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專場
這是荒村已經許久不見的亮色,它和盛珣之前照亮祠堂的性質完全不同。
範圍更廣,也帶着更猛烈的要将一切燒毀殆盡的架勢。
金紅的火舌吞吐,村內四處黑煙四起,被火舌吞沒的地方燒得噼啪作響,帶着灼熱高溫的火光令靠近地面的一片天都紅彤彤發亮。
當那一街“黑水”朝祠堂翻湧而來,無數人臉裹在其中直望着祠堂時,對方敵友不明,來勢洶洶。
盛珣不露聲色将小秋往後擋了擋。
他的動作好像發自本能,與小秋實力有多強以及能不能輕松自行攔截“黑水”都無關,完全是因為盛珣在情況未明的前提下,第一反應就是那樣做,于是他就做了。
後方小秋剛清掃掉一片怪笑人影,他也聽見了祠堂外“黑水”翻湧的動靜,比盛珣慢上兩拍地回過頭來準備看看情況,卻是先看見隐隐護着他的背影。
小秋依稀就頓了兩秒,有點愣神。
然後他伸手扣住盛珣手腕,先把人給扒拉住了,再才望向已經湧至正門的“黑水”。
盛珣身上的金光太亮,他光是站在享堂門口,最外圈的光暈便能一直鋪展到儀門前方。
那“黑水”一往無前的洶湧奔向祠堂,卻是在奔過了祠堂正門後,被儀門處的金光攔住去路。
有小股的“黑水”從主流中分流出去,試着變作小股細流從金光微弱處繞行。
但盛珣才在享堂裏跟打了一架,金光對穢氣怨氣正敏銳,那分流出來的“細流”才剛宛如水蛇一般,試着繞過金光照拂的區域蜿蜒前行了一小截——
金光有所感應似的驟然增強。
它毫不留情,把探頭探腦的黑色蛇頭給打了回去。
“黑水”裏的人臉齊齊發出了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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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們過去。”小秋在盯着“黑水”看了一小會後說。
盛珣盯着前方新增怨氣大軍時也沒忘記後方,他在小秋觀察“黑水”時反手擰了一個試圖偷襲的鬼的胳膊,又在對方的鬼吼鬼叫中将鬼拖拽到側方,再用一旁随手撿的玩意一掃對方後背——順着慣性沖出去的鬼正中不遠處蓄勢待發的另外三個。
像保齡球似的集體仰翻。
“知道了。”盛珣甩開自己手裏撿的臨時球杆——他丢開時才發現那是不知道哪位老鬼的拐杖,丢出去時還正中另一個方向的兩名鬼。
那拐棍被他握過,上面猶帶金光力量殘餘,砸得那兩鬼也是嗷嗷叫。
盛珣并沒有問小秋為什麽要讓“黑水”過去,他無條件相信小秋在這種事上的判斷。
簡單應聲之後,盛珣從門口退開,往祠堂側邊避讓,給“黑水”騰出一條能直貫而入的道路。
林朗運動神經是真的不錯,他沒有受過專門訓練,出手毫無章法,但憑着出色的運動細胞和一把鐵鍬,他在外圍戰圈裏也做到了保全自己,還能多少分流一點外圍鬼怪對盛珣和小秋的圍攻。
“走。”小秋在途徑林朗身邊時用一塊布兜走了他,“讓路。”
小秋說得簡潔,兜得粗暴。
林朗整個被套走時正舉着鐵鍬要鏟敵鬼腦袋,被從天而降一塊布蓋得一臉懵。
能想到要帶上林朗的當然是盛珣,他已經見識過“黑水”的聲勢浩大,不确定它們會不會對無辜冤魂造成誤傷。
他在和小秋往旁側退時就通知了寝堂裏的娃娃,讓小熊和安迪注意将李英英和于木蘭帶出來彙合,選擇退避路徑時他也特意選了條離林朗近的。
但盛珣不便對林朗上手,所以小秋代勞。
結果林朗自我感覺他不是被同伴給接走了,是在戰場中突然被友軍給套了麻袋。
不過這回沒什麽空暇留給林朗吐槽。
儀門外,“黑水”好像知道之前守在正廳前的人是在給他們讓道,那對他們殺傷力極強的金光正随對方撤走一點點退開。
他們沒有在盛珣只挪開幾步時就迫不及待前沖,反倒在還能看見盛珣時保持了靜默,黑色怨氣凝成的水流僅在原地緩緩湧動,仿佛遵守着禮節。
一直到盛珣的身影自正廳門前消失,他與小秋一行都進入到享堂北面的偏廳。
儀門前,安靜半晌的人臉們在“黑水”中一個接一個浮凸。
那每一張臉後都是一股細長的黑色怨氣流,看上去像一條條黑色長蛇的前端長出了人臉。
他們沖着享堂高昂起頭顱,伸長了脖子——
而享堂裏,之前被小熊和安迪圍堵在寝堂的怪笑人影沒了阻礙,也已跨過前後廳堂間的分隔,進到了正廳。
“祖宗顯靈!是祖宗顯靈啊!!”大長老坐在斷裂的宗祠牌匾旁,他還在滿面狂喜地高呼。
被附了金光力量的長釘刺穿的手掌猶在灼痛,可那痛楚大長老好似也感覺不到了。
他以虔誠與熱切等待着“先祖”走到近前,掃清這膽敢冒犯他們宗室的所有卑劣宵小。
他是無比的相信,這些正面帶詭笑的人影就是他們孫家日夜供奉的列祖列宗。
“長,大長老……”
一旁,和大長老被長繩捆在一塊的鬼卻是哆嗦了一下。
他好像在這個瞬間掙脫了來自高位者的言靈束縛,找回了幾分自己的理智。
面對着那些仿佛一模一樣的怪笑黑影,這位近二十年才新晉升的掌事卻只感到一陣陣心慌。
他們一直供奉的列祖列宗真的是這樣的嗎?
這真……真的是他們宗族的先祖嗎?
年輕管事隐約感到不對,這些黑影好像沒有一個能與他們族譜中記錄了名姓的族人對上。
但很快,他就顧不上那麽多了。
一道怪笑着的黑影在被捆束的兩鬼前停了下來。
就像對待李英英和于木蘭那樣,黑影先是整個上身彎下,幾乎把自己對折,再然後,對方的腦袋一百八十度轉動,倒着朝年輕的管事貼近。
“長老……大長老!”
“喊什麽!”
大長老怒斥道:“這是先祖在向你索取供奉,判斷你是否對宗族誠心,先祖于你有所求是你的榮幸!”
“……”
年輕管事出不了聲了。
哪怕他終于覺得這道理荒謬,也沒辦法再做出辯駁。
因為怪笑着的黑影終于是緩緩貼緊了他。
那張倒着咧開的嘴近在眼前,開始啃噬自己今晚的“供品”。
大長老的待遇比年輕管事要更高一點,有三個怪笑黑影在他身邊停下,他們致敬一般從三個方向朝他彎腰。
然後三張笑臉倒轉過來,笑意滿載地看着他——
更多的怪笑人影還在往前堂走。
他們有的環顧着祠堂裏的孫家鬼、有的把目光投向已經退至偏廳的盛珣一行。
還有的忽然原地駐足。
前方,“黑水”終于淌過了儀門。
像是有誰吹響了僅有冤魂們明白的號角。
黑色的怨氣流大軍瘋狂撲向怪笑人影,他們絲毫無懼那張詭笑嘴臉的吞噬,與這怪笑軍團迅速打成一團。
“這是那些在村莊被整個沉入積怨潭前,曾死于村民之手的人。”享堂北面的偏廳裏,小秋望着正廳裏的混亂開了口。
他說的是那些仿佛人面蛇身的“水流”,手還握在盛珣手腕上。
盛珣站在近旁,與小秋肩膀相抵,落在旁人有種不自知的親密。
“那些怪笑的人影。”盛珣将目光投向與受害冤魂們扭打的另一方,“他們究竟是不是孫家人一直供奉的保家仙?如果是,那一直接受孫家人供奉的是他們,孫家長老口中所謂‘列祖列宗’,是不是根本不存在?”
這是一個盛珣還身處寝堂時就思考過的問題,不過那會,他身邊只有将将取回姓名的兩位女士,她們記憶模糊不清,也不了解孫家內部詳情。
至于林朗,對方至今仍然狀态特殊,對于自身的定位都不太清楚,也更沒辦法幫忙答疑解惑。
而兩個蹲在包內的娃娃則更不必說。
“不能完全稱其不存在。”小秋在面對盛珣時又變回了耐心體貼的居家好秋,不是那個會在戰場上套友軍麻袋的湊合鬼。
他抿了一下嘴唇,接着把他這頭得到的信息都盡量詳盡地告訴盛珣——
“用殘害他人的方式上供,孫家人自以為能以此積福,受祖宗庇佑,但實際上,他們不斷進行的供奉儀式只能養鬼。”
“供奉本該是後人圖心安,前人得挂念的事,但福高村的人将這當做一種交換儀式,并為此瘋魔,且越來越貪。”
“他們的瘋狂與欲念能将最為普通中性的魂魄也供給為惡鬼,依托貪婪和怨憎而生的鬼又反過來影響人。”
“于是整個福高村越來越陰邪,怨氣浸入土地,屬性轉陰的土地成為能天然養育邪祟的積怨潭,積怨潭又反過來影響人心。”
福高福高,盼的是福氣到來節節攀高。
可若人心奸惡,做的都是作奸犯科的事,那福氣聽了也要連夜逃跑,反倒是污穢會覺得與你一拍即合,要登門拜訪,從此與你同行一道。
小秋說,外面的怪笑人影既是保家仙,也是孫家先祖。
它的內核是孫家祖輩,可多年吸食的怨氣早已讓它內外污透。
如今對方是集孫家先祖、保家仙以及積怨潭之力于一體。
“村民貪,他們供出來的怪物也貪。”小秋冷冷道,“從這個混合穢物誕生的那天起,福高村所有死去的村民也都不得善終,他們死後自動進入積怨潭為鬼,是死了也還要繼續供奉,不斷為積怨潭充能。”
而這些鬼還以為全村能死後團聚就是祖宗庇佑。
實際上,在他們供奉的“先祖”看來,他們也不過是一群能不斷帶來新血補充,不斷讓自身力量壯大的長工罷了。
深受宗族思想侵蝕的人不會認為死後還要為“先祖”服務有任何錯。
但那些因福高村而枉死的,以及在村莊荒廢後還被不斷拉入積怨潭的人,他們便當然沒有村民好使喚。
其他如同李英英一般的人都被沉進了村中那條小溪流裏。
剩餘的“于木蘭”們,則被埋在寝堂後的庭院。
至于李英英和于木蘭本尊,她們,則是被精心挑選出的最具有反抗精神的兩方代表。
所以被壓在牌位桌前日日脊背佝偻,被迫卑躬屈膝,象征着兩方冤魂對罪魁禍首的服從。
“這是我在摸到那塊棺蓋,穿上這件衣服,還有走過那座橋時知道的事情。”小秋目光還落在混戰的前廳。
在講述中,盛珣将自己這邊找到的東西也都補充了進去,他們的資料互相結合,便還原了發生在福高村這幾十年間的大體事跡。
小秋感到盛珣的手腕是輕輕掙了一下,他以為盛珣想把手抽走了,不太情願但還是松開手指,好讓人将手腕拿走。
然而盛珣的手腕僅是翻轉。
對方把手握了回來。
前廳裏,混戰還在繼續,在小秋幫助下得以沖破桎梏的枉死之人正與罪魁禍首們打得不可開交。
盛珣他們暫時沒有插手,只是旁觀,最多偶爾給一些輔助。
無辜者先是受害,又是被壓在水中地下這麽多年。
如果不讓他們痛痛快快打上一場,沒有正面複仇的暢快,他們積攢了那麽久的怨憤便永遠無法平息。
這是他們的複仇專場。
“在這個村子裏,也還是有過想要掙脫怪圈,從這條循環鏈上逃走的人。”盛珣在與小秋又一起靜靜站了會後忽然開口,聲音裏隐約帶着嘆息。
“嗯?”小秋之前沒聽盛珣說過這部分,他已經默認這個村裏沒有一個好鬼,所有在村內冠以孫姓的人都背負罪債。
他有點疑惑,腦袋轉過去看盛珣。
盛珣的目光也從前廳移走,卻是投向了一旁的背包。
——之前幫忙看管背包的李英英和于木蘭也已經往前廳去了。
她們同為受害人,值得擁有這複仇專場。
背包的拉鏈已被好好合攏,寝堂裏取得的記錄簿和族譜也都被裝進了包,記錄本的本脊在包側頂出一個角。
“從村頭數第五間屋,戶主孫林,妻孫鈴,兒子孫之茂,女兒孫小竹。”
盛珣視線掃了包上凸的那個角一眼,他眼前浮現的是自己剛剛幫于木蘭查名字時看見的這行內容。
接引盛珣和小秋進村的紙人村民說,他住第五間屋,喊他大茂就行。
他就是記錄簿上的這位孫之茂,死于三十年前,死因旁标着的卻是“族規處置”。
盛珣匆匆浏覽過這位孫之茂的生平。
撰寫的人用盡了惡詞去痛罵孫之茂忘恩負義,做人忘本,辜負宗族養育之恩。
盛珣看見的卻是一個曾想過要逃離的人,是怎樣被他的族人給死死拖回了泥沼中的。
孫之茂父母早逝,他去學校讀過幾天書,想要将妹妹帶離山村,走一條和族裏絕大多數人都不相同的路。
就因為這,族裏長輩罵他忘本,說他愧對先祖,還告訴他,他妹妹小竹在出生前就定給了族裏一位管事,那位管事年紀不小,近些年身體也不太好,他孫之茂與其心思浮到天上去,想一些有的沒的的東西,還不如老老實實安于山村,好好侍奉那位管事,然後等小竹滿了十四就盡快完婚。
【他被外間花花世界迷眼,竟要背棄宗族長老定下的婚約,視早逝雙親臉面于不顧,執意帶其妹小竹出族,蔑視族法族規。】
【xxxx年x月xx,令宗族蒙羞之人孫之茂攜妹小竹深夜出逃,于村莊後山擒之,族規處置。】
【五年後,同月同日,孫小竹自缢,該支再無後人。】
人心在惡起來時當有多惡呢?
盛珣發現自己到底還是低估了。
孫之茂是族志記載中唯一一個有過明顯逃離念頭的人。
他被“族規處置”,死後卻還被紮成了紙人,被放置在表層的紙紮山村裏。
然後日複一日,曾想要逃離村子的人成了村莊新客的接引者。
你不是想要逃嗎?想要與宗族割席嗎?
我把你紮在這裏,将接引任務給你,你日日夜夜守在這入潭的通道。
我讓你不僅一輩子無法逃離,無法割席,你還成為了謀害他人的第一環。
你逃呀?
“……那個女登記員。”小秋在聽完好一會後才開口,他眉頭緊皺。
盛珣的表情是一樣的不太好看,但還是勉強捏捏小秋的手。
“我猜。”盛珣低聲說,“她可能就是孫小竹,孫之茂的妹妹。”
盛珣也是看了孫家兄妹的紀事後才想起來,那位女登記員當時唱的,應該是京劇《鐘馗嫁妹》裏的唱段。
聽樵樓早已報初更,刁鬥無聲寂靜,我是孤兒寡女,是何人叩我柴門?
這兩句,唱的正是鐘馗已然成鬼,他深夜歸家敲響柴門,妹妹夜半聽人敲門惴惴不安,與哥哥不敢相認。
只是戲曲裏,是哥哥模樣大變,妹妹即便當面也難以認出。
戲文外,女登記員的臉曾被重畫過,她可能根本就不是當年孫小竹的樣子了。
所以孫之茂哪怕與妹妹每日同處一地,不斷将新客人帶到妹妹的招待所前,然而兄妹對面,哥哥認不出孫小竹,不知道自己的“女搭檔”就是他曾想要偷偷帶着逃跑的妹妹。
“這是怎麽了?”
積怨潭外的紙村裏,仿佛是地下的火光蹿到了地上,村子沒有真正燒起來,天邊卻映出了紅光。
村民大茂有些困惑地看着,他才送走一批新客人不久,感覺自己仿佛頭腦更清楚了些,也更能思考起問題來了。
他一邊困惑,一邊就還像遵循着某種本能,要去自己的搭檔——女登記員那裏也看一看,問問對方知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情。
“你知道村子怎麽了麽?”大茂跨過招待所的門檻,出聲朝裏問着。
女登記員好像就有些怪,她沒有在自己平常的位置,那個破舊的櫃臺後坐着,也沒有在那把老木椅上搖着。
“哎……”大茂出聲,以為對方沒聽見,還想要再叫。
女登記員恰好這時候回過頭——她臉上詭異極了,左右看上去竟像是兩張臉,兩邊長得完全不一樣!
“能擦掉了,能擦掉了!”女登記員用模樣不同的兩張臉又哭又笑。
村民大茂都被吓了一跳。
他來不及顧及為什麽鬼還會被吓的問題,先條件反射後退一步,又遲疑着上前:“怎麽回事啊?你怎麽了?”
“我的臉。”女登記員看着他,先是這樣說。
然後突然的,兩行眼淚就從她不同的兩邊臉上流了下來。
“你好好看看我的臉!”女登記員——孫小竹大聲沖哥哥道,“你看看我的臉啊,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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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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