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喜服
男生輪廓清晰,穿一身某個品牌的運動裝,醒目的logo就印在T恤胸口。
和穿着秋裝的盛珣比,他那件輕薄的短袖顯得有些不太合季,男生本人卻像沒覺察這一點,他在呼呼吹過荒地的寒風裏也沒表現出冷,只一邊不住拿警惕目光往村莊那邊打量,一邊又急匆匆朝盛珣揮手,示意盛珣先往他那邊去。
盛珣在原地略微頓了一下,小紅球和花布領巾在背包裏輪番敲他後背。
他做了個非常自然地托包動作,仿佛是雙肩包的帶子滑了需要調一下。
安迪和小熊随之在包內安靜,他往男生所在的枯樹下走了過去。
“還好你過來了。”見盛珣往自己這走,男生明顯松一口氣。
這是個情緒會如實反映在臉上的人。
“不好意思啊。”他說,“忽然喊你,又是在這種鬼地方,顯得有點吓人,還好你願意相信我過來。”
這個疑似林朗的年輕男生接着還飛快為自己解釋:“我不是故意偷偷躲在一邊的,只是村子裏的鬼對我的動向很敏/感,剛剛送親的隊伍還沒完全進村,我要是隔得太近,那些擡轎子的、撒紙錢的、還有在裏面接親的,基本就都會立即發現我,被他們集體察覺的話會很難辦。”
盛珣目光落在那張年輕面龐上——除了穿着打扮不太合季,出現的位置也足夠詭異外,對方幾乎看上去正常十足。
幾乎。
這仿佛一派正常的男生身上仍有帶給盛珣違和感的地方,只是短短幾眼打量間,那種違和感暫且還僅是一種直覺,沒有直接證據。
所以盛珣只不動聲色地回:“你是誰,在這做什麽?”
“我叫林朗。”男生——也就是林朗痛快坦明了自己的身份,他說,“在到這裏前,我和女朋友租的車在山路上忽然抛錨,兩個人走了半天也沒能下山,最後好不容易看到一個山村,天也晚了,我就決定帶她在村裏的招待所住上一晚……結果那個招待所有問題。”
林朗的長相屬于陽光周正的那一挂。
他之前看盛珣相信自己,往枯木下走時,眼睛都因受信任而明亮,說話間偶爾會露出一點虎牙尖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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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盛珣說起自己的經歷,他爽朗的眉眼就也蒙上了層陰影。
“都怪我。”林朗搖着頭說,“我當時要是堅持下山,或者幹脆帶女朋友返回車子抛錨的地方,去車裏湊合一晚就好了,小薔……就是我女朋友,她當時在進房間後明明也表現出過害怕的,還說看見了怪東西,結果我心太大,以為她是累了,還催她趕快洗漱好後早點休息。”
“結果我們一休息,等我再睜開眼睛,招待所不見了,我躺在荒草地裏,小薔不在我身邊,她也不見了。”
林朗仿佛已經很久沒跟人說過話,有着非常強烈的表達欲。
但在急切表達自我的同時,他目光又往村口那邊投了兩回。
荒村周圍荒而遼闊,将村內趁夜色辦喜事的聲音傳得很遠,那拖着尾音的鑼鼓唢吶聲揚在風裏,竟讓人一時分不清悲喜。
唢吶聲似吉祥也似悲咽。
“剛才被擡進去的是和你一起的人,你急匆匆的是要追進去救人對不對?”林朗暫時中止了關于自己的話題,轉而對盛珣說,“我之前也觀察了你一會,确定你應該是活人,才大膽和你打招呼——我知道有條進村的偏路,這就帶你過去。”
說着林朗就動起身,示意盛珣與他一起借着枯木林的掩護走。
資料冊裏的航拍圖曾展示過,荒村的整體走向是一個兩邊幾近等長的勾。
盛珣也是順着林朗的手臂指示看去,他方才發覺,原來,這片枯木林看似與村莊還隔着一段路,可在枯木林中沿一條斜線往它的樹林一側走,到了最西邊,盡頭的一棵枯樹卻是剛好挨着“勾”凸出的尖角,枯枝幾乎快伸到了尖角處房屋的後院牆上。
“你信我啊,我真的知道有條路。”林朗一開始見盛珣沒立即跟上來,只是盯着他比劃的方向打量,他還有點急地為自己又解釋了句。
“我信,我看見那條路了。”從枯木林盡頭收回視線的盛珣說,“我剛才是在觀察那邊環境。”
盛珣說着跟上了林朗。語:木一希:木。
林朗卻是有點驚奇:“你眼睛那麽好?”
林朗行動起來也與常人無異,步子甚至帶着年輕人獨有的輕快矯健,能隐約看出一點平日裏喜好體育鍛煉的影子。
他用驚嘆口吻問盛珣:“就站在我們目前這個位置,你能一直把我說的那條路的走向給完全看清?”
枯木林裏雖然都是枯木,比起常規樹林來說少了茂密葉片遮擋視線,但能縱貫一片枯枝去看清遠處的路,就也必須得是有一雙奇好無比的眼睛才做得到了。
“能差不多看見。”盛珣說,“最西邊的那棵樹是不是還勾着村裏一座房的院牆,你說的側門就在院牆邊上。”
林朗的有點驚奇便就地升級。
“這你也看得清?!”林朗震驚地說,“你就是傳說中的臉上長了八倍鏡?!”
除了小秋,盛珣身邊好像特別容易招活潑話痨。
并且每一個話痨,一定都還很懂如何對五官進行靈活運用。
林朗生動的難以置信有點搞笑,盛珣也确實笑了一下,不過很快又因為還惦記小秋和其他問題而收起。
“你對這一帶很了解。”盛珣說,并沒有掩飾自己話裏的質疑。
已經可知林朗是個習慣直來直去的人,他甚至還很擅長換位思考,明白他人對自己的顧慮及疑問,所以對他這樣的人,有疑直問,他也會逢問必答。
“我已經在這一帶呆了好久了。”重新話及自己,林朗也收斂了剛才一瞬展露出的輕松随意。
他眉目重新低垂下來,透出一股說不出的沮喪失落。
“我之前不是說,我的女朋友在來到這裏不見了嗎?”他說,“但後來我慌慌張張的去找,一路找到這個村子附近,然後就聽見了村裏辦喜事的聲音……還有小薔哭的聲音。”
那也是一個像今日一樣血月高懸的夜晚,林朗在荒草地上醒來,看見的卻不是馮薔描述過的可怖情景,四周徒有荒涼。
心系女友的大男孩什麽詭異與恐懼也顧不上,當他一經發覺本該在身邊的女孩不見,找到女友便成了占據他頭腦思維的首個事項,讓他一下就自荒草地上翻身爬起,接着忙不疊地搜尋起馮薔蹤跡。
在哪呢?
呼呼風聲掠過奔跑的男孩耳畔,他胸腔中的焦急與擔憂滿溢,滿腦子都是自家嬌氣包的女友會不會遇見了危險,又或者正在某個地方害怕地哭的情景。
那讓他更急。
周圍朋友們的看法都沒錯,他和馮薔的确感情一直很好,他們在一起六年,卻像從沒走出過熱戀期。
到今年年底,拿了年終獎,他們之前已經認真算過,兩人的存款在加上年終獎後,便終于到達了一個畢業時兩人制定的目标數額,可以夠一套本地小戶型的首付。
他們在畢業前聊起未來時就說好,只要畢業不分手,那麽一起掙出小家的那天,就是他們去扯證的那天。
……他怎麽能讓他的姑娘在美好設想快要實現時出事呢?
林朗從未那麽感謝過自己平日裏有注重體育鍛煉,他在荒草地上不知疲憊地奔跑,幾乎搜索過自己能用腳到達的每一寸地方。
而最終,他終于看見那個在夜色下鬼影重重的村莊。
他聽見了辦喜事的聲音,在夜色映襯下格外詭異。
那讓他的腳步在村莊外短暫停了一瞬。
但緊接着,他聽見了自己一直在找的那個聲音——
“救命!!”
女孩哭着喊,聲音混在唢吶與鑼鼓聲裏,只差沒被喧鬧聲給遮掩下去。
可相伴六年的人對彼此有多熟悉,哪怕僅有一線嗓音,林朗也能聽出那是馮薔,他的女朋友,他用一顆年輕心髒去熱烈愛慕的戀人。
他還能聽出對方充滿了害怕。
所以毫不遲疑,他繼續往村子裏跑去,什麽妖魔鬼怪也攔不住一顆要營救愛人的心。
“……但我沒有找到小薔。”林朗在快和盛珣一起走到林西盡頭,那不遠處的村屋後院已近在眼前時說。
盛珣是一個絕好的聽衆,給了林朗充足的回憶與自述時間,還耐心聽他控制不住的講了些與馮薔以前的事情。
聽到自己說沒找到馮薔,身邊人的步子似乎略有停頓,不過林朗還沉在自己的回憶與情緒裏,他沒有覺察,只望一眼前方村屋,又轉頭朝盛珣嘆了好大一口氣。
“他們一定是知道有人來找,于是把小薔藏起來了。”林朗擰着眉心說,“我對這一帶熟悉,就是因為我仍然沒找到小薔,一直在反複尋找能夠潛入村子的突破口——我之前喊住你,也是确認了你是想要追上鬼親隊伍找人,知道你準備直接跟在後面從村口入村,才急忙将你叫住。”
林朗告訴盛珣,他已經實踐出來,從村口直接入村最不可取,那裏是鬼怪把守最嚴的地方。
他曾幾次試圖從村口闖入,都被鬼所攔截且驅趕,于是在反複的嘗試中,他方才探索出了枯木林的這條道路。
“這裏是最隐秘,也最不會打草驚蛇的一個入口。”林朗說,“這個後院連接着這個村的宗族祠堂,翻過去就是祠堂後院,他們的儀式最終也需要到祠堂裏來進行,所以,如果你的女朋友才被擡進來,我們直接到這裏等,待會她一定會被送過來。”
盛珣正想着某件事情,一時竟忘了去反駁林朗這個關于“女朋友”的誤解。
而林朗一邊說着,他一邊還忽然低頭在四周找尋了片刻,又在鎖定目标後朝某棵樹下走去。
那棵樹的底端,臨近樹根的地方原來有個洞,外面□□草給虛虛掩蓋了。
林朗将幹草挪開,從裏面取出一棍長繩,一把鐵鍬,兩根長釘。
“我幾次試圖強闖進村,多少也給自己攢了一點工具。”林朗不太好意思的将這些東西呈到盛珣眼前,“有點寒碜是吧?但聊勝于無,釘子和繩子組合一下方便□□,長釘和鐵鍬也都能單獨當武器用……你選一樣?”
盛珣垂眸掃過這些林朗搜羅過來——甚至可能是從村裏順手牽羊出來的工具。
他最後挑了長釘和繩子。
不過暫時只先拿了長釘。
“繩子你先拿着。”盛珣迎着林朗的疑問目光說,“□□之後你再把繩子給我。”
林朗于是道:“好,那□□的時候我們先上去一個,再把套着長釘的繩子放下來,換另一個。”
林朗認為自己的提議合情合理。
那一道院牆足有快三米高,将其內的祠堂嚴嚴實實籠在內裏,不借助一點工具根本翻不過去。
他就怎麽也沒想到,高人竟在身邊,盛珣是什麽都不借也能憑自己本事翻身上牆。
“你為什麽要這麽幫我?”
兩人已然靠近牆根,盛珣在預備進院時問着。
林朗正在将長繩于長釘上綁緊,他想也不想地答:“當然是因為我們都是要救人的人,而且我也有求于你。”
林朗帶着一抹憂慮,但大方直接地說:“你的女朋友下落很明白,待會我們就可以把她找到,我一定會幫你将她救走,但拜托,等你們彙合,你們也幫我找一下小薔好嗎?我是真的很擔心她。”
說完這句林朗又專心綁起手裏的繩釘。
他恰好錯過了盛珣投給他的複雜注視。
林朗的話裏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譬如為什麽他連馮薔都沒找到,卻清楚知道這裏面是宗族祠堂,并且還是被選中的“新人”一定會被送來的地方。
還譬如,為什麽他一個外來者,三番幾次強闖鬼村,卻最多也僅是被裏面的鬼所攔截并趕出來,而從未有過真正的生人在遇邪時應受的損害。
答案似乎已經明了,盛珣在夜色裏抿起唇。
他想要出聲又止住話音,心情複雜,一時什麽也說不了。
另一邊——
被紅紙裝點的堂屋點着喜燭,乍看上去簡直像有滿屋血光。
堂屋中擺着一個老花梨木的梳妝臺,雕着牡丹頭的木框裏嵌一面半身鏡,正映出鏡前的人影。
那人也是一身紅,正在鏡前垂手而立。
他已經盯着鏡子看了好一會,好像是對自己的這個模樣很感興趣。
在他身後,幾乎鬼模鬼樣的喜娘擠挨在一塊,朽壞的臉上只差沒将僅剩的皮肉也抖下來。
“你——”一個喜娘好不容易出了聲。
她聲音尖利,依稀就是之前在村裏朝轎夫們喊“吉時将到”的那個。
哪怕面上已經只剩下一半好肉,也能大概看出來,如果除去喜娘,擦了臉上不人不鬼的濃妝,她應該就是個村婦模樣的女人,有着一副刻薄面相。
正是這村裏的原住民之一。
鏡子前的人分明沒有回頭,也沒有往後靠近一步。
出聲喜娘的脖子上卻憑空多了一只蒼白的手。
那手結實扼住她咽喉,立即令之前還一臉怨毒的她張大了嘴,只能從喉嚨裏發出“嗬嗬”聲,再說不了一句整話。
喜娘徒勞的想要去掰那只手。
那手掐在脖子上是冷的,她的手試圖靠上去時卻灼燙。
她掙紮無果,無論怒罵讨饒還是大聲疾呼示警都做不到,只能繼續“嗬,嗬”的制造出細微響聲。
堂屋緊閉的門外,之前擡轎的鬼轎夫們門神似的站了兩排。
他們眼觀鼻鼻觀心,知道但凡有一個動了想要警示祠堂那邊的想法,那只神出鬼沒的手就會落到自己身上。
剛剛屋裏那位“新娘”只是對着空氣伸展手指,他們每人的脖子上就都多了三道血痕。
“安靜一點。”還在照鏡子的小秋說。
他沖着鏡子輕輕歪了歪頭。
鏡子裏一身紅裝的人回給他微彎唇角。
小秋就愣了一瞬。
他松開掐着喜娘脖子的手,随手将感覺變髒了的手指在為喜事準備的紅綢上精心擦過,接着才收回來,摸摸自己嘴唇。
然後發現自己仿佛真的心情不錯。
就好像能穿這麽一身衣服,是一個自己都早就遺忘的願望,它跟記憶一起消泯在了漫長歲月裏。
但今天,時間地點氛圍都不對的此刻。
僅因為穿上這一身衣服,它上面甚至怨氣四溢,全因為是小秋才能夠若無其事穿上,将其上的怨憎悉數鎮壓。
僅僅只是這樣,那願望好像就從回憶裏掙出一個角,将一種心願得償的滿足感暗渡于心。
讓他照鏡子時會無端發笑。
作者有話要說: 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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