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塵世
林君盛的懷表是由一支戰地醫療隊帶回來的,它與池暮輕的重逢令人格外措手不及。
那天,池暮輕正走在新安置的戰地醫院走廊上,他手裏捏着一份剛剛從前線傳回的報告,整個人都好似踩在虛空,魂魄不得安放。
後方忽然就傳來了匆匆腳步聲,有人枉顧醫院的安靜規矩呼喊着:“先生,前面的先生,請等一等!”
池暮輕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那是在叫自己,直到後面追趕的人終于超過他,攔在他跟前。
“不好意思。”那是一位醫生,面容裏帶着急行軍與連軸救治過傷員的疲憊,他先因小跑而喘了兩口,又才帶着不确定神色望向池暮輕,然後說,“請問,你是池暮輕池先生嗎?”
“我是。”池暮輕簡單地回。
他以為是哪裏需要臨時支援,又或者有哪個部門的人托對方給自己帶句口信。
卻沒曾想,醫生下一秒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面上甚至有兩分驚喜。
“太好了!”對方說,“我剛到這個駐點來報道,剛剛在走廊那邊一擡頭,總覺得這邊過去的人好像是你,所以才急忙趕過來确定一下……太好了!”
對方首尾說了兩遍“太好了”,仿佛是與池暮輕還挺熟。
但池暮輕确定自己之前從沒見過這人,他繼續注視對方。
醫生方才察覺自己說了一堆,話語卻重點不明。
他遂很快整理一下,又繼續道:“你肯定不認識我,我過去也沒有見過你,但非常巧的是,在上上次戰略轉移的時候,我遇見了一支對被困醫療隊伸出援手的隊伍——那位指揮官你肯定熟悉,他姓林。”
醫生說,醫療隊當時處境艱險,他們又攜帶有一批需要急運到補給點的醫療物資,是那位姓林的指揮官帶隊幫助醫療隊脫困。
兩邊隊伍臨分開前,林指揮官與醫療隊換了若幹急救包,因為對方隊伍急着前進,前方戰事吃緊,已經來不及去補給站了。
那人用于置換急救包的物品中,就還有塊金懷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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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表打開便能看見裏面嵌着相片,一看就是對懷表主人來說十分重要之人。
醫生記得當時對面隊伍裏有人震驚地問:“林帥,這你也舍得?”
那位指揮官說:“沒事,人我心裏放着,他要是知道,肯定也不會怪我的。”
醫生由此對林指揮官印象深刻,連帶着對懷表相片中的人也有了不淺印象。
他完全沒想到自己今天剛到達這處醫院,便能意外遇見相片裏的主人公,剛剛才一路匆忙追趕。
“我是來還表的。”醫生最後說,“這塊懷表意義非凡,我覺得它應當物歸原主,留在最該擁有它的人手裏。”
相片底部寫有池暮輕的名字,所以醫生知道前面這位先生姓池,大名池暮輕。
他鄭重歸還為懷表,見年輕人将表接過,便感到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還不禁又感慨了句:“也希望林指揮官那邊一切都好。”
池暮輕就忽的沉默了一下。
醫生已經見過許多場離分,這令他也忽然有了預感。
他看見前方年輕人擡起手裏拿了很久的報告單。
“謝謝。”池暮輕說,“但他已經……”
年輕人輕微頓了一下,好像吐露那幾個字對他來說也實在困難。
可最終,他又不得不道:“他已經确定犧牲了。”
池暮輕今天早晨收到前線傳回的最新消息,林君盛與其部隊全體犧牲,無一人生還。
他的愛人消失在一場熊熊烈火裏。
而這天中午,他又收到了一度被愛人為了醫療物資置換出去,反倒陰差陽錯回到手中的懷表。
這是唯一一樣意外留下來的東西。
池暮輕好像從這一天起就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他感到日複一日都是差不多的光景,也很難再對任何東西提起興趣。
只是奇異的,他仍然在做自己應該做的工作。
甚至必要時,他會不再局限于後方,也會時常跻身到前方隊伍裏。
也是在很久之後,池暮輕才漸漸明白過來自己當時的心境。
他那會的想法其實非常簡單——林君盛是為了做這件事而死的,對方至死還沒有看見這片土地安寧,山河平安。
所以,他要繼續去努力完成它。
愛人沒能親眼見證的勝利結局,他用自己的眼睛去替他看。
林夫人走于又一年年末,那天天寒地凍,她示意池暮輕去到她身邊,然後有些吃力地拉住了他的手,對他說:“再撐一撐,撐一撐,春天應當就快要到了。”
池暮輕握着林夫人的手直到對方咽下呼吸,之後為其操辦了葬禮。
也只能由他來為其操持了。
林家的所有人裏,林君盛不是第一個走的,林夫人卻是最後一個。
那天核桃默默站在少爺身後。
當少爺終于轉身,他們目光相接,那個剎那間,小核桃感覺自己懂得了什麽叫“相依為命”。
然後從那年之後,局勢似乎是在慢慢往好的方向走。
勝利的曙光不再渺茫。
池家這邊,也有一部分早在硝煙剛起時就心思松動,默默加入了後方隊伍的年輕人。
這批人開始跟在池暮輕身後,與他一道出沒前方戰場,不再隐藏異能于後方。
這些年輕的池家人在戰火洗禮下脫離了老一輩的頑固思想,終于是抛卻了所謂“玄術者務必避世”的處事原則。
在這些主動朝自己聚集的人中,池暮輕還發現過好幾個熟悉面孔。
有曾經在冷風天裏帶着手爐為林君盛引門,敢于走到走廊深處的人。
也有曾經盡管敢走到他小院門口,卻對他态度不怎麽樣,還為此與林君盛鬥過幾句嘴的人。
“別這麽看我。”與林君盛鬥過嘴還差點亮了武器的那人說,“我想法早變了,我覺得敢最先站出去的都是英雄。”
這是當年那個嘴快又脾氣爆的年輕人,他面頰上多了一道疤,舉手投足都變得沉穩。
在他旁邊,那個給林君盛引門的半大少年也長大了。
池暮輕當時只為年輕人的話簡單應了聲好,他對着那兩人都有些快認不出的臉,沒想起來對方叫什麽名。
卻是在想林君盛。
他忽然很想告訴那人,你的努力不是無效的,确實有人因為你而變得願意靠近我,我的身後也有了一些頭冠池家姓氏的人了。
你看見了嗎?
又是一年夏秋相接,這場漫長的戰争就終于迎來了勝利。
池暮輕記得這天有許多人又哭又笑,無論熟不熟悉的人們都争相抱在一起,他也被好幾雙陌生手臂給拽過去,有人勾他的肩,有人拍他的背。
他在這一刻又在心底悄然問:你看見了嗎?
往後一切都是真的在變好。
戰火硝煙終于在這片土地上散去,它迎來了百廢待興的發展期。
許多一度因戰火而遠離故土的人,他們熬過了漫漫長夜,迎來了曙光黎明,便又重整行囊,開始一步一步挪回故地,願意投身到家園的重建工作裏。
池家人也回到了最初的那座城。
池暮輕割舍不下那間承載了他與林君盛太多回憶的小院,他也想要帶着核桃再回去看看。
然而這一看,居然變故四起。
人心果然是這世界上最難琢磨的東西,池暮輕分明早已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尋常人,他有血有肉有情感,在家國面前也有大義。
然而他在那一日變故降臨時才知道,原來,不管他變成什麽樣,又改變了多少,在某些頑固守舊的人眼中,他永遠都是當年從棺材裏爬出的鬼嬰,是半人半鬼的妖邪東西。
“我殺孽過重,天生陰體,所以更容易沾染邪氣,遲早會變成危害一方的羅剎邪祟?”池暮輕一字一句重複了對面池家大長老的話,他目光掃過對面站着的每一人面孔。
那裏面沒有一個是曾與他并肩作戰過的人。
為了避免節外生枝,所有掙脫了老一派思想的年輕人都被提前派遣走了。
而池暮輕真的太習慣忽略他人眼光,對來自池家人的敵意審視也太習以為常。
所以他竟沒能提早發覺不對,還以為,這樣的安排是因為頑固派與變革派之間嫌隙本就日益變深。
他沒覺察到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針對。
頑固派的老人認定池暮輕在戰争裏殺戮太多,認為以他的體質,早晚會變成力量雄厚的大鬼。
他們便精心準備了能克制池暮輕力量的法陣,要趕在他異變前誅邪,鎮鬼。
“你們管保家衛國的人叫‘殺戮太多’?!”被壓在法器下的核桃動彈不得,只能嘶聲喊叫。
他同樣毫無防備,被法器鎮了個措手不及。
他的本體正感到灼痛,可他更關心法陣正中央的少爺。
這世上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事呢?
已經經歷過亂世洗禮的器靈是真不明白。
他啞着嗓子替他的少爺問:“他不是保護過你們的人嗎?他做的這一切不是與那些犧牲的烈士一樣,是在為了保護這片土地嗎?”
“他天生陰邪。”池家大長老說,“他能和別人一樣嗎?他生來就和別人不一樣。”
可他生來不一樣又是因為誰?
那是你們的過錯啊!
核桃還想替自己的主人出聲,他還有好多憤怒想要咆哮。
可法器光芒大盛,他說不出話了。
他只能努力往前伸着手,想要去抓住池暮輕。
但力量完全被壓制的池暮輕還是被池家人帶走。
在時隔長到快要數不清的年月之後,池暮輕又被壓進了他一切記憶起始的地方。
它密不透風,四四方方。
這一回,為了确保他不會再調用力量從裏面出來,池家不僅用法陣壓制他,讓他凝結不住能自由活動的那只“手”。
他們還給他做了更多“固定工作”。
池暮輕當然有驚愕,當然有憤怒。
哪怕被克制了力量也不是任人魚肉之輩,他奮力抵抗。
他想要去看看核桃的情況,還想起了林君盛同他做的那個“還會遇到”的約定——
池家人的普通楔子打不進去,就換了鎮魂釘。
鎮魂四角釘還不夠,又換七星鎖魂釘。
池暮輕就像一個在冬夜裏被凍到發僵,連反應都變遲緩了的人。
他拗着一股勁,就是不肯懈下抗争的那口氣。
直至感官逐漸麻木。
漸沒聲息。
池暮輕在黑暗裏睜着眼睛,他上方是已經閉合的棺口。
他目光長久落于一點。
然後他把視線撤下來,又落到了自己的左手。
沒有了可以幫忙破棺的力量,少了一只能靈活驅使的“手”。
沒關系,他還可以再制作一件驅使物。
他還不甘心就這樣走,他的壽命本來可以那樣漫長,他還沒有等到轉世回來的那個人。
所以……
池暮輕主動斷去左腕。
他又有了一只可以自由活動的手。
他的眼睛不知不覺已經變得血紅。
那被法陣死死壓制的棺木裏在靜寂兩日後,又傳出了抓撓聲,繼而是撞擊聲,棺木內如同壓了一只野獸。
撞擊終日不絕,直到棺蓋逐漸裂口,一只淌着血的手就猛地伸出來,它牢牢扒住那條裂縫——
池暮輕這一生從棺材裏爬出來過兩次。
一次為了求生。
一次他脫去沉重軀殼,爬出去只為見一個人。
他不太記得自己從棺木裏脫身後都做了什麽,在那之後的行為仿佛都出自本能。
但他知道,自己還在等林君盛。
他離開了池家地界,又在漫長流浪中逐漸變清醒一點,找回幾分理智。
有那麽一天,池暮輕在一處恢弘的城樓前駐足,那兒到處都是喜慶的聲音。
他看到有許多人,還有許多鬼。
他們好像在觀看一場大典。
于是他也停留下來,他的記憶開始變得有些模糊不清了,他能感覺到自己正在逐步忘記一些東西。
但他覺得,他也應該留下來,看一看這場典禮。
因為這似乎是他等待的那人沒能看到的。
等典禮結束,熱鬧的廣場上人群散去。
人有人路,鬼有鬼途。
“哎,這位小同志。”池暮輕被一道聲音給叫住了。
那是位不知名姓的鬼,卻對他很和氣,問他:“你怎麽往人的方向走啊?”
池暮輕看着對方,發現對方靈魂帶着一圈淡淡金光。
他沒有回答問題,只是搖頭,然後又繼續執拗的往人類那邊邁步。
這位搭話的鬼莫名讓他又有了個念頭,令他很篤定的想,假如他能找到自己要等的那人,對方身上也一定有這樣一輪金光。
鬼怪對于時間的感知與人類不太一樣。
池暮輕走走停停,他把目标鎖定在“金光”。
世間幾個春秋輪轉,又變了一番模樣。
他就又記起一個“窗口”,一個“印記”。
于是,逐漸連自己姓名也忘卻的鬼又悄悄看過許多人家的窗戶,他挨個張望那些窗戶裏新生的孩子,有時候還會不小心把天眼未合的小家夥吓哭,驚動他們的父母,叫大人們一頭霧水的趕來哄莫名哭泣的孩子。
然後終于,有天鬼怪攀爬到一扇頗有些高的窗戶。
他聽見裏面的人在交談,說:“老盛,你家大孫子看着真結實啊。”
不知道怎麽,那個“盛”字忽然就讓鬼怪動作有所停頓。
他在日光在輕輕歪頭。
然後下一秒,他出現在那剛好推開了玻璃的窗口。
那窗口裏,許多人圍繞着小床上的一個小家夥。
那是個很小很小的孩子,身周有金光,帶着仿佛能與他靈魂發生共鳴的印記。
鬼怪靜靜在窗邊看了一會,他知道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而他本該為此狂喜。
可是,真正看到那個孩子的那刻,他心裏卻還有幾個念頭無比清晰——
【這不是過去的那個人了。】
【這不是他了。】
【他不記得你。】
這些想法盤踞在鬼怪腦海,令他在終于找到人時不覺歡喜,只忽然有股說不出的難過。
鬼甚至覺得,自己的執念在那刻消散了。
他好像失去了一份長久以來支撐他留存世間的力量,讓他撐着一側窗框,感到自己的靈魂在這世上無所憑依。
但下一秒,窗戶裏,衆星捧月似的孩子忽然就搖晃着從小床上爬起來。
“哎喲,瞧瞧,這就會爬了。”
“小家夥還挺有自己的想法啊?在看哪呀?”
“你想往哪個阿姨伯伯或者爺爺奶奶這兒走呀?”
裏間大人對窗邊的鬼無所覺察,連聲逗着小孩。
小家夥卻扒着自己小床的防護欄杆。
他看向窗邊。
“啊。”還不會說話的小家夥沖着窗戶上的“大哥哥”說。
他目标明确地伸出了兩只藕節似的小胳膊。
窗邊的鬼愣了半晌,他遲疑着邁入屋內,試着朝那粉團一樣的小手伸出一根手指。
孩子已經被剛好位于他前方的大人抱了起來。
那人看不見鬼,還以為這是在求自己抱。
但鬼能看見,小小孩子趴在長輩肩膀,眼睛還在看他。
那只小手輕輕扒拉了面前的蒼白指尖一下。
孩子“咯咯”笑起來。
連自己叫什麽都忘了的鬼忽然就又不想走了,他覺得自己好像也不再那麽難過。
小家夥就那樣一扒拉,他的靈魂就被拉回到塵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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