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擁抱

……

沒有任何詞句可以精準形容盛珣的心情,他好像只是在那扇窗戶前站了一會,又好像已在須臾間重歷完了屬于兩個人的一生。

當記憶回溯,所有過往紛至沓來,因為盛珣的靈魂上還留着池暮輕給的印記的關系,他和對方記憶還達成同步,不僅看到了自己身為林君盛時的所有事情,也看到了自己死去後發生在池暮輕身上的一切。

“你們是怎麽過來的?這裏是池家重地不得擅闖!”有人在小院門口高聲說,是那個之前引盛珣來小院的接待員的聲音。

他應該是沒攔住他口中的那個“你們”。

盛珣聽見那人下一句在氣急敗壞地喊:“站住,聽見沒有?!我讓你們都站住!!”

小院門口一陣腳步亂響,能聽見那扇上了年頭的院門在沉悶搖晃。

盛珣只有很短的時間來收整情緒,讓自己至少是恢複表面上的冷靜。

然後他松開自己緊緊攥着窗臺半天的手,無視了因用力過猛紮進指尖的幾根木刺,只轉身邁出這個偏僻的角落,大步流星地朝院子口走過去。

他能夠猜到正在強闖小院的是什麽人。

池暮輕曾經對林君盛使用了镌刻于靈魂的術法,在愛人的魂魄上做了一個小标記。

為了确保那标記能長久留存,自己在再次遇見那人時能立即辨別出來标記是他做下的,他就還動了一點自己不擅宣之于口的小心思。

印記刻給對方,關聯的是他的靈魂。

盛珣在剛拿到那份時段參照表時有過的感慨是對的。

他曾說:“你讓我有種錯覺,像是在用整個靈魂來迎接親密與回憶。”

那不是錯覺,它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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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朝一日失散的兩人還能夠再相見,池暮輕能又一次真真切切映入轉世輪回的林君盛眼簾。

他的靈魂的确會為此共鳴,是真的在用整個靈魂在迎接這份重燃的感情,以及這場再相遇。

印記的作用是雙向,這也意味着不管盛珣剛剛看見了多少,又想起了多少。

池暮輕——小秋那邊也是一樣。

盛珣的步子可能邁得有點急,他在轉過屋外走廊拐角時還有輕微的混淆感,仿佛他是回到了多年前的某天,正踩着這條熟悉舊路去匆匆見一個想見的人。

但又還是有些地方不相同。

盛珣在屋子的回廊正前方剎步,想見的人已經就在眼前。

不遠處,那個試圖攔路的池家人被鄒鶴和顯形的槐合一人一邊架住了,對方還在叫嚷。

然而不管是架着他的人,還是在他眼中行徑莫名至極的盛珣小秋兩人,暫時誰都沒空理他。

“……好像反了。”盛珣在靜默了片刻後說。

他目光鎖在小秋身上,與同樣說不出話的那人兩相對望,接着擡起手臂。

“以前都是我從外面進來,你從裏面迎接……沒想到一從走廊轉出來就看見你是這種感覺。”他低聲道。

胸腔中湧動的情緒複雜難明,好像什麽樣的感情都有。

所以盛珣投落給小秋的眼神透着壓抑,心髒卻又因尋回一切而高漲,他嘴角在同時席卷而來的難過與喜悅間都無所适從,在平直與上揚裏搖擺不定。

小秋輕輕做了個深呼吸,仿佛靈魂也會因情緒滿載而喘不過氣。

然後他也擡手,近乎沖撞地向盛珣抱了回來。

他還是說不出什麽話,嘴唇微動間吐露了一個“你”後沒了話音。

他便只好把自己用力埋在這個人的胸口,好像想要把自己嵌在盛珣的手臂裏。

這不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擁抱,更不是林君盛與池暮輕的第一個擁抱。

它屬于久別重逢後又終于找回記憶的靈魂。

好像直到這一刻,他們才算是真正的重聚了。

“我很想你。”小秋在半晌後終于說。

他只說得出這句話,也似乎總在說這句話。

只不過在過去的長久歲月裏,這句話時常是在說給一個看不見的人聽。

“我很想你。”他又重複,對着自己終于可以真正抓緊的人。

對着這回一定能聽見的人。

而那人聽見了,把他抱得更緊。

還對他說:“我也是,對不起。”

對不起,我走得太早了,又想起來得太晚了。

……你怎麽受了那麽多的委屈啊?

盛珣之前的心理建設基本等同于白做,他自以為已恢複到表面上的冷靜,可那冷靜在兩句“我很想你”下根本不堪一擊。

手臂肌肉繃得堅硬,也不自覺将懷中人抱得用力。

他還想明白了許多自己過去只覺得好笑或無奈,卻從沒意識到背後深意的事情——

這人曾執拗地來扒他的窗戶,只走窗而不喜歡走門,他好奇地問過為什麽。

原來那是因為過去,是他總是去到對方窗口,是他先去敲響那扇窗的。

他對他說過好幾次“我一直跟着你”。

他們曾在立秋前初遇,在夏秋交接時熟悉,又在秋冬交接裏确定心意。

這人還在那年立秋後見證了那場勝利,找到恰好在又一年立秋時出生的他。

所以他牢牢記着一個“秋”字,因為好事情似乎都是在與秋沾邊的時節裏發生的。

“你見到我應該高興。”這人還這樣說,那是長大後的盛珣又能看見他的那天。

他什麽都不記得,但記得盛珣看見自己應該要高興。

兩人一起去中學尋找回憶線索,不經意走到正上着歷史課的教室門前時,他為教室投影裏正放映的近代史而駐步,難得發怔。

當下課後蜂擁而出的學生将兩人分開,隔着人流天然形成的“長河”,他很快主動朝盛珣走近,還用安撫語氣說:“別急,我過來了。”

【別急,我過來了。】這人第二回 被壓進棺木時也這樣低聲呢喃過。

他曾跨越過一條更艱難的河流,只為奮力去往盛珣身邊。

他還在荒村裏披上了那件嫁衣——盛珣知道自己究竟是欠下了什麽樣的“債務”了。

他還送給馮薔那個紅線手串,說:“一次離別也不一定就是終局。”

“只要緣分未盡,還有可能再見面的。”

……

可那未盡的緣分分明是被這人死死拽住,是他一直執拗的抓着不肯放手,哪怕緣分細弱游絲也絕不放棄。

他跑過了好長好長的路,抓着那殘存一線緣分的手從未松開。

好不容易堅持沒有白費,才終于又見面了。

盛珣終于什麽都懂了。

“暮輕。”盛珣啞着嗓子叫。

頓了一下,他又改口:“小秋。”

“嗯。”懷中人帶着一點鼻音回應。

還是無需盛珣多說,對方仿佛就已能明白他的全部意思。

小秋輕輕在他肩膀上蹭了兩下:“都過去了。”

小秋的語氣很輕,他腦袋靠在盛珣頸邊,蹭蹭的舉動讓他有一些發絲滑進了盛珣的衣領裏,在輕巧搔着人脖子。

盛珣沒在意,只擡手去摸小秋的頭發和耳朵,指腹在摩挲過耳廓後又落到後頸。

“給我看看你的手。”小秋忽然動了動。

他輕推了把盛珣肩膀,又去扒拉人手臂。

盛珣指尖上還紮着從窗戶那裏帶的木刺,但他剛剛胸腔裏情緒滿載,回憶與洶湧情感占據了他的全部頭腦,他不僅把這事完全忘了,竟也沒感到本該有的刺疼。

“沒事。”盛珣說,他把手避了避。

這和你經歷過得相比算什麽?他想。

但他出口的話是:“我剛剛戳到你了?”

他更擔心自己用紮着木刺的手去觸摸這人,露着木刺尖端的手指是不是刮到對方了。

小秋便覺得盛珣有點傻,木刺紮在他的手指裏,又不在自己這,這能戳到什麽?

不過盛珣眼中的他就也傻得差不多。

在這方面他們真的非常公平。

找回記憶又再次相逢,他們該有更多的話要說,僅僅只是一個擁抱與幾句話語,也完全不夠填補他們之間的空白。

他們空缺的那些歲月想來是需要非常非常多的話語,非常非常多的愛和觸碰才能勉強彌補——

但偏偏眼前又還有一些亟待解決的問題。

他們得先去處理這些會阻礙美滿重逢的外物。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被槐合和鄒鶴死死摁住的那人還在叫嚣。

盛珣和小秋感覺他們似乎已旁若無人很久,在情緒牽動下他們方才真的一時顧不了太多。

直到這人制造出的喧鬧再度傳入他們耳中,他們被聒噪拽回當下,一度宛如停滞的時間又在兩人身周緩緩流動起來。

他們就才發覺,時間竟然也沒過去太久,只是過于濃烈的情感放大了每個感官,讓每一個分秒都變得仿佛很慢。

“你究竟在做什麽?!”那名接待員在盛珣終于又注意自己時沖他喊。

他看起來氣急敗壞:“這幾個是什麽人?你讓他們來的?你想在鎮邪堂裏做什麽?”

池家的接待一疊聲的朝盛珣抛着問題。

而盛珣注視他,卻覺得這一幕可笑至極。

小秋身上還戴着玉牌,他對槐合做的氣息遮蓋也仍在穩定運轉,他們倆身上誰都沒有洩露出鬼氣。

可同時,小秋與槐合也僅是掩蓋了力量屬性與氣息。

他們沒有在外表上做任何更改,是正用自己原原本本的臉在面對一位堅定支持“百年鎮邪”的池家人。

——而這人壓根沒認出來。

擁護“百年鎮邪”大計,滿腦子振興池家的人。

卻是連自己要鎮的邪究竟長什麽樣,只會跟在領頭人背後盲目樹立信仰,實際上一無所知的人。

“我已經連官方該如何定性都想好了。”盛珣說,“非法封建迷信組織,疑似洗腦式傳/教,鼓動人心迫害他人——”

說着,列舉着罪狀的盛珣又頓了下。

他忽然冷冷一笑。

“不過我也不是官方。”他說,“官方怎麽定也還得往後靠一靠,一時半會它們也來不了。”

林君盛死于捍衛家園與山河故土,在離別之前,他其實還與池暮輕做過一個口頭的小約定。

他們約好的是,以後如果可以,世道安寧,不再需要有奮不顧身的人去一往無前,那就在安寧時做個普通人,收斂性子,不高調桀骜,不輕易跟人起沖突,盡量溫和度日,遠離是非,過一過最普通安穩的日子。

林君盛變成盛珣,他也早什麽都不記得了。

可他什麽都不記得,卻用靈魂記着約定,一直在冥冥之中聽着那人的話,這輩子頂多是小時候還和以前一樣有點鬧,但越長大就越平和,鮮少與人起争端,還被人評價過“佛系”。

他并不是真的沒有脾氣。

“這會是我先。”盛珣說。

他收起了所有平常示人的溫柔平和,被烈火淬煉過的冷硬忽然就沖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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