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擡轎

“不知道盛珣那邊怎麽樣了。”

褚奎剛從背包裏取出便攜水壺,感到口渴的他想要稍微補充點水分,但瓶蓋都已擰開,快要上嘴前,他目光不經意掃過前方山頭,于是下意識的,喝水的動作停了停,他先這麽自言自語了一句。

“站在這裏也看不見。”和褚奎同一組駐紮東南角的褚商掃他一眼,擡手在他敞口的水壺上一推,“先喝你的水,喝完趕快蓋緊,快。”

褚奎便不再多話,依言立即把水喝了,又在水珠都還沿着壺口往下淌時趕快扣好蓋。

此時山間已經快要入夜,天光由敞亮變得晦暗,整個山體都好似被疊了一層灰調濾鏡。

褚家人有個習慣,在瘴氣濃重時不飲不食,避免污穢沾染食物與淨水,又借由口舌被人吞咽下肚。

褚奎也是完全仗着有褚商,他們褚家這一輩修為最好的領頭人就在他身邊,對方能幫忙盯着他的水又還算縱容同輩裏年紀小的,他才大膽趕在山林徹底入夜前又趕快吃喝一點。

“你要喝嗎?”褚奎把水壺蓋好後又屁颠屁颠舉到褚商旁邊。

褚商面前是用紅線串着的一枚八卦花錢,它下方還支着一根散發着特殊木香的長枝。

紅線系于長枝自上而下七厘處,八卦花錢懸于半空。

山間有晚風,吹得鄰近樹木枝葉都時不時窸窸窣窣的響。

但奇妙的,褚商面前細長枝與紅線花錢都一動不動。

長枝不歪,紅線不顫,花錢不搖晃。

“收好。”褚商只簡潔地說。

褚奎好像就被他嚴肅的口吻給兇到,有點蔫蔫地把手和水壺都縮回去,放回包裏。

褚商餘光瞥見這情景,他便又緩和了點,一邊想着等再過幾年,褚室畢業後估計也是這個樣子,他一邊帶着些無奈道:“等這趟回去後不只是你,我把小室也提過來,你們倆都給我去好好做兩輪飲食控制訓練,練到位後一兩天不吃不喝也都不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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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褚奎這個雖然不至于像褚室一樣道具包裏還塞零食,實習兼職也直奔人烘焙工坊,但總得來說也很令哥頭禿的弟弟說:“哇,別別別。”

褚奎連連揮手。

褚商一皺眉:“你想逃避訓練。”

褚奎迅速指天對地地發誓:“不,商哥,我是想要逃避flag——我跟你說,咱們在做大事前千萬別先說什麽‘等回去後’,這可是當代年輕人的通識,很玄的。”

褚商:“……”

一時之間,糟心哥哥就不知是該為“玄術世家後人也信奉網絡玄學”先感到迷幻,還是該為褚奎一句話把他踹出“當代年輕人”隊列而鬧心。

他最後幹脆把頭扭開,不再去看傻小子似的弟弟,只專心繼續監測起陣法和手裏另一張感應符的狀态來。

褚商和褚奎位于東南角。

在東北、西南以及西北四處,也都紮着同樣的長枝與八卦花錢,紅線之間由肉眼難以看見的力量勾連,最終結成一個環山而繞的方陣,将盛珣已經登上去有小半天的山頭包圍其中。

褚家人在身上不只放了壓制陽氣的符,盡可能為這位一遇邪就金光閃閃的對象招陰。

在盛珣的外套夾層裏,褚商還親手放進了一個套着塑封袋的“感應符”。

感應符的功能很單一,主要用于監測盛珣身處位置的變化。

當盛珣找到積怨潭的入口,身周陰氣驟然加劇,褚商手裏的另一張感應符與盛珣帶着的是一套,會微微閃爍以示提醒。

但找到入口并不代表通道已然打開。

褚商到底是褚家這輩最出色的那個,他沒有跟随盛珣一道入村,只是位于山腳,他也能推算出來,從入口到真正的經過通道入潭,一定還有一段距離,表層的山村極有可能僅是虛像。

所以感應符上還有另一層機制,就是當盛珣真正入潭,周身環境磁場發生巨大變化,它方才會徹底亮起,告訴靜候在四方的其他小隊成員:人已先行,通道已開,速來。

盛珣外套夾層裏的符是提醒,也是一道坐标。

信號一出,褚商能帶人緊随其後的趕赴通道入潭,也能靠着坐标盡快将盛珣找到。

“他已經找到了入口,我給他放的平安符和求助符裏,只有平安符會被他隔一陣就觸摸上一下,彙報平安信號,求助符他則連拆都沒拆。”褚商重新推算過一輪目前情形,也不由将話題引到盛珣。

他對着面前的陣法和手裏的符搖了下頭:“他确實比我預期的能力要好,作為新人膽識過關,要求去孤身探路時不慌不亂,做得也的确不錯,是我之前小看人了。”

褚奎對褚商的話正要點頭。

不過他眼尖,比褚商本人更早一步地看見了對方的手。

“商哥!”褚奎飛快打斷褚商的感慨,他指着他的手說,“你快看符!”

褚商手裏的感應符大亮。

盛珣在入口處徘徊了大約三小時,夜色徹底籠罩山頭的一刻,他入潭了。

“走。”褚商一邊向其他小組發出信號,一邊果斷道。

褚奎緊了緊背上的背包。

那是一派荒涼又奇詭的景象。

外間的世界分明才剛剛入夜,月出東山,明亮月色方在山頭探出一點月光觸稍,可這裏,月亮仿佛跑了個五十米沖刺短跑,是轉眼已月至中天,并且月光昏黃。

乍看上去,這裏的月都有些泛紅,好像五十米沖刺速跑後氣血上頭,整個月亮都是紅色調。

“新娘子,新娘子……”

嘈雜的竊竊私語聲響了起來,它們像潮水一般在血月下朝躺在荒草地上的人靠近,其中還夾雜着奇怪的蹦跳聲,就仿佛有許多人在踮着腳,是一踮一聳地跳着走路。

這真是一塊名副其實的荒草地,叢生的雜草快要有成年人小腿高。

在荒草地的正中,深色的厚重棺蓋将雜草壓塌下去一方,上面沉沉躺着一個閉着雙眼的人。

他好像睡得比以往來到荒村的人都要沉,已經念到“黃元白元抛”的鄉調聲也驚不醒他。

風聲還送來一種燃燒時獨有的哔駁作響聲,是好幾摞黃紙圍繞着這個熟睡的人在燒。

滋滋火舌将黃紙卷成飛灰,那些正向熟睡之人靠近的身影手中不斷做抛灑動作,讓風将紙灰與紛揚的紙紮銅錢一并吹向那人,還落了一部分到人身上。

“擡進羅剎門。”

私語聲繼續唱。

“換掉舊新娘。”

那人:“……”

棺蓋上躺着的人無動于衷,簡直宛如睡死了,不管是荒草地裏的冷風還是燒紙還是鄉調都吵他不醒,睡得安安穩穩,特別好覺。

踮腳走路的鬼村民與鬼轎夫在這人面前站定,他們集體緩緩朝地上的人低頭。

“……”

在一陣令鬼迷惑的沉默裏,地上那人就終于動了一下。

——他翻了個身。

這人身上其實還趴伏有一個鬼,就像當初鬼怪的嗚咽聲也是叫醒女孩馮薔的一環一樣,這位鬼在鬼轎夫們到來前,它也已經靜靜貼着這人良久,只剩瞳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着對方面龐,口中嗚嗚咽咽,發出似哭似笑的嗚咽聲。

……但也沒有什麽效。

鬼哭得很盡力,鬼笑得也很賣力。

人終于翻了個身,卻還沒有要醒的意思。

鬼的嗚咽聲也不得不中斷——因為人翻身時肩膀還撞了下它的臉。

它在極度的難以置信中,遲鈍的感官被緩慢調動,感到了一陣宛如還活着時被人打臉一樣的酸痛。

趴着慢慢擡手捂臉的鬼:“……”

不應該。

太不應該。

這次的“新新娘”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繼續辟駁作響的燒紙聲與風聲裏,前來趕赴今日“婚宴”的怨鬼集體失語,為聞所未聞的發展陷入寂靜。

“吉時将到——”

不遠處,亮着血色燈籠的村莊中,遙遙就有幾個作喜娘打扮的身影這樣喊了一句。

對方聲音尖細,音調很高,語氣依稀還帶警告。

胸前佩着紙紅花的鬼轎夫不再猶豫,他們各托起棺蓋一角,将它連帶着上面躺着的人一起擡了起來。

沒關系,就算現在不醒,待會也總要醒的。

同樣的念頭在鬼轎夫們如出一轍的呆板面容之後轉着。

在他們後方,那之前短暫中止的鄉調聲也又重續起來。

他們重複地唱:“新娘子,新娘子,荒村來了新娘子——”

被高擡的“棺轎”上,原先還趴伏在人身上的鬼随着擡轎而消失,好像是提前撤回到了村裏。

當感到身上一空,“熟睡”的人睜開眼。

他眼裏是全然的清醒,一看就知道剛剛根本沒睡。

他隐約有個想往後看的動作,又因為需要維持目前姿态而實在難以轉過去,于是半晌,他視線又落回跟前,覺得有些無趣似的又合上了眼。

後方荒草地上,當這群踮腳走路的鬼離去,原先擺放棺蓋的位置卻有了細微響動。

那裏憑空多出了一道身影。

“确定都走了。”緊跟着身影一并出現的小紅球輕輕跳了一下,它壓着下方的草徑說。

身影沒有立即接它的話,只把目光投向擡轎隊伍消失的方向。

他似有所感,像知道那邊被擡走的對象剛剛也想往回看,要盯着那邊也看半晌,才将小紅球與小領巾都收好。

“你們能實時感應到小秋到了哪,對麽?”這人開口問。

泛着血色的月光朦胧照清他的臉——居然是盛珣。

“當然。”小紅球回答說。

盛珣就深深吸了口氣。

他拎起原先同樣隐藏在一旁的背包,檢查過自己身上帶着的褚家的感應符。

然後按着計劃,在兩個娃娃聯手的掩護下,他遙遙跟在隊伍後方,朝真正的荒村靠近。

被鬼轎夫們擡走的理應是盛珣,今日被積怨潭挑中的“客人”也是盛珣,但至于為什麽最終被擡走的是小秋,源于還在外間紙村時發生的一個意外。

“快要入夜了。”當時的小秋看了眼窗外天色,轉身對盛珣說。

盛珣點了下頭。

他連掀開那幻象床鋪上的被子的意思都沒有,直接就那麽躺下去,準備開始等待通道的打開。

結果小秋在盛珣躺下的第一秒就表情細微一變:“等等!”

鬼以難得迅疾的動作将人又從床上拉了起來。

盛珣本該有一句“怎麽了”要問。

但在他問出口前,屋內所有對象都聽到了一聲詭異的“咔”。

紙招待所的一樓,前臺的紙人女登記員隐約感到了什麽,她有些詫異地再次朝樓上擡頭,直盯着自己頭頂的天花板。

二樓盡頭的房間內,一人三鬼,正集體圍觀着床頭背板上的蜿蜒裂痕,無言以對。

“……是它的真身棺蓋裂了。”小秋作為及時阻止了盛珣的那個鬼,也擔負起了率先打破沉默的職責,“你身上的招陰符能勉強遮蓋金光,讓積怨潭和這裏的鬼怪都分辨不出你是金光攜帶者,但再怎樣招陰,它起得也僅是跟障眼法差不多的功效,并不會真正令你的金光失效。”

所以,棺蓋作為承載了極大怨念的邪物,其上浸染的每一滴血都帶着怨怼。

它的怨念力量穿透了褚家人給盛珣做的削弱掩飾,引出了金光與它碰撞。

而很顯然,這積攢了無數怨氣的棺蓋也抵不過金光一鎮。

盛珣就是躺了一下,小秋把他拽起來已是夠快……結果棺蓋還是顫巍巍出現了一道裂痕。

假如盛珣繼續躺下去,它多半撐不到進入荒村。

“不要急。”不過小秋還安慰盛珣說,“我有辦法。”

小秋的力量至陰,基本與所有的邪物陰靈都契合。

他用自己的力量填充裂痕,先湊合着還了棺蓋一個完整,接着,等必須入潭的盛珣再躺上床,小秋便像是一灘水,他把自己的力量散開,緩緩滲透到了床下。

“我又想起了一個小故事。”盛珣在終于能穩穩躺上床時說。

小秋的聲音從床底傳上來,有一些悶。

“什麽?”他問。

“一個我小學的時候就聽說過的故事。”盛珣忍不住敲了兩下身下的床面,“叫‘好朋友,背靠背’。”

該鬼故事的具體不必贅述,反正它流傳甚廣,是經久不衰的校園鬼故事之一。

小秋在床下聽完了這個故事,照例鬼聽鬼故事聽不出驚悚,只覺得這個故事也很莫名。

但就是靠着這一招“背靠背”,小秋支撐着棺蓋不與盛珣的金光碰撞到裂開,他們順利入潭。

因為入潭後污穢聚集,鬼怪衆多,小秋不可能再顯形一路撐着棺蓋走,而假如放盛珣獨自被擡,恐怕半路棺蓋就要分崩離析,不能去到鄉調裏的“羅剎門”,見一見将被替換的“舊新娘”。

“等入潭之後,我會讓娃娃們掩護你。”小秋說,“我跟随他們的隊列入村,安迪和小熊身上能感應到我,它們聯手也能勉強蓋掉你的行蹤,你來找我。”

盛珣聽完就皺起眉:“你單獨跟他們進去?”

盛珣想要說那太危險,他擔心得不假思索,完全沒考慮小秋實際上是不是能一鬼橫掃一村的問題。

小秋聽出了未盡之言,唇角便淺淡地彎了一下。

“不危險。”小秋說,“我很強,不會受傷,而且你很快就會來。”

盛珣的眉心又過了一會,在小秋的堅持下才慢慢放開。

“好。”盛珣說,“以你自己的安全優先,我一定馬上來。”

接鬼親的隊列撒着紙往荒村去,追鬼而來的人跟在隊列後方走。

當貼着大紅喜字的村口映入眼,今日辦喜事的屋子非常顯眼,它已全用紅色的飾物給裝點好了。

那紅在黑夜映襯下像滴血一樣,凄厲又陰慘。

小秋在棺蓋上看見這一幕,不知怎麽,他卻像想起了什麽,一轉眼卻又什麽都沒想起,內心無端一陣空落。

這空落感令他慢慢在棺蓋上坐起身。

鬼轎夫覺察到了“新新娘”的“蘇醒”,分別從四個方向扭頭朝上看去。

“新娘”坐在棺蓋充當的轎上,表情平靜到仿佛這裏沒有任何異常。

在喜燭的燭光下,他顯得比塗了頰紅的鬼轎夫們還白。

“走啊。”這位“新娘”還語氣涼絲絲地說,“不是去打扮新娘麽?”

鬼轎夫們齊刷刷轉回了頭。

不自覺就走得比之前擡新娘入村時還快。

而另一邊,盛珣的速度也并不慢。

他答應了小秋會很快來,一路上便踩着安迪和小熊能做到的掩蓋極限往這頭趕。

但就在盛珣已然能看見村口的時候,他聽見有人小聲喊他:“等一等,等等。”

荒村周圍是成片的荒地,僅在西北方向有一小片枝丫光禿的枯木林。

盛珣聽出那聲音是一道很年輕的男聲,他忽然響起資料冊裏登記失蹤的林朗,循着聲音轉頭,就果然看見,在枯木林最外圈的一棵枯木下,有個眉眼仿佛大學生的年輕男生沖他揮手。

作者有話要說:  玄術師小隊持續loading中,目前仍是盛珣小秋帶倆娃的合家歡副本時間。

《囍》是真的很好聽!

原唱葛東琪,不過我最喜歡祖娅納惜的翻唱版,蕭憶情的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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