必了。”盛珣不動聲色避開紙人的手——主要是怕自己一不小心把人家燒成飛灰。
不過他嘴上說的自然是:“我自己來就好,您也熱心忙活了半天,就讓我自己來吧。”
紙人村民反正将人帶進招待所,他的任務便算是完成。
客人拒絕他的幫扶也不算罕見,他沒有強求地收回了手,終于是對今天的接引感到了絲安定。
“那我就先走了。”他按着以往的詞,對已經兩腳跨進招待所的盛珣說,“我就住村頭往裏數第五間屋,要是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到那邊去喊一聲我。”
這就是番套話,為了維系他“熱心村夫”的形象才會加在每次的交談末尾。
以往的客人大多是點頭或客氣微笑,從沒有人會對此多問。
也從沒人能順利做到去那間屋子一回。
但在村民臨走前,盛珣叫住了他。
“我都差點忘了問。”盛珣說,“都聊了半天了——請問怎麽稱呼?”
紙人都已經轉過了半身,他的腳将落未落地懸在門檻上,卻像整個人突然愣了一下。
他該被怎麽稱呼,又叫什麽來着?
這問題似乎跟之前的擡頭看天與自行思考一樣,都過于久違了,以至于村民要定在門口半天,卻沒能回答。
“趁着這月色微明,曲彎彎繞遍荒蕪徑,又只見門庭冷落倍傷情。”(1*)
招待所裏忽然傳出唱戲聲。
木頭櫃臺後,是那個曾被林朗說過妝容奇怪的女登記員旁若無人,咿咿呀呀地吊起了嗓子。
“聽樵樓早已報初更,刁鬥無聲寂靜,我是孤兒寡女,是何人叩我柴門?”(2*)
戲腔細且轉音悠長,女登記員唱地随意,其中或許還有一兩個調走了音。
她誰也沒看,封皮磨毛的舊式登記簿攤開在漆面剝落的櫃臺上,只自顧自晃悠起自己坐着的木頭搖椅,好像在用搖椅搖晃時的“吱呀”聲給自己的唱段合音。
沒有人打斷她,就連盛珣和小秋都不由認真聽她唱了一會。
好半晌,是門檻前的村民先回過神。
他如夢初醒似的對盛珣說:“您就叫我大茂吧。”
說完,村民邁步跨出門檻,很快消失在招待所前。
木頭搖椅的吱呀聲在村民身影消失時一并停了,盛珣回身,看見停下了唱段的女登記員目光投向門口,像是還在望紙人村民離開的方向。
不知道怎麽,盛珣驀地有了種沒來由的直覺,他覺得,對方好像比那個村民知道的要多,卻又因為某些原因不能說。
【她也是紙人。】小秋又在盛珣口袋裏寫着字。
盛珣姿态自然地将手插進口袋,握住小秋勤勞的手。
他主動與還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女登記員打了個招呼:“你好。”
女人的視線這才緩緩落回他身上,像終于仔細看了第一眼自己今天的客人。
盛珣朝對方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打斷你,不過,可以麻煩先幫我登個記嗎?”
女登記員沒有村民那麽健談,她的職責好像僅有“登記”這簡單的一項,連登記時與外來客的溝通也寥寥,幾乎不會說多餘的話。
在她為盛珣登記姓名的時候,她嘴唇緊閉,但擡頭看了盛珣好幾眼。
她也覺得這位叫盛珣的新客人非常古怪。
女登記員确實知道的東西比村民要更多一點,她能夠感覺出來,這次迎來新客的時機似乎不對,她的招待所分明不久前才迎來過一對客人,但根本沒過多久,村子裏竟然又有新客上門。
新客人給她一種非常難以言喻的感覺,她隐約預感對方會帶來某些無法預計變化……可那又如何呢?
反正她是個不能多說話的人。
所以,閉口不提,不發出任何警示,這裏的誰也不能怪她。
“上樓左轉,最盡頭的房間。”女登記員将鑰匙推給盛珣,以見面以來最松快的語氣說了這句話。
盛珣的視線在登記時一直沒離開這個小小登記處。
他把周圍帶有年代感的裝飾和家具都收在眼底,又不動聲色将目光在女登記員的臉上多停了停。
小秋判斷對方也是個紙人,資料裏林朗曾說過對方妝容奇怪。
盛珣近距離觀察那張臉,他卻覺得,真正為林朗帶去古怪感的恐怕不是“妝容”。
“謝謝。”盛珣沒碰到女登記員的手,輕巧捏過鑰匙的不鏽鋼圓環。
他在對方的目送下轉身上樓。
木質的樓梯有個直角型的圍欄轉角,盛珣從那裏經過的時候,餘光正好瞥見樓下,能看到女登記員還在仰頭看他。
對方就那樣仰着那張有着鮮明塗改痕跡的五官,用她被人為在原基礎上修改過的臉,一直靜靜望着他。
“她的臉被人改過。”盛珣在進入走道盡頭的房間後摸了摸小秋的手,說。
小秋回握了一下盛珣的手,在他手心裏寫:【對。】
這種掌心被人描繪的感覺本該微妙,甚至有些暧昧。
不過盛珣還在想着別的正經事,他只在讀完小秋的回答後又捏捏對方指尖。
“這個村子可能就像地鐵站裏的安檢門與站臺。”盛珣說,“能夠進村,代表通過‘安檢’進到了站臺內,但真正想要去往積怨潭深處,還要在站臺坐上對應的車……比如‘209’這個房號。”
在那厚厚一本的資料冊裏,女孩馮薔在回憶自述中也曾說過,她和林朗當時是住進了招待所的209號房間。
而假如209號房就是通往積怨潭的正确“列車”,那麽,它的“發車時間”便該是晚上。
盛珣将雙肩背包解下,擺在進門處的椅子上。
他準備在夜晚來臨前先好好搜一遍房間,可以的話,再出門到村子裏也轉上一圈,看在“站臺”裏還能不能找到更多線索。
“咚。”
是剛放穩在椅子上的雙肩包倒了下來,
背包頗有一定重量,又是盛珣才親手放好,照理說,它不該有立即傾倒的可能。
可它又确實倒了下來。
并且很快,包裏還傳出一陣窸窸窣窣。
“……”
盛珣盯着這從裏開始發出異響的包看了一會,他發現一個問題,那就是,從他在包裏發現小秋的手之後,他感覺這已是鬼怪不聽話的極限,也沒再完整的檢查過自己的包。
期間幾次開包取物放物,也基本都是鬼手在包裏無縫對接,小秋幫他把需要拿的和需要放的東西都接過去收拾好。
所以問題來了:
小秋真的只往包裏放了一只他自己的手嗎?
盛珣忽然不是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但五分鐘後,擺在面前的紅色小球,和一條跟小熊布面身體同花色的小領巾,它們還是将答案告訴給了他。
盛珣:“……”
哪有什麽一比三,生活是無情的三比一。
孩子果然不會無緣無故就全面支持爸爸!
而表面上受到了全家一致打壓,實際上在背後獲得全部支持的“媽媽”還不惜浪費力量,又顯了個形。
小秋解釋說:“我最終放棄了把自己多拆一部分出來的考慮,但擔心只帶一只手還是少了點,所以已經被小熊再次轉贈給安迪的小球,再加上小熊屬陰布面的領巾,把它們也帶過來,正好給你多增加一份助力。”
作者有話要說: 盛珣:請問我們是來家庭秋游的嗎?
其他家庭成員:是呀,這裏的空氣超好,陰氣超強,鬼也很有意思,我們超喜歡的!
——
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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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