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收尾

那一幕在很久之後被褚奎回憶起來,他真心實意地告訴盛珣——他當時真以為盛珣中邪了。

畢竟那場面确實詭異。

後方是火勢漸小,但依舊可見紅光與滾滾煙塵的天,本該是宗族祠堂的位置上,被精心翻修過幾輪的建築只剩一片殘磚破瓦,屋頂都被掀飛一片,內裏牆體傾倒,斷開的粗木橫梁自屋頂掉下,還砸裂了鄰近的地面與牆。

祠堂廢墟之外,兩頭的街道都焦黑碳化,那些屋舍裏偶爾還蹿起一二火星,房裏有尚未燒盡的火,空氣布滿粉塵,迎面吹來的風裏裹着熱浪。

而盛珣,就在這片斷壁殘垣的中央。

這個一度跟隊伍失聯的年輕人在廢墟裏站立,他右手上拎着自己的背包,外套染塵,不過整個人看着狀态似乎還好,通過他的站姿能看出他應當是沒受太多外傷。

褚奎是突破結界後第一個拔腿往村內沖的人,褚商這回想攔都沒攔住。褚奎能力不算最強但敏捷一定點滿,在焦急狀态下速度還能往上拔高,基本眨眼就把隊伍其他人甩開一截。

是第一個到達了祠堂廢墟跟前,也第一個發現盛珣身影。

“你沒事?!”他看見盛珣後又驚又喜。

一邊立即招呼了一句,褚奎還三步并作一步,速度更快地繞過建築殘體,抱着自己裝有醫療箱的包,就要沖上去為盛珣查看詳情。

不過沖到盛珣近前,這小夥子又來了個急剎車。

他這才發覺盛珣依稀有點出神,對他的招呼沒有響應。

對方目光是正往下落,在看自己左手。

……而那左手上抱着一件大紅的嫁衣。

嫁衣!

褚奎為這東西倒抽一口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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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合能力再怎麽不強,趕不及褚商,可出生一個玄術世家,褚奎起碼也能一眼看出來這嫁衣上沾有多少怨念鬼氣,根本就不是能随便伸手碰的東西!

如果毫無防備又沒有符咒加持,一個道行稍淺的玄術師都不敢随便對鬼氣深重的物品上手,以免邪氣會見縫插針的入體,被強烈的怨氣給魇住神智。

就更不用說盛珣才只能算是初入行。

“……盛珣?”褚奎試着又叫了人一聲,充滿小心。

同時他手往後伸——

他開始盤算是往人額頭上迅速抹點雞冠血,還是直接上招魂符更合适。

結果再一擡眼,盛珣好像就已經結束了出神,那雙看起來非常清醒的眼睛已經對上了褚奎的。

“嗯?”盛珣說,“你們到了?”

盛珣還問了一句:“路上都還安全麽?”

褚奎:“……”

他維持着手還摸在後腰儲物腰帶的動作,一時就沒敢确信盛珣是不是真的很好。

他又觀察了盛珣小片刻,見盛珣不僅眼神清明,神色坦蕩,言談舉止也半點不像一個被污穢入體被魇怔的人。

褚奎就終于放松下來,用力拍了下盛珣肩膀:“你吓死我了!你拿着的是什麽你知道嗎?我還以為你被這件衣服把魂給勾走了!”

情急之下褚奎沒太注意用詞。

他開始回頭翻找自己背包,要給後面比他慢上不少的褚商一行發個通知。

低頭的動作剛好,就讓他錯過了盛珣一瞬間有些微妙的表情。

被一件将魂勾走的發生概率實在太低。

不過……被之前還穿着這衣服的鬼将魂勾走,盛珣私心認為,這倒是還說得過去。

盛珣方才确實在走神,他和小秋的擁抱很短,從鬼怪主動回抱算起,到小秋忽然輕聲說了句“他們進村了”,總共大概也就不到三十秒的時間。

盛珣在小秋回抱的剎那忽然生出一陣沒來由的熟悉感,他總覺得自己像是想起了什麽,記憶深處驀地跳出一個“他們過去似乎也這麽抱過”的虛影。

然而他順勢深想,能清晰記起的卻又只有上回小秋突然失控,在家裏鬼氣暴漲時有的那個安撫擁抱。

抓不住的記憶虛影令盛珣有些焦躁,他想要知道自己回想起的“過去”究竟是哪個過去,什麽時候。

小秋的動态播報剛好卡在盛珣焦躁時出現。

并且再下一秒,盛珣都還沒來得及做出響應,之前磨磨蹭蹭不願進包的鬼又積極起來。

盛珣的懷抱轉瞬空了下去。

他有個條件反射的收手,像想要挽留什麽。

可能撈住的只有一件空蕩蕩的大紅喜服。

在收攏手臂卻抱空的那刻,盛珣感到一陣說不出的空落。

褚奎仿佛雙腿上了馬達一般從村口趕過來的時候,盛珣就剛好還沉在自己的情緒裏。

他一開始沒留意褚奎的到來。

因為小秋飛快變回手蹿回了背包,卻是在進包後似乎發覺了自己溜得太快,令人情緒不太好。

鬼手就又在包裏貼着包壁戳戳點點。

然而又因為這回,盛珣包是單手拎着垂在側邊,沒背在背上。

小秋賣力在包裏寫字……他的手全劃拉在盛珣大腿。

盛珣才從說不出的空落抽身,人還卡在悵然若失的邊緣,小秋換了一種方式馬上表明存在。

……這存在感好像一下就又太強烈了點,令本質上還是個二十歲出頭年輕男性的盛珣感覺十分微妙。

“這是荒村給歷年每位新娘準備的喜服。”盛珣對褚奎說。

他借着正事轉移注意,收起自己所有雜七雜八念頭。

其餘褚家人與池家那兩位随後趕到,他們同樣為這裏的環境所驚。

隊裏大多數人——簡單來說就是除池家二位以外的人——也都對盛珣的平安表示了驚喜,并七嘴八舌的問起盛珣率先一步入潭的經歷。

盛珣掩去了小秋和兩個器靈娃娃的痕跡,給了一個删減重要人物後仍然邏輯合理的事情版本。

“可……”隊裏有人遲疑着不敢相信。

他環顧四周:“這都是你獨自做到的?”

不說別的,就單拎三點出來——

基本燒遍了全村的那場大火。

快被清繳一空的惡鬼。

還有這砸得快看不出本來模樣的祠堂。

這三點能做到其一已是功力深厚,更不要說三點齊齊拿下,完成它們的還是同一人了。

這人問出的也是在場大多數人的疑惑,就連對盛珣觀感不錯的褚商也不敢立即相信。

褚奎倒是有心要幫盛珣說話,然而他也缺乏證據,知道這種場合下不能強行“幫親不幫理”。

“莫非你是還有個非常厲害的好幫手。”池懷明記着之前池家銅錢的輕響,他托着聲調,陰陽怪氣道,“不過……因為對方的身份有點問題,所以要藏着掖着,見不得人?”

這話跟直接說盛珣“鬼喊抓鬼”,身邊帶着力量強悍的邪物也沒差了。

池懷明還在拿盛珣當沉不住氣的愣頭青,他當然也沒有證據,之前銅錢發出的響動輕而短促,就連身旁族人都不确定銅錢是不是真的響了。

他雖說為人跋扈,可敏銳度卻不差,總覺得哪裏不同尋常,看見這裏的環境完全不像盛珣能一人造成,他就故意先扣個罪名,試圖“詐供”。

但顯然,盛珣也不是什麽好詐的對象。

盛珣甚至比同齡的許多人都要更沉得住氣許多。

池懷明當着一衆玄術師的面陰陽怪氣,借着懷疑的由頭扣帽子。

幫手真的有。

藏也是真的藏了。

然而盛珣面容平靜,神色坦然,他連還托着嫁衣的手指都沒動一分。

“我是有幫手。”他還直接承認了。

池懷明表情一喜。

褚奎本來都已經在心裏打好了八大張腹稿準備對着池懷明噴,誰知友軍自斷後路,神來一筆。

他難以置信望向盛珣。

其他褚家人的表情也都差不多。

盛珣接着往側邊退開一步,讓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都能落向後方,看清後面祠堂後院裏土壤翻卷,骸骨堆疊的景象。

“這裏的每一位冤魂都是我的幫手。”盛珣平靜說,“他們沒有什麽見不得人,只是各位身上道具法器的力量太強,他們需要暫時避得遠一點——我是受大家的幫助才僥幸一路平安的,也很高興能在他們的自我抗争中僥幸幫上一點小忙。”

庭院裏不只有骸骨堆疊,還有一道又一道立于骸骨旁側的身影。

那些骸骨因為深埋于地底已久,還有一部分是被沉入了村裏的溪道,多年填埋在溪渠。

它們大多已勾連在一起,骨骼糾纏不清。

好在,靈魂與軀體間總還留有一分聯系。

所有一度迷失自我的亡魂,在骸骨終于得見天日後慢慢辨別出了“自己”。

“惡鬼剿滅的成果屬于他們。”盛珣說。

他聲音微微降低,将嫁衣挂到手臂上,空出手去打開背包,從邊緣抽出小秋在裏面已經貼心準備好的村志記錄簿。

“資料冊裏記錄的所有失蹤人員。”盛珣把記錄簿平舉到衆人跟前,“還有往前幾十年裏,那些未能構成案件卻也遇害的人……他們都在這裏。”

姍姍來遲的玄術師們便在記錄簿和靜寂而立的鬼魂面前收聲。

大火和清繳都是受害冤魂對惡鬼的複仇,祠堂損毀則是兩波鬼怪争鬥的結果。

這一切聽上去似乎合情合理,而盛珣在這之中,他是一個引子,無意間喚起了冤魂們的神識,還在幾個相對清醒有理智的冤魂幫助下破除了孫家設下的宗族禁制。

“我們也沒有那麽能力超群。”林朗在被褚家人找上時眨了一下眼睛,他開口說,“其實主要還是盛珣特別厲害,他太謙虛了。”

之前怕給盛珣添亂,和其他鬼一起退去了後院的林朗沒敢亂講話。

這時有了說話的機會,他就把盛珣逮着一頓誇。

林朗過去很少撒謊,他上學期間偶爾貪玩翹課,編個請假理由來都十分蹩腳,經常被輔導員拆穿。

但當有其他人向他問起事件經過,仿佛是想多方求證盛珣的話時,他今天竟然演技超常發揮,能面不改色跟着圓話。

還能在圓話的基礎上猛吹盛珣一波,迅速幫盛珣立起一個“十分能打卻還謙虛過分”的形象。

另一邊的于木蘭和李英英也是如此。

于木蘭比較能講,她可以條理清晰将孫家鬼怪的罪狀對玄術師們羅列出來。

李英英比較不善言辭,又怕自己多說多錯,她就幹脆擺出一張幽怨鬼臉,拽着身邊那些更加緘默的同類們發出幽幽鬼哭。

在抹去怨氣凝成的淚珠時,李英英還悄悄想起兩個器靈娃娃之前的話。

——這世上不是人人幫人人,鬼也分好壞,好鬼打壞鬼。

李英英覺得,這話後面就應該還要再加兩句。

這世上還有種情形,比較少見,是好人還會幫好鬼,對世界存有善意的人眼中壓根沒有人鬼妖之分。

鬼也曾是有心有情的人。

不用指令,不用言靈。

他們回饋善意,心甘情願幫好人。

作者有話要說:  池家人:你的話有漏洞!

鬼:誰說的,我們來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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