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林朗

這新郎說起來也本該是個重要角色,是今晚這場陰親儀式的另一位當事人……不,當事鬼。

但奇妙的,在這麽一個鬼被安迪和小熊提溜到跟前之前。

不管是盛珣,還是懷着某種愉快心情穿喜服的小秋。

他們不約而同,都直接把還有這麽一號角色給忘了。

或者用“忽略”來形容更合适。

并且他們還誰都忽略得十分自然,今晚這個祠堂裏原來還有個正兒八經的“新郎”這回事完全不在他們頭腦中。

他們連往這個方向想都沒想,俨然沒這個意識。

以至于當另一個穿着喜服的鬼到了跟前,還是以“紅色長條滾動物”的姿态出現——

盛珣垂眼盯着地上的男鬼看了片刻。

他思維有一瞬間的停滞,然後是難得很不平和也很不禮貌地想:什麽玩意?

盛珣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的臉色也變得不太好,他視線垂落在地上一臉號喪的男鬼身上,目光有點沉,還有點涼飕飕的。

看着就特別像偷學了小秋平常慣用的沁涼目光。

“這是你……”盛珣略微醞釀了一下後才開口。

結果開口才吐露三個字音,他在“你”之後又頓住。

這話後面不管是接“你今晚原本的新郎”,還是“鬼村本來想強按給你的新郎”。

或者“如果不是你替我,這就是我今晚的儀式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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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珣覺得哪個都不對勁。

他哪個都不想說。

小秋平常的目光就已足夠清涼,一般也只有看盛珣——頂多再加上家裏的娃娃——時才有些溫度。

此刻他也正俯瞰地上的鬼。

早已死得透透的“新郎”沐浴在更高階的大鬼的注目下,就恨不得能把被揭開的紅布給蒙回去,想把自己重新打包成一團後滾走。

半晌,小秋像對地上的鬼看夠了,他接過盛珣只起了個頭的話音,對“新郎”做出宣判:“這是我今晚漏掉的清理目标。”

小秋冷酷地說:“剛剛讓他做了漏網之魚,是我疏忽了,別擔心,我現在立刻補上。”

說完小秋就要動手,那叫一個利落。

然而在他的手擡起來前,他感到盛珣在他手腕上按了一下。

接着身旁的人微微俯身。

盛珣趁小秋停頓的剎那搶先一步,先拎起地上試圖逃竄的鬼。

金光攀沿而上。

“讓我一下。”盛珣說。

他目光沖着立即扭曲了面容,一臉怨毒的鬼。

話卻是沖小秋。

“我覺得這個應該由我來。”他陳述理由,“不然我可能會睡不好覺。”

小秋輕輕眨了一下眼睛。

顯然覺得跟盛珣能不能睡好覺相比,是不是親手收拾眼前的鬼也沒那麽重要了,小秋本來自己也看這身穿喜服的另一鬼極不順眼,想親自動手——更想在處理前先把對方那一身礙眼新郎裝給扒下來。

不過聽盛珣那麽說,他忍住了沒插手。

身着喜服的“新郎”不多時灰飛煙滅。

争動手權的兩人有沒有私心另說,這“新郎”起先僥幸沒被盛珣小秋察覺,在被器靈們逮到跟前時又表現得仿佛懦弱無害,可假如今天來的不是盛珣一行,是真有個無辜路人被引入荒村,那對方就是那笑盈盈結陰親的新郎官,只會對喜事将成充滿得色。

惡鬼在貪生時才會嘤嘤讨饒,一旦面對的是弱小于自己的對象,他只會迫不及待展現自己的猙獰兇惡。

死有餘辜。

那件沾滿了怨念的新郎服随“新郎”化灰也黯然失色。

它被清除了衣服上附着的邪祟力量,露出了原本破舊模樣。

小秋覺得“新郎”消失前的鬼哭狼嚎有點吵。

當對方消失,前方地面只餘一件殘破紅裝,他微微頓了一下,卻在盛珣有些詫異地注視下将那破衣服給撿了起來,用力量驅使着它浮在半空。

“衣服怎麽了?”盛珣問。

他以為小秋有什麽新發現。

然而小秋将衣服撿起,看上去像自己也對這個行為有點雲裏霧裏。

他慢慢拎着衣服看了一圈,沒有說話。

小秋只覺得心裏無端空落。

“新郎”的短暫出現,就仿佛是一個提醒,讓小秋之前因穿上喜服而萌生的那點高興消失殆盡。

他穿了一身自己或許曾經念想過的衣服。

但穿配套的另一身的人不對。

并且“新郎”還提醒着他,自己身上的衣服說來也是別人的,不是專門為他準備,這令他倒像個小偷,靠拿了別人東西來假裝夙願得償,還從中獲得了虛假的滿足感。

所以這滿足也極不經敲打。

一個他只想立即收拾對方的“新郎”和一件破衣服便能将其打破。

小秋對于情感的認知仍處在摸索階段,他做鬼太久,記憶混淆,許多敏銳又細膩的感情變化于他來說已然陌生,他就算感覺到了也不一定能迅速辨別。

但同時,他又有某種天然的本能,知道自己慣于在他人面前內斂的情緒,又是在誰面前可以暢快表達。

他知道誰可以無條件的信任。

“我想換衣服。”小秋對盛珣說。

他垂着眼睛把衣服丢回到地上,對自身裝扮也忽然興味索然的模樣。

盛珣沒有介意他的反複無常,只說:“好,換。”

剛剛小秋才撿起衣服時,盛珣看起來還頗不解,沒明白小秋的意圖。

小秋盯着衣服看的期間什麽也沒說,像若有所思又像發呆。

盛珣居然就順利解讀了這份沉默。

“只是借他們的試穿一下,看合不合适。”盛珣還說,“舊的還給人家,我們回家穿新衣服。”

小秋的空落感便又被奇跡般撫平,感到自己整個鬼都變得心平氣和下來了。

“合适嗎?”小秋把仿佛問過的問題又問了一遍。

“合适。”盛珣說。

後方忽然就有第三人笑了一下。

是林朗。

直到忍不住在後方笑出聲,林朗方才讓其他人意識到,他已經安靜了有一會。

這個年輕大男孩之前一直話痨又活潑。

但好像是從他們轉移到偏廳起,到對方剛剛忍俊不禁的那刻,林朗都保持了不同尋常的安靜。

“對不起啊,我本來沒想打攪的。”林朗說,“其實我之前就想跟你們說話,但你們之間有種讓人插不進嘴的氣場,我只好一直乖乖旁聽,結果沒忍住笑了一下……因為覺得你們感情真好。”

林朗聲音還很感慨:“之前盛哥沒有否認女朋友的說法,我在見到你‘女友’本尊後可真的吓了好大一跳。那時候情況緊急,也什麽都不敢多說多問,怕自己随便評論別人私事也很不好。”

“但之後到現在,別管什麽性別或者……或者……這個能說是物種嗎?算了我還是用‘其他問題’來指代吧。別管性別或者其他問題,起碼在我親眼看來,有我親身經歷作證,我可以肯定你們感情确實好,也都很值得信任又可靠。”

盛珣意識到了什麽,他和小秋朝林朗轉身。

“我也知道你為什麽一直要避開碰到我了。”林朗沖盛珣一笑,帶着後知後覺自己給人添過麻煩的歉意。

他不好意思地說:“我之前還一直想往你旁邊湊,現在想想,你真的是在努力避免誤傷了。”

林朗肩膀以上看上去完全正常,他的臉毫不猙獰可怖,最多是跟原先比,臉色顯得有些蒼白,好像一個生了大病的人,透露出一種缺乏血色的虛弱。

他的肩膀以下,兩條手臂從大臂中部開始,是長至手腕的一條深而長的豁口。

兩條胳膊與側身上都染着斑斑血跡。

但那些血跡都早已幹涸,呈現出深褐色。

外翻的傷口裏可見泛白的肉與骨,卻沒有新鮮血液。

仿佛早已放幹了血。

盛珣守着距離,在靠坐的林朗面前半蹲下來:“你的傷怎麽回事?”

小秋則問得比盛珣要更直接:“誰放了你的血?”

兩位打鬼高手就在自己眼前,自己的待遇卻跟方才那位“鬼新郎”截然不同,正受着雙方關照。

林朗天生是個樂觀主義者,他只在剛發覺殘酷真相時兀自沉默消化了半天。

這時,在見過盛珣和小秋對付惡鬼是如何高效後,他感覺到關心,還忍不住又笑。

“沒有誰。”林朗搖了搖頭,“是我自己。”

他說:“這些傷口,都是我自己割出來的。”

林朗的記憶随着意識到自己已然死去一并複蘇。

盛珣和小秋接下來就才知道,那天林朗能将馮薔從這荒村裏奇跡般送走,是用了多麽慘烈的一種方式。

被積怨潭選中的“新娘”是馮薔,荒村鬼衆對于買一贈一的林朗原本不感興趣。

但假如林朗強闖村莊,想要把他們的“新娘”救走,擾亂儀式,他們就自然也會沖林朗露出一張張猙獰鬼臉,向他發動攻擊。

誰知其中有一回,惡鬼的長指甲都撓破了林朗手背,正要将鬼氣輸進去。

下一秒,鬼怪指尖染血,卻是迅速從林朗身邊退開了。

荒村至陰,培養出來的鬼也至陰。

林朗不是什麽天賦異禀的玄術苗子,通靈能人。

可他二十來年為人周正,性格爽朗陽光,從不作惡。

他年輕蓬勃的血液是帶着清正生氣的陽血,是至陰邪物最不喜歡的東西之一。

雖然不至于誅殺邪祟,但也能夠讓他們聞之退避,不太樂意觸碰沾染了陽血的東西。

于是有了林朗的第一次放血。

他在發現這點後将血抹在外套,終于沖進了荒村內部,找到了馮薔。

然而血只能讓鬼退開,他沒有真正殺死鬼怪的辦法,村內的鬼又是那麽多,他做不到打敗全村鬼把自己的姑娘帶走。

所以有了第二次放血。

還好他的姑娘比他小上兩號,他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将血塗滿外套內裏,又給女孩反着裹上。

然後他帶着馮薔在夜色下狂奔。

荒村位于積怨潭內,但它并不是一個獨立于外面現實世界的空間,積怨潭的力量還不足以造出獨立空間。

它僅是用了近似于鬼打牆的辦法,把真正的村子和自己都掩在了山體間,外間只留了紙村充作表象。

林朗沒有什麽玄術計謀,也壓根不懂八卦陣法與破陣。

他就帶着馮薔一直往遠離村莊的方向跑,血液的效力好像減少了就補。

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帶着女孩在鬼打牆裏轉了多少圈。

馮薔是個在學校裏跑800米就累的直喘,嚴重的時候跑完還會嘔吐的人。

然而那天女孩也很争氣,她被罩在男友的外套內,兜帽蓋住她的頭,讓她只能虛虛從底下看見一點路面。

她聞到了外套外的血氣。

“朗哥,你受傷了嗎?”馮薔不止一次的擔心問過,“我聞到了血味。”

“沒事。”林朗一開始是這麽說的,他用血是荒村裏沾的為理由哄女友。

但女人的直覺讓馮薔漸漸覺出不對,她越來越确信林朗是受傷了。

就在馮薔要一把掀開遮蔽視線的帽子,在黑暗裏仔細辨認自己似乎摸到了粘稠液體的手時。

林朗一把給她把帽子蓋了回去,快要把她臉都蓋住。

還摁住了她的手。

“是有一點小傷。”林朗說,“但不要緊,聽話啊小薔,別說話,我們再跑幾步,我覺得好像看見光了。”

馮薔手在發抖,人也不由自主有點抖。

不好的直覺翻湧在女孩心裏。

但就像奇跡一般,沒跑幾步後,他們好像就真的逃脫了鬼打牆,前面能看見公路的影子了!

“朗哥,我看到路了!”馮薔說。

她和林朗往前跑,往前跑……

那真的是公路!在黑夜裏亮着零星的路燈,那些平日裏會嫌暗的燈在那一刻看來卻比什麽都要亮!

“真的是路!”馮薔興奮起來,她其實已經很累了,她都快要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感覺全是在憑意志奔跑。

“是。”林朗說,“是路。”

就在快要到達光明近前的那刻,馮薔想要回頭,她想要說不知道路上會不會有車經過,不知道外面現在幾點,她要第一時間想辦法給林朗叫救護車。

就那個瞬間,馮薔感覺自己好像被推了一把。

“去吧小薔。”

林朗的聲音忽然就從側邊變成了在後面。

“朗哥?”

馮薔被推得踉跄幾步,一頭栽進公路路燈的映照下。

她倉皇回頭——

後面什麽也沒有。

沒有黑暗到仿佛怎麽也跑不出去的荒山野嶺。

沒有一直可以聽見的鬼怪怒號。

沒有林朗。

林朗在又一個夜晚到來時在荒村的荒地上蘇醒,他對着眼前的夜空呆滞了好一會,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往哪裏去。

他要做什麽來着?

他遲鈍的想着。

然後一個名字跳進心裏:馮薔。

林朗好像在想到這個名字後活了過來,他迅速從荒地上爬起。

他要去救小薔。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今天沒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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