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遺骨

有一定修為的玄術師要比普通人壽長,這很正常,但這個“長”的範圍是有上限的,它并非毫無止境。

玄術通靈者就算把肉身修煉到了極致,他們仍然是人,如果把每個人的生命看做一個進度條,這些身負異能的人只是進程拖動得比尋常人要慢一點。甚至其中有些人常年行走陰陽,所作所為不可避免的會涉及自身陰德壽數,對這樣的一部分人來說,他們的進度條就不僅走得不慢,還會比普通人要更快。

動用玄術秘法後壯年早折的玄術師也不在少數。

而即便一名玄術師常年行事清正,從不動歪心思,不輕易觸碰陰邪術法,那麽他這一生,壽命最高也只能到一名普通人的兩倍有餘。

再想要往上突破,就必然要用些……不那麽光彩的手段了。

池家那位大長老在小秋的記憶裏,恰好就不是那麽一位與他一樣先天體質特殊,在壽數上有過人天賦的對象。

正相反,對方當年就該已快到了一位通靈者的壽命盡頭,并且亂世颠簸,幾次遷徙也對那人的磋磨不小。

只是又快小一百年過去,這人竟還在喘氣,實在很難不令人驚奇。

“你們懷疑他也用了某些見不得人的手段?”鄒鶴試着對其他三人的話做出總結分析。

還被捆在地上的池家接待員馬上怒目以對:“你們這是污蔑!”

“是不是污蔑可不是你說了算。”槐合嫌這人有點吵,他在對方頸側敲了一把。

接待員被迫收聲。

他們相繼看向盛珣和小秋。

盛珣說:“把這裏再仔細查一遍,答案就會見分曉。”

池德正——這位一心“鎮邪”的池家大長老便一定想不到,他精心準備的鎮邪堂,反倒會給他想要鎮的“邪物”提供線索。

根據接待員之前的交代,池家對鎮邪堂的布置、此間安置的法陣符文以及其他等等,它們全都是在大長老池德正的授意下設下的,且每一樣都經過了對方核審。

這也就意味着,這裏的每一樣布置背後,都帶有對方的思考與算計。

讓外行人來看可能會看不明白,但換給內行——譬如小秋,槐合,還有拿回了記憶的盛珣,他們便完全可以通過這些東西來拼湊信息。

法陣的設置時間以及效用能大致推斷出布置者的當時想法。

先推出想法,再捋請對方思路,接着便能繼續推出對方當時可能面臨的情形,掌握對方當年的邏輯鏈條。

“我的屏障還可以再撐上一陣。”小秋說。

“但我們也不能耽誤太久,最好是分工。”盛珣明白小秋的意思。

他下一句就轉朝向槐合與鄒鶴,讓兩人帶着那名池家人留在外間,負責外間的查看。

他和小秋則去往屋子裏面,負責檢查裏間。

鎮邪堂和外面切斷了聯系,外人暫時進不來小院裏,池家人就算反應再遲鈍,早晚也該意識到不對,留給盛珣他們的時間并不悠閑。

并且退一萬步講,就算池家人真的過于自信又過分遲鈍,完全沒意識到自家“後院起火”,可會客廳那邊還有褚家人,有關心盛珣的褚奎褚室褚商一衆。

光是看盛珣被池家人帶走後遲遲不歸,帶走盛珣的池家接待怎麽也沒了動靜,再往後,怎麽鄒鶴也跑沒了蹤影了。

只怕再過上一會,是褚家要率先來主動找人。

“你們倆去裏間沒問題嗎?”槐合從拿到分工起就欲言又止。

眼看盛珣将要帶着小秋轉過分隔裏外的木屏,他不禁又問了一聲:“要不……要不還是我和鄒鶴去裏面,你們查外面?”槐合遲疑着提議。

“總要去看的。”盛珣回答了他。

小秋對此則沒說話,只靜靜站在盛珣身側。

于是盛珣又側頭看向小秋。

從鄒鶴的角度看過去,他感覺個子更高一些的年輕人應該是拉住了另一人的手。

“沒事的。”盛珣說,語氣安撫。

小秋就終于點了下頭。

在鎮邪堂的裏間,有一樣衆人從踏入這間屋子起,就一直在有意無意回避的東西。

他們都知道它就在這裏,又都對它的存在保持緘默半天,在盛珣之前沒有人主動去提。

因為不知道該怎麽提。

裏間屋子的正中停放有一具棺木,周圍環繞有三圈蠟燭。

它下面有一個暗紅色調的架臺,懸空于地表,最底下的地上用朱砂混黑狗血繪有繁複咒術線條。

棺木裏是池暮輕的遺骨。

會客廳。

賓客仍在交談,廳堂裏看起來一派熱鬧。

但就像盛珣預想的那樣,他随池家接待已離開了很有一陣,褚家人開始生出疑心,有點等不住了。

“盛珣怎麽還沒回來?”問話的褚奎一臉擔憂,“鎮邪堂就算離會客廳這邊挺有一段距離,走過去是要一點時間,可他離開的時間我算了算……怎麽也夠從這到鎮邪堂走三個來回了吧?”

旁邊,褚室的想法就也和褚奎差不多。

同樣被小褚學弟惦記的還有一個鄒鶴,他扒着褚商的胳膊告訴對方:“小舅舅也還沒回來。”

盛珣随池家人離開約四十分鐘後,鄒鶴忽然面露為難,詢問過衛生間在哪裏,接着便也離開了會客廳。

“上廁所”這個理由最平平無奇卻又合情合理,沒有人會因為一名普通人賓客想去趟衛生間而懷疑什麽。

……但假如這位先生去一趟衛生間,時間長到宛如掉在了廁所裏,就不一定了。

“我讓人去問。”褚商皺了一下眉。

兩秒後他忽然記起什麽,又改口:“不,等等,鄒先生那邊最好是你直接去找,再帶一個人跟着你,盛珣那邊我親自去找池家問。”

讓褚商改口的原因是自家老長老的囑托。

褚家老長老全名褚世澤,之前褚家老一輩的車隊剛到達池家時,只因為在會客廳門口回廊瞥到盛珣一眼,老人就難得失态,神色大變,還有了要追上去看個分明的意思。

随後,老人家追人是沒追了,沒有過分為難自己的身子骨,但他又差遣自家小輩去取舊物,對着一塊懷表看了又看,中途甚至一度霍然起身,把左右想同他搭話的人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但凡是與盛珣有關的事,一定要讓信得過的人經手。”

老人當時三言兩語打發了左右的人,只推辭說自己是年紀上來了,看個舊東西也坐立難安。

等兩旁沒有閑雜人等,只剩信得過的褚家人,褚商被叫到跟前,老長老親自叮囑了他幾句話。

“當然,最好是你能親自負責去過問,因為你的洞察力一向比別人好,對許多變數的預判也更準。”老人當時說,“如果發覺有任何異況,池家人對待盛珣的态度有任何微妙變化,你務必謹記,褚家将無條件維護盛珣,并想辦法把池家變動的消息第一時間傳遞給我。”

褚商聽老長老的前半段叮囑時都還神色沉穩,老實說即使不特意叮囑,他心裏也覺得“讓信得過的人經手”這條是應該的。

然而,及至聽到後面,那句“褚家将無條件維護盛珣”入耳,不僅僅是褚商,兩旁的其他褚家人就也聽得倏地一愣。

“我們要……”無條件維護盛珣?

褚商幾乎要脫口問。

“無條件”實在很難不讓人困惑。

老長老顯然很明白晚輩的疑問,也清楚自己這話說出去會給家裏人帶去滿頭霧水。

褚世澤老人在座位上合眼片刻,他另一只還落于膝上的手中握着那塊懷表,緩緩摩挲表蓋。

“這是一道家族令。”老長老在片刻後說。

他先給自己的話定了性,直接讓那番話具有了族令效力。

接着,老人語氣和緩一些,他擡高握着懷表的手,把表蓋打開,讓鄰近的每一位褚家人都清楚看清了懷表裏的相片。

“具體情形暫時不便多言,我們正在池家的地界上,需要你們很快回歸各自位置,不能長久聚集。”

“但我可以先告訴你們,我也是直到方才親眼看見盛珣才确定——這是一位家族故人。”

“并且‘我輩族人,但凡見其本尊,需無條件維護且支持對方所做事業’,這條族令不是我今日現場親起的,它至少已經存在有近百年,我今天只是驚覺故人猶在,偶然重逢,在此重新撿起族令,宣布它的效力延續。”

老長老只說了這樣幾句,随後示意衆人各歸其位。

盛珣三言兩語間在褚家的地位突然被節節拔高,褚商縱然覺得老人這話說了反倒帶出更多問題,比如說——

為什麽這族令居然就有百年了?為什麽盛珣是他們家的故人?

假如他沒記錯,盛珣應該是他們小弟褚室的學長,今年也還在大四實習期沒畢業吧?年紀輕輕就是他們家族百年前的故人……這真的合理嗎?

問題多如牛毛,偏偏不得解答。

不過褚商無愧旁人對他的評價,他的确是年輕一輩裏最思維敏捷又洞察力超群的那個。

這所有的不合理混在一起,他試着把諸多看似有悖常理的信息一整合,繼而就意識到,這事恐怕淵源極長,“近一百年”,就是這件事應當往回追溯的期限。

再加上老長老對池家态度一向模棱兩可,今日發覺盛珣是“故人”,卻是立即對池家展現出了防備。

褚商腦中有了個模糊猜測,還直覺盛珣也許關聯着池褚兩家當年的分家。

弟弟們在家裏的權限都還沒有褚商高,他們只大致得知老長老也很喜歡盛珣,要求家裏維護盛珣,并不清楚老人還說了那麽一長串意味深長的話。

褚商讓褚室親自去找鄒鶴,以免萬一,他又還點了一個身手不錯的人跟小弟一起去。

褚奎在褚商去與池家人交接時跟了上去,認為心系盛珣這事上他也要出一份力。

誰都沒想到的是,褚室都還沒邁出會客廳大門,褚商也才剛帶着褚奎走到廳堂裏側。

變故就那麽突然的發生了。

“哐!”

那聽起來像重物砸在二樓地面的聲響,動靜很大,讓一樓所有人都條件反射仰了頭。

池家的會客廳總共有兩層,一樓是寬敞的大堂加兩側偏廳雅室,能容納上百號賓客,二樓則相對清靜許多,有露臺與臨窗軟座。

此時此刻,因為賓客都已來的差不多,樓下大堂裏呆着的基本都是如褚商之類的青年一輩,各家各門的老人,則都早在會客廳簡單露臉後,就被引去了樓上休息談天。

“出什麽事了?”

“什麽東西?”

“上去看看。”

一樓大堂人聲嘈雜,有人已經開始往樓梯方向走。

但樓上一陣腳步淩亂。

有人以更快的速度從樓上沖了下來。

那是一名池家人,看樣子應當是池家長老的随侍,這人直接掠過了樓梯間見他下來而駐步的人,也直接忽略了那些向他問及上面情況的聲音。

他大步流星,幾乎是倉促跑向池家人所在的位置。

“大長老的手杖斷了!”這人徑自對着池家人說。

他說話聲音也有點急,嗓音緊繃,面上蒙着一層焦慮。

周遭鄰近幾個別家的人都聽見他急匆匆又道:“鎮邪堂那邊值守的人呢?今天是誰的輪班?!那邊出事了就沒有一個能提前預警的嗎?!”

池家人登時炸開了鍋。

鄰近的別家人裏,剛好就有褚家人,這位褚家人扭頭就要去跟家裏彙報,才轉身沒跑兩步,差點一頭撞褚商懷裏。

“商哥,池家……”

“我聽到了。”褚商迅速打斷對方,他說,“留幾個人在這裏守着長老,其他的直接跟我走,我們立即去鎮邪堂。”

樓上位置最好的雅座裏,端坐于首位的池家大長老就還在盯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杖已經斷裂有一陣了,最頂上的杖頭剛剛“咔”一聲脫落,又宛如一個鐵砣一樣重重落地,砸得滿座皆驚。

褚世澤的位置只略低于池德正一點,在面露異色的一衆老人裏,他目光掃過地面狼藉,又看向面色發僵的池家大長老。

“德正兄。”褚世澤意味不明地說,“你這手杖和你的人一樣,一閉關就是幾十年,不輕易示人,怎麽今天難得一露面就這樣了?”

池德正卻像根本沒聽見有人問話,他還在盯着自己的手杖,一張歲月痕跡深重的臉上,早不複飽滿的面頰像垂着兩塊枯樹皮。

一邊有人仔細看去,發現他面部竟還微微發顫。

“……開了,開了。”池德正神經質地喃喃自語說。

他驟然擡頭,卻是瞪大了一雙浮凸的眼睛,把他老朽耷拉的眼皮撐開,嘶聲問人:“誰?誰正在鎮邪堂?”

池德正的手杖與鎮邪堂裏間的法陣緊密關聯,可以看做是法陣的外連裝置。

手杖斷裂,杖頭損毀,外人一臉莫名,但池家人都能即刻明白——

鎮邪堂裏畫在棺木下的法陣,破了。

将時間倒回去一點,大約二十分鐘前的鎮邪堂內。

小秋的手已經隔空輕按在棺木邊緣,他扭頭向盛珣确認:“真的要開麽?”

棺木裏有自己的遺骨,小秋之前一直對此沒什麽所謂,他以鬼怪的姿态在世間行走多年,哪怕聽槐合說起原來自己身體還在,并且留在池家,他似乎就也沒什麽執念或感觸,更別說想要立即尋回遺骨,讓自己的身體歸根。

身體在靈魂看來只是軀殼,這麽多年過去,小秋甚至已經能很理所當然的把它當做一件外物。

……但今天一切不同。

今天,盛珣就在自己身邊。

這裏有剛剛拿回了記憶的林君盛。

而小秋正要開棺,讓林君盛看見自己早已脫離的曾屬于池暮輕的身體。

這真的很難不讓他遲疑。

“我可能……”小秋費盡心思搜索了一下字句,想要勸阻又好像理由匮乏。

因為他和盛珣剛剛已在屋內找到了不少線索,而他們找到最後,意識到最關鍵的一條應該就在棺木裏,需要開棺去與他的遺骨核驗。

他知道自己應該動作更利落點,也明白他們時間有限。

但……

“我可能不太好看。”小秋在想了半天後終于說。

盛珣沒有催促,也并不在乎鬼怪在取最終線索前的踯躅。

盛珣一直等鬼怪把冥思苦想的話說完,他才搖搖頭,伸手去握住小秋另一只垂在身側的手。

“不會的。”盛珣說,他握着小秋的手力道溫暖又有力。

“我想要看看你。”盛珣注視着小秋的眼睛。

棺木就終究還是被打開了。

小秋只需一揮手,他輕松破開池家人費了大功夫才繪制的符文,棺蓋随即在他的力量作用下緩緩推移。

他在盛珣低頭去看時有個很小的阻止舉動,盛珣被拉了一下手腕。

但那時,盛珣的目光就已經垂落下去。

他望向棺木內的動作是那麽自然,不帶有絲毫将要看見一具百年枯骨的畏怖與猶豫。

“我看見你了。”盛珣輕聲說,他繼續握着小秋的手。

過了那麽久的時間。

林君盛又看見池暮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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