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誅邪

如果不是想要當衆給身邊人昭雪,甩脫池家這麽多年來扣給小秋的罪名,盛珣原本還能去找池德正找得更快點。

這是當年的罪魁禍首,是讓池暮輕被迫成為厲鬼的主謀。

但盛珣選擇把他放了一放。

因為一來,鎮邪堂裏四處都是這人留下的痕跡,想要反追蹤他輕而易舉,槐合也還正在後面盯梢對方蹤跡。

二來,這人當年用盡了下作手段,想要害池暮輕還要冠冕堂皇的先找理由,再安罪名,最後擺出大義凜然的樣子,實際上只為圓滿私心。

盛珣“借鑒”了一下池德正的行為鏈。

他也當衆指認池家大長老存在問題,把才從小秋身上摘下的“邪物”頭銜給對方摁回去

并且他比對方當年要更堂堂正正,所面對的也不只是少數與他同一立場,或許會附和他的人。

池德正雖然沒有露面,不過他人确實還留在池家。

而且一直與他一同呆在一塊的,還有一個從得知鎮邪堂裏的法陣破了起,就非要緊跟着他,就是不放任他單獨行動的褚家長老褚世澤。

“那邊好像鬧得還挺厲害。”褚世澤在一間堂屋裏半閉着眼睛,手捧茶盞,沖鎮邪堂的方向下巴微擡。

隔着一張四方的八仙桌,另一把高背太師椅上坐着的正是池德正。

他手裏也有個茶盞,不過杯面邊緣被他枯瘦指骨給牢牢攥緊了,仿佛那一片薄瓷能随時被他給捏碎。

“……看起來是如此。”池德正在片刻後才接話,他聲音緊繃。

又還在煞有介事的評論。

人的心理狀态,有時候說來真的非常怪。

手杖碎裂是一個标志,池德正在發覺鎮邪堂那邊出現異變時,他內心便已陡升出不好預感,明白有什麽超出掌控的事将要發生了。

可這人,他暗地裏的手腳沒少做,這麽多年的所作所為自己內心裏最清楚,偏又最好面子,做了髒事還求個好名聲,什麽時候都想要讓自己處于道德高地,把一切腌臜都用光鮮給遮蓋下去。

鏟個眼中釘,他都要提前謀劃許久,就為了找一個能讓自己理直氣壯又彰顯崇高的理由。

池德正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所以,即便預感不妙,直覺不對,他卻又被自己的心态所桎梏。

在這種時刻裏,他就還是端着大長老的架子,自诩是傳承數百年的世家大族裏位居高位之人,只遣了年輕族人去查看情況,然後自己在池家的議事堂內端坐,等別人來做彙報。

查看情況的人去得有點久,期間被打發去探聽消息的第二批人也沒回來。

議事堂好似暫且成了一座孤島,與鎮邪堂那邊完全聯系不上,信息不通。

池德正逐漸焦躁。

“德正兄。”褚世澤忽然又開口。

正疑神疑鬼的人幾乎被這動靜吓一跳。

“你怎麽了?”褚世澤不緊不慢地打量旁邊人,還若無其事抿了一口茶水,“怎麽看起來,你像有些慌神,不太鎮定啊?”

池德正嘴唇動了動,估摸着是在心裏痛罵了褚世澤幾聲,但他面上強裝出平靜,還道:“是麽?可能是我對鎮邪堂那處情形實在擔憂,有些思慮過重。”

“哦。”褚世澤微微一點頭,然後又說,“可我之前聽着,你可是把池家的年輕好手都派過去了……是這批年輕人還不太成氣候,所以需要老人們多費心點?”

這不是褚世澤平常與池德正講話的風格。

褚世澤比池德正小了快有一百歲,當初池德正正掌權時,褚世澤還只是個半大少年,日常被安排四處打雜,沒少當過通報傳信的門童,他們之間有着長達多年的鮮明位階差距。

哪怕如今褚世澤是褚家最高級別的長老,他和池德正早是平級,又因為池德正活得太久,他們對于底下小輩來說,兩人還算是平輩。

總的算起來褚卻世澤對池德正一直還算客氣。

然而今天,褚長老說話卻過于刺人了。

“你什麽意思?”池德正沉下臉。

褚世澤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桌面上輕輕一響。

“說起鎮邪堂就想起了往事。”褚長老繼續不緊不慢地說,“忽然就又想問問德正兄,當年你們宣稱池暮輕因為戰時殺敵太多而遭煞氣反噬,堕化為鬼的事。”

議事堂裏除了留有池德正的人,當然也還留有陪着褚世澤的褚家人。

這兩小撥人馬沒能見證鎮邪堂那邊的淨化現場,更不知大部隊正朝這裏趕來。

驀然聽褚長老這麽說,他們俱是一怔。

池暮輕。

戰時,殺敵。

堕化為鬼。

對于褚家的許多人來說,池暮輕也是個很少被提起的名字。

但褚家老一輩不提的原因與池家截然不同。

池家這邊,池德正曾在信息向下傳遞時做了手腳,刻意淡化了“池暮輕”這個名字的存在,遮掩其生時功績,讓後來人只一代又一代的相信——池家祠堂是為鎮鬼而建,祠堂旁的鎮邪堂裏有着百年惡鬼,作惡多端,不知名姓。

死人是不會開口為自己做辯解的,更別說池暮輕的靈魂遠走高飛,他本人看上去也是不會專程回來解釋什麽。

再往後,池家內部分家,所有支持過池暮輕的這一批人被分撥出去,當時池德正明面上叱罵,對分家深惡痛絕,實際上,他內心對這樣的發展卻是樂見其成。

走了多好啊,這些接納認同過池暮輕的人一走,留下的可不就都是本就對池暮輕有偏見,更方便傳輸思想與掌控拿捏的人麽?

池德正不僅不抵觸分家,他差點沒被分家給樂壞。

褚世澤當年也還姓池,他與其他一批兄長前輩一起,是最早為自己冠上褚姓,從池家出走的人。

變故發生的那天,這批人曾被池德正授意下的人給拖住,并不清楚當日池家大院內是怎樣一番情形。

等這些覺察到不對的人好不容易趕回來,當時迎接他們的,就已是化鬼的池暮輕,還有一個被怨鬼狠狠掀了個底朝天的大院。

池暮輕是真的因為戰時殺伐氣太重,所以到了和平年間再無戰事,被激活的煞氣反倒無處安放,所以堕鬼作亂了嗎?

這些後來的褚家人将信将疑,總覺得背後有蹊跷。

可當日留守大宅的人又都口徑一致,讓他們縱然疑心,也一時半會缺乏證據,真相不得而知。

并且最要緊的,是無論“殺氣過重化鬼”的說法成不成立,池暮輕确實已經是鬼,他也确實在池家“作亂”過了。

争論的關鍵點便從“說法可信與否”變作“池暮輕功過是非孰輕孰重”。

池德正表面憤慨,內心卻嘴都快咧得合不上。

他不斷推波助瀾,煽風點火。

……及至兩方矛盾無法調和,分家成為板上釘釘。

“池家數百年的基業,就要毀在你們的一意孤行上了!”池德正猶記得自己當時這話說得擲地有聲。

他手中拐棍篤着地面,顯得格外痛心疾首。

一旁有人小心攙着他,一疊聲的勸慰着他。

還有人對決意分家的人怒目而視,十分認可他的話,是真心覺得那些人在毀祖宗基業。

池德正臉上挂着痛心表情,心安理得把分家罪責也推給了他人。

他總是這麽心安理得。

他還在旁人的勸慰與表忠心下想:分得好!

分家一成,池家徹底成了池德正的天下。

褚家這邊同樣選擇遮蓋了池暮輕的名字,卻是第一怕年輕小輩裏有人聽信“本家傳言”,會去順着這個名字追查追擊。

“第二。”

時間輪轉,已經成了年長者的褚世澤自太師椅上站起身,他親口對着這一屋小輩,對着池德正——也對着已經進門的人群中最顯眼的兩位。

他對盛珣和小秋說:“我們當時還聽聞,戰後的功勳結算已經下來了,那人被追記有功,他的名字背後綴着的是功績與榮耀,所以……我們怕證據未明的風言風語傳出去,會害他連應得的榮耀也被摘走,生前功績作空,死後聲名抹黑。才也先默許了掩其名姓,好至少令這個名字停留在敞亮地方。”

外間的人像是潮水,眨眼間将議事堂給站了個滿。

不管他們信不信盛珣對池家大長老的指控,事已至此,今天一日內見到的變數太多,他們都已是習慣性的追着最大幾位“變量”的腳步走,也下意識的想要看一看,今日這番集會還能發展成什麽模樣。

盛珣視線落到池德正身上。

他從進入這個廳堂起,眼睛便自動鎖定了這個人。

巧的是池德正也是如此。

盛珣一進來就在看他。

他打看清了盛珣的臉,表情便也仿佛魔怔,在太師椅上伸長了脖子,是眼珠一動不動地緊緊盯着盛珣。

“怎麽這副表情?”盛珣先開了口。

池德正還緊緊攥着茶杯的手一抖,茶盞從他指尖滑落了下去,打翻在地。

他卻都顧不得了,直接猛地起身,脖子都恨不得伸到盛珣臉前。

時間真的是太久了,像褚世澤這種過去與林君盛有過接觸,又還代為保管懷表的人,都幾乎記不清故人容貌,還要靠懷表來重新确認。

像池德正這種一心只記着池暮輕,林君盛在他心中早就死透了不值得在意的人。

對于林君盛,他當然便記憶更薄弱,當池家人把盛珣資料遞呈上來時,他也只覺得盛珣面善,長了一張似乎該稱作“有緣”的臉。

卻完全沒有想起,這張臉曾在往日歲月中屬于誰。

池德正把更多的關注放在了盛珣的能力上,他想要借由盛珣的金光力量去碰觸池暮輕遺骨,最好是能金光直接誅邪殺鬼,把池暮輕靈魂都剿滅幹淨。

畢竟這些年,池暮輕的遺骨頻頻異動。

它每動一下,都在他心裏用利爪抓刨,讓他寝食難安。

但他又自己也忍不住對盛珣退避。

因為他借由那些“不見光”的手段越活越長,壽命來路不正。

如果金光真的敏銳且強盛,對于邪物的效力立竿見影,那麽,池德正自己靠盛珣太近,他又怕自己會觸發金光預警。

——而這就是盛珣今天都來了池家半天,這位親自向他發出邀請函的大長老卻遲遲未露面的原因。

盛珣之前的話沒說錯,池德正是真不太想見他,只想見到他用金光打散池暮輕。

然而世事如此難料。

“你想起來我是誰了,對麽?”

盛珣從頭到尾看完了池德正的表情變化。

他終于邁開步子,朝對方走過去。

“你想要做什麽?!”池德正變了臉色,他環顧四周,試圖差遣自家人手攔住盛珣。

但在場能幫忙攔池家人的人,比他能調得動的池家人更多。

盛珣還在往前走,他滿心怒火在真正看見這個人時卻冷卻。

他是來為一人讨回公道的。

不是來為一己私欲洩憤的。

他會用最光明磊落的方式幫那人讨回公平。

“之前你們家人對我的能力提出質疑,認為我金光作假。”盛珣站定在池德正前方兩米處,他平靜說,“現在,我請池長老來陪我做個試驗,我只擡手碰你一下,要是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就說明我不只能力作假,還是個惡意抹黑造謠诽謗的騙子,你可以依法向相關機構對我起訴。”

“我為我的一切言論負責,敢于承擔任何後果——你敢麽?”

下方有衆目睽睽,左右有褚家及池家人沉默注目。

有幾位池家人看起來還想為自家人辯護,但在開口前,他們身邊有人拉了他們一把。

只是碰一下,盛珣手上沒有武器,兩手空空,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

而且年輕人都已放話,萬一無事發生,他願意承擔後果與罪名,還已把該向哪個機構提起上訴與流程都簡述了一遍。

“要是脫離時代太久,實在不清楚起訴流程,最簡單的辦法,請各位直接打報警電話,這也是可以的。”盛珣說,“我想……在場應該不會有人不知道110?”

那幾名池家人就也遲疑着止住了話音。

所有目光都落在池德正身上。

“……不,不!”

池德正在片刻後像終于從魔怔中回神,他本能擡起手臂隔檔,試圖将盛珣攔在手臂之外。

但年輕人個高腿長又富有力量。

盛珣一步上前,輕松抓住池德正胡亂揮動的手腕。

再下一秒,衆人已經在鎮邪堂前見過的金光又起。

與它此時一道出現的還有池德正的慘叫。

池家大長老,強行延壽百餘年。

都還不需要向衆人展現他在鎮邪堂裏的所為,單是憑他在金光照耀下迅速皮膚泛出青黑,面容急速更加垂老的模樣。

這池家誰是邪物,已一目了然。

正邪辨分。

作者有話要說:  100章!

後面還有一個日常撒糖單元“人間煙火”,然後這篇文就也差不多要完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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