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破布”
三十年前的那個夜晚無星無月,年僅十三的孫小竹在夜裏被哥哥推醒,哥哥告訴她時間到了,他們要趁這個全村都已入睡的時間逃跑,抓緊借着夜色籠罩出山。
只要出了山,到了最近的鎮上,他們就安全了——哥哥是這樣告訴孫小竹的。
包括兩人這番出逃的計劃與東西準備,哥哥也都提前跟小竹商量過,讓她把要帶的東西早早收好,不過哥哥也還叮囑她,讓她記着不要貪,只揀最要緊的帶,其他累贅的物品能不要便不要了。
哥哥還說,等以後,他們順利逃出去,他有的是力氣,怎麽也可以在外面的世界找一份工作,只要勤快就能養活兄妹兩個,争取還供小竹讀個書。
“帶不走的東西咱們以後努力掙錢,買新的。”哥哥信誓旦旦地說。
孫小竹也的确是個不貪的小姑娘,她知道哥哥想要逃出宗族,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為了自己。
她聽說自己出生前就被定給了祠堂裏的一位管事長老,但對方近些年身體不太好了,哥哥不願意她嫁,總覺得女孩生在這個村裏是在受苦。
她還聽說,前段時間,哥哥已經對管事提過想要讓他們家這支自立門戶,從村莊裏遷走的事。
但哥哥的提議被駁回了。
她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宗家之命,她是早就約定好了要嫁給宗家人的女娃娃,怎麽能臨到頭又反悔?這不是把早逝父母的臉往地上踩,讓雙親死了還要因孽子孽女蒙羞,并且視整個宗族禮法于不顧嗎?
這些話都是駁斥哥哥的人說的。
他們個個都很有道理,你一言我一語,快要把哥哥罵成天上地下獨一份的不忠不義不孝之人。
孫小竹聽得難過又生氣,她想要為哥哥還嘴。
但哥哥攔住她,也是在護着她。
——因為在村裏,女人不能随便在男人談話時插嘴,更別說晚輩對着一幹叔叔伯伯去不尊不敬的回嘴了。
她會因為還嘴而受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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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哥哥在那天的傍晚只這麽對小竹說。
并且說這話時先關上了家門,還嚴嚴實實關好了家裏每一扇窗。
那位跟小竹定了親的管事長老要死了,祠堂裏的人已經在暗示孫之茂,假如對方在婚期前就“被祖宗召走”,那按着慣例,小竹可就也要走陰親的流程了。
不過那些人又說,感念小竹是宗室的女孩,他們對自家女娃宗室憐惜幾分,不如這樣,趁男方尚且健在,提前把婚事辦了,如此一來,結的是陽親,對方病逝後小竹還是那一支的當家主母——是好日子哩!
好個屁。
孫之茂嘴唇微動,他深惡痛絕地想。
也就只有這閉塞的地方,才會把小姑娘嫁給老鳏夫又很快當寡婦美其名曰為“當家主母”。
呸!
孫小竹最後收出的行李只有不到兩巴掌大的一個小包,裏面是母親僅有的一二首飾,是至親遺物。
“我以後跟哥哥一起打拼,其他東西都早晚會有的。”
十三歲的小姑娘對哥哥說,她連件多的衣服都沒帶。
孫之茂摸了摸妹妹的頭。
他們一直等到村莊在夜色下徹底沉寂,周遭仿佛萬籁俱寂,兄妹二人借夜色遮掩向後山跑去。
……但後山很快傳來了狗叫。
接着,是火把接連在山頭亮起。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一張張早有準備的人臉。
他們那時候都還活着,落在兄妹眼裏卻俨然比鬼還可怕。
“我前幾天看你面色不對,守了好幾天了,還以為你是回心轉意,從此要恪守正道,不會動歪邪心思了呢。”領頭的那人還在笑,正是約談了孫之茂的管事之一。
然後火光下,那笑臉陡然變得猙獰。
“可惜啊,你還是選了條錯路。”那人說。
“給我打——”
孫之茂就那麽死在了那個夜裏,帶着他永遠沒辦法完成的同妹妹小竹的約定。
那場“族規處置”算得上聲勢浩大,陣仗不小。
然而它發生在難以逃出的大山,所有的怒吼與撕心裂肺的哭聲都被大山吞沒。
哥哥死後,孫小竹茍延殘喘了五年。
她因為婚約在身而僥幸被留了下來,也不敢太早去死。
她怕的是自己一死,就看不見這些人将會對哥哥的魂和屍骨做什麽了,而只要她還活着,她多少有一雙眼睛,能看,能記,能還有個人悄悄給哥哥燒紙上香。
但她最多也只能撐五年。
在集封閉愚昧貪婪于一體的山村裏,很難想象一個無父無母無手足依靠的孤女會經歷些什麽。
孫小竹以驚人的堅韌活着,撐着,像她的名字一樣,是一枝短小又耐摧的竹。
……
可能也正因為她毅力驚人,所以,哪怕是死後被險惡族人和哥哥一起做成了紙人,靈魂被束縛在紙紮的身體裏。
她卻硬生生扛住了咒法對記憶的侵蝕,沒有讓“為客人登記”變作自己唯一能記住的事情。
她的身體不由己,她的一舉一動都受已然成鬼的宗家長老限制。
但沒有人能控制她的思想,她甚至慢慢能自行掙脫一點束縛,能唱兩句忘了是打哪兒聽來的戲文。
然後日日夜夜,看哥哥孫之茂領着新客人邁入招待所的門。
停下來吧,哥哥。
你看看我,哥哥。
你本來該是多麽想要逃離這裏,是思想超然于山村,是想和我一起去外面生活的人。
孫小竹将戲文唱了又唱,卻永遠只能唱到鐘馗之妹聽見門被叩響,不知門外是何人的部分。
接下來的唱段裏,鐘馗兄妹已然相認。
可他們兄妹能夠相認的那天在哪兒呢?
她被重新畫了臉,那些人何其惡毒,要不僅讓她哥哥去反複做着為受害者領路的事,還要把她擺在對方跟前,整個紙紮的山村僅有他們兄妹兩鬼,然而就是如此之近的距離,兄妹日夜相對,不得認。
……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
村民大茂朝相對幾千個傍晚的女登記員看了又看,他紙金色的面容上神情從迷茫到遲疑再到不敢相信。
仿佛有誰終于在眼前撥開迷霧,他猝然驚醒,喊出聲:
“小竹!”
生離死別五年,同為鬼又相對二十來年。
在紙紮的山村裏,兄妹至少終得聚,得相認。
積怨潭內,真正的荒村裏。
如果說之前褚奎看見缭繞于村莊上方的煙霧,那會還只是“隐約可見火光蹿上了天”。
那麽這會,褚家人與池家人已經靠近村莊外圍的此刻——
這裏已是徹頭徹尾的黑煙滾滾,火光大亮,整個村莊好像沒有哪個地方不在燒得噼啪作響。
“還是進不去。”一個繞行到村側的褚家人沖褚商彙報,他遠遠朝其他等消息的人搖頭,“整個村子都被某種力量暫時封住了,現在它就像個密閉燃燒的罐頭。”
褚商皺着眉,他身邊的其他褚家人也都大多表情相仿。
褚奎的情緒表露更為直接,他焦灼地來回張望:“那盛珣呢?”褚奎問去另外方位查探的族人,“你們有發覺盛珣的蹤跡,或者起碼,有在這兒感應到活人生氣嗎?”
被詢問的幾人神色都不太好看。
這俨然已是一種回答。
褚奎咬了咬牙,他抓緊自己的背包包帶,擡腿就要往村莊跑——
“去哪?”褚商眼疾手快,一把把人給揪了回來。
“去救人啊!”褚奎迅速回答。
褚商這回手上就沒再留着勁,他重重按了弟弟後腦一把:“村莊被封,要做的是立即去找封閉結界上的薄弱點,直接從薄弱處破壁——你貿然沖過去能做什麽?”
褚奎一瞬間上頭的氣血便這才消退了點,意識到自己沖動。
他重重抹了一把臉,感到這個距離,村莊那頭的熱浪已在令他輕微出汗。
他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了商哥,你別扣着我麻經,我冷靜了。”
褚奎對盛珣的感觀極好,從得知盛珣的定位符失效起就禁不住有點心慌,總擔心盛珣孤身在這荒村裏會出事。
及至看到這邊大火連綿,又聽說村莊被封,他是真的急上了頭。
但褚商扣着他肩膀,讓褚奎明白,為盛珣安危擔憂,且正在努力想辦法的遠不止他一人。
跟盛珣的順利入村不同,因為祠堂那邊的拜堂儀式尚未完成,相當于傳送道具的棺蓋也未放歸原位,是還被丢在混亂祠堂的某一角。
這便使順着盛珣蹤跡趕來的褚家人及池家小隊都遇到了點困難。
他們不得不在上面的紙村裏多花了一點時間,想辦法手動開啓通道,再才進入到真正的荒村。
中間剛好有個時間差。
他們入村,盛珣和小秋則差不多已經對祠堂拆遷完畢,村內正陷入枉死者與始作俑者的大戰。
他們趕到村前,大戰便正白熱化,所有出入口都被嚴絲合縫的封堵,兩方鬼魂糾纏在一起,今日誓要打個不死不休。
池懷明和另一位池家人站在離褚家人稍遠的地方。
同伴或許對盛珣的安危也隐隐有兩分關注,念着無論如何那也是個大活人。
池懷明聽在耳中,卻不置可否,還在想沒準這人已經在村裏出事了也說不定。
不過他倒是沒說風涼話。
他被另一件事攥走注意。
前方村莊封堵,褚家人在尋找破壁之法,他帶着的池家秘制八卦鏡也貢出來幫忙勘測方位。
池懷明也說不好是不是自己多心,他手裏還捏着一枚與八卦鏡一套的銅錢。
那小東西也是池家特制,上面嵌有一套咒文特殊的感應符。
當有某個被池家倍為關注的魂魄出現在周圍時,那感應符會生效,銅錢會在池家人手中震動,發出僅有池家人能聽到的警示聲響。
池懷明總覺得自己聽到銅錢響了,但再聽卻又沒有。
他問過身邊同伴,同伴只回給他茫然眼神,顯然是什麽也沒聽到,還摸出對方自己的銅錢也看了眼,關心問他是不是前方村莊燃燒太吵,他聽錯了。
是聽錯了麽?
池懷明疑慮地想着。
他捏着自己的銅錢看了又看。
大火遮蔽視線,像給整個村莊套上一個火圈。
外面的人就無論如何也看不到,在這烈火熊熊的村莊深處,竟還有一方空間是保持着浸涼,沒有被火舌所舐的。
小秋在這沒被火焰波及的地方擡眼,他忽然遙遙往遠方投去視線,好像是能借由力量一直看到村莊之外。
“小秋?”身旁的盛珣叫了他一聲。
盛珣敏銳覺察到鬼忽然的出神。
小秋定在一個動作半晌,他目光再才慢慢收回來。
“褚家人到了。”小秋平靜告訴盛珣道。
他說完歪了下頭,下一句語氣就沒那麽平靜。
“還有池家的。”小秋帶上了對他來說已算是足夠明顯的嫌棄。
盛珣眼神一凝。
池家人和褚家人都到了,意味着小秋和兩個器靈娃娃所剩的顯形時間不多,他們如果在一隊玄術師進入村內後還保持着顯形會有風險。
盛珣正要說上句什麽,他在這短短數分鐘間已經有了應對思路。
然而,在盛珣開口之前,安迪先咋咋呼呼跑過來了。
娃娃不知道是發現了什麽,一路風風火火,身後像還拖着樣東西,讓小熊和它一塊帶着東西直盛珣小秋而來。
“看我和小熊在那邊幫忙打架時發現了什麽?”安迪把那一團東西直拖到盛珣小秋跟前,聲音帶着奇妙的興奮。
那“東西”乍看之下,真像是一團紅色破布,跟小秋之前拆祠堂時從廊柱橫梁上掉落的紅綢長布沒什麽區別。
但細看,盛珣很快發覺,這團“破布”有實體,裏面是還包裹着一個長條物。
“這是什麽?”盛珣放下了自己原本要說的話,先耐心問。
安迪臉上忽然就露出了奇妙微笑,它一把扯開布——
這一整個“紅破布團”,居然是個穿着紅衣服的鬼。
他正整個縮在自己的喜慶紅裝裏,胸口的大紅花還只剩下半截,朝盛珣和小秋擡起了一張哭喪的臉。
盛珣:“……”
小秋:“……”
嚯,是今天原本的新郎官!
作者有話要說: 新郎:之前的我你愛理不理,現在的我……求求您還是不要理!就當沒看見我,感謝您!
30w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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