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輩分
多而繁瑣的後續事項并不需要盛珣一一經手,他當衆證明池德正的确有問題,又當衆還了池暮輕一個清白,再往後,自有已經反應過來的褚家人迅速接管局面,由褚家長老褚世澤帶頭做好了人員管控與安排。
在場一衆受邀而來的玄術師本就是為“鎮邪”名頭赴會,雖說最終要鎮的邪物與預期有極大偏差,中間又還摻雜了一出角色對調的反轉大戲,他們被接連幾個“意料之外”驚得思維都快跟不上趟了。
但無論如何,只要确定真兇在哪,污穢的源頭又是誰,該被追查的“聚邪之地”又在哪,他們依舊是繼續踐行了“鎮邪”職責,幫着檢查了整個池家的內部布置,搜羅出了包括鎮邪堂在內的三個“聚邪點”。
這晚池家大院徹夜燈火通明。
有人因自家大長老竟然是才是邪物而精神恍惚,有人偏執的不肯接納現實,不願也不敢相信。
還有一些池家人,他們屬于褚室過去向盛珣提到過的,認為自家大長老是不是對“鎮邪”這事有些瘋魔,過于消耗族內人力物力的那類。
這類人起先也為池德正竟邪氣深重而難以置信,受到了不小刺激。
但漸漸,随着越來越多的證據呈現于跟前,現實不得不令人相信時,在這一部分人中,就有幾名中年模樣的主動站出來,與褚家交涉,他們提出幫忙意願,想要從另一角度入手審查,要整理近一百年內的族中已故人士名錄。
這一重新整理,再逐一核審各人死因與生前最後時期的情形,便很快審出了不對。
衆人從中發現,至少有兩位池家高層,五位池家中高層的故去都十分蹊跷。
并且往下追查下去,最觸目驚心的竟然還不是這些本該成為家族中堅力量的中高層的逝去。
“是什麽?”槐合忍不住追問。
因為他對面的褚奎在說到這裏時停了下來。
外面徹夜忙亂,盛珣一行白天經手的事夠多了,他們也已經親手處理了最要緊的兩件大事。
此刻,盛珣,小秋,槐合以及鄒鶴一同呆在一間專門收拾出的休息間裏,他們終于可以好好坐下來休息。
褚家把褚室褚奎等年輕小輩也都塞進了休息間,其他賓客帶來的普通人親眷也都已妥善安置。
褚奎比較閑不住,他唯恐盛珣他們呆着無聊,期間溜出去好幾次,像個彙報機,實時更新着外面進展,傳遞來自外間的消息。
見盛珣和對方身邊的前輩——褚奎這樣為小秋找了個稱呼——也朝自己看過來,坐在褚室身邊原本有些困倦的鄒先生也擡頭了。
褚奎嘆口氣,他把話接下去:“是孩子。”
這個答案立即令屋裏無論人鬼統統皺眉。
池德正是真的很會算計,他最初的目标是池暮輕,卻從池暮輕身上偷壽失敗,于是他“退而求其次”,把目光放在了與自己年齡相當,就算原地入土也沒什麽人會起疑心的同輩長老身上。
頑固派的池家人講究家族榮光,他們對與自己同等級的池德正最沒有防備,所以很順利的,池德正不動聲色謀害兩位同階長老,拿走他們本該剩餘的壽數。
但他很快又發現了新問題。
“因為同樣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對方又能還剩幾年壽數呢?”褚奎回憶着自己方才聽聞的內容,邊說邊搖頭,“那當然遠不夠支撐他一直活下去。”
“所以他接着才把手伸向青壯年。”盛珣開口,他已經明白了池德正為什麽會向孩子出手的邏輯,“青壯年是一個家族的中堅,池德正又是夢想着池家有朝一日能重回巅峰,把池家發揚光大的人,所以,從他意識到中堅層也不能過于薄弱,這部分的青壯年資源需要珍惜起,他就……盯上孩子了。”
“就是這個邏輯。”褚奎又嘆好大一口氣。
通曉玄術之人卻運用術法來作惡,還懂得層層布陣以鎮壓枉死冤鬼的反擊。
池德正種的惡果遠比衆人想象得更深。
這份自家內部的死亡名單一出,原本還在搖擺不定的那部分池家人悚然呆立。
休息間裏,盛珣等人就也沉默半晌,像是一場小小悼念。
為那些只是生錯了地方,被迫卷入到池德正野心旋渦裏的無辜靈魂。
“但天道輪回,池德正自以為能靠一身術法逃避怨債,其實孽果還是種在他的身上。”小秋在沉默過後緩緩說,“他算來算去,自己還是逐步入邪,硬生生把自己變成了不人不鬼的污穢活體,還帶着整個池家一直在走下坡路。”
“他一手帶出來的後輩也跟他一樣,活在虛構的家族盛大的幻想裏。”槐合應和着自家少爺,他精準點評,說的就是之前被他們看管的那位池家接待。
當盛珣與小秋站出去應對鎮邪堂外烏泱泱熱的人群時,後方的小院內,沒有同時現身的槐合在持續追蹤池德正的動向,被那位池家接待吵得頭都要大了。
鄒鶴是個天天泡實驗室的科研人員,他一不會玄學法術,二打架鬥毆也并不擅長。
等褚室收到盛珣示意,帶着一名褚家好手去接自家小舅舅,讓槐合鄒鶴也回歸到了更為安全的大部隊內裏時,褚室發現小舅舅手裏緊緊握着手機,屏幕常亮。
褚室困惑問鄒鶴說:“小舅舅你抓着手機幹什麽?”
這能在剛才的情形裏幫上什麽忙嗎?小褚學弟對此充滿疑問。
而思維已經快被盛珣給同化的鄒先生答:“以防萬一,及時報警。”
那屏幕上亮着的是一鍵報警界面,讓旁觀者紛紛啞口無言。
“說到天道……”褚室收起自己對于“一鍵報警”的回憶,他忽然又記起自己的另一個疑問,有點猶豫地看向坐在對面的小秋和盛珣。
他當然是完全站在盛珣這邊的,也對池家人竟然先謀害他人又蓄意抹黑對方聲名的惡行義憤填膺。
但同時,得知池暮輕是怎樣變作了鬼,又知道對方的确在池家作亂過,小褚學弟便感到自己腦子有點不夠用,完全沒弄明白池暮輕的功德是如何計算增減。
他求生欲非常旺盛的先加了一堆前情提要,表明自己絕沒有多餘意思只是困惑,然後他才期期艾艾問出了自己的問題。
盛珣感覺褚室像是直接把“互聯網防杠用語”給背下來了,他前面就已經聽得有點好笑,有心想要阻止,無奈小學弟背誦過于流暢,便只好耐心等人背完後才說:“這沒有什麽不能問的。”
池暮輕的功德增減不只是小褚一人的疑問。
但它其實很好解釋,因為這世間萬事萬物還講究一個因果。
不管是生來就異于常人,還是在被強行封進棺木後化身為鬼,池暮輕人生所有的重大更改都與池家有着緊密關聯。
池家才是造出半人半邪生物,又逼其不得不化鬼的根本原因。
池暮輕生前從未蓄意害人,戰時奔走十餘載,攢功無數。
他變為鬼後作亂池家,這是因果報應。
之後,他以鬼怪之身行走世間,身上鬼氣越發濃重,怨氣偶爾會侵蝕他的頭腦,他與其他鬼還發生過許多争鬥。
鬼殺鬼不像玄術通靈者鎮鬼,會在擊敗對方後自然吞并對方力量,增長勝者的鬼氣。
池暮輕也真是萬幸,他雖然曾經一度非常混沌,思維渾渾噩噩,可他卻從來只打打鬼,收拾一下蹦跶到面前的陰□□靈之類。
而從不像其他鬼怪,去追求活人生氣,靠生氣來補給自身。
所以,天道只默默斂其魂魄光芒,讓他再看不出本該身附金光。
“你是怎麽做到的?”褚奎詢問的聲音裏帶着敬畏。
所有出身玄術世家的人都明白,做鬼上百年卻從不碰活人生氣得是一件多難的事。
因為那幾乎不受控制,是所有鬼怪的本能。
“我有更重要的事。”小秋回答說,“我一直記得一件事,并且記得我一定要去完成它,所以我會下意識的忽略其他。”
而那件“更重要的事”是什麽,想來在座各位是沒有誰那麽傻的繼續問了。
重要本重就坐在小秋身邊。
他曾一度讓鬼怪連本能忘卻,只記得要找到這樣一個人。
還好他到底還是找到了。
并且,命運有時就是那麽玄妙。
池暮輕曾用自己的靈魂力量給林君盛做印記,盛珣身上一直帶有池暮輕一片從未受鬼氣污染的靈魂。
多年以後,正是以這一小片靈魂作為媒介,金光掃清了小秋身上的晦暗,将他原本應有的靈魂色澤歸還。
從此他們榮光與共。
大約後半夜,褚家長老褚世澤也來了休息間一趟。
老人家照理說不應當熬夜,可今日實在情形特殊,他帶着倦色與振奮齊具的神色走進休息間來,裏面的褚家小輩連忙條件反射站起。
他對小輩颔首,示意大家繼續休息就好。
開口第一句話卻是對着盛珣。
“今年也又快到冬月了。”褚長老說,仿佛是想在這個已見低溫的夜裏與年輕人唠嗑一下節氣。
但盛珣和小秋都知道不是。
已經年邁的故人又靜默看了他們一小會,他看起來已經憋了快有一天的話,然而此刻真正有了閑話空隙,故人當面,他卻又有些張口忘言。
“……你還是這麽身強體健,又是這個年紀,又這麽年輕。”褚世澤在半晌後終于又說。
他目光緩緩挪向小秋:“我現在能随便走去長廊盡頭,你要是願意,讓我在那個院子裏待一天我也毫無畏懼了。”
然後他又看向盛珣:“但我想,你今年冬天應該也還是不樂意要手爐,會嫌這是老人家才用的東西了吧?”
當年去到走廊中後段就已算是進步,每次去給盛珣開門時都要惦記着帶一個手爐,但他引路引了那麽多回,手爐卻從沒送出去過的少年已經垂垂老矣了。
但還好,還好。
有生之年,幸見重逢。
“我來還一件東西。”老人朝前伸出手,攤開掌心上躺着一塊金色懷表,“它在我這裏存放這麽多年,我厚着臉皮自诩可以代為保管,如今,終于是可以物歸原主了。”
褚長老一并帶來的還有他專程收拾的那批舊物,他原本收拾它們是想留做告別時用。
如今重新整理它們時他自己連呸三聲,權當把之前的念頭呸了個幹淨。
故人尚在,舊物當然該悉數還給故人。
唯有這塊懷表意義實在深重,必須由他親手奉上。
休息間內正好人員齊整,褚商那邊忙完了一通,正幫忙将一箱舊物看護着送來。
褚世澤一看見他,記起之前沒能仔細解釋的族令,便還順勢向小輩們解釋過盛珣與池家的淵源,并告訴褚商,之前那道族令确實該追溯到百年之前。
林家當年頻頻與池家接觸,拉攏玄術通靈者一方的力量。
空口白牙的承諾當然不夠有力,嘴皮一動就能反悔的約定是最不靠譜。
所以,為了确保合作真實有效,池家最早,是與林家主帥——林君盛的父親簽訂了咒契,後來這份契約又被轉移給林君盛。
“但時局太亂了。”褚世澤帶着愧疚搖頭,“是真的有前輩動身,也真的有隊伍出發。”
然而就像池暮輕曾想要去找林君盛,又臨時決定先護送林夫人一樣。
好像走到哪裏都會遇見需要幫助的人,才出行沒有多遠就有同樣需要支援的隊伍。
于是最後,他們成為星星點點散布在這片土地上的人。
“這有什麽關系。”盛珣說,“都是在朝着一個方向努力,不需要愧疚。”
褚世澤輕輕一嘆。
他注意到盛珣手邊的杯子空了,轉頭就想給人親自倒杯茶。
——已經接受了太多信息量的褚家小輩們就差點看傻了。
“我來,我來!”
褚商猛地回過神,眼睛都瞪大了,他連忙說。
“不不不,還是我來!”
褚奎一個箭步殺過去,手忙腳亂。
“我來吧!”
小褚學弟憑着地理優越,他離自家長老最近,幾乎是用搶的把茶壺捧走,然後一臉驚魂未定地沖去給他學長倒茶,還規規矩矩說了句:“學長,請用。”
褚長老半眯着眼睛看小輩雞飛狗跳,他忽然就笑了一聲。
“這你們就慌成這樣了?”老人說,“那我要是告訴你,小室,你喊學長的這位算起來輩分比你還高,你是不是就要摔了手上那個三百年的壺了?”
褚室突然被點名,轉身時差點同手同腳:“但,但那不是……學長的前世嗎?”
這一世盛珣确實是剛滿法定婚齡,小褚學弟将發懵都寫在了臉上。
怎麽輩分也帶轉世繼承制的嗎??
“輩分是不該随轉世順承。”褚世澤慢吞吞晃了一下手上的汝窯茶具,他沖已經默默看戲半天的小秋一擡手,以茶代酒敬了對方,“但你問問你旁邊這位前輩,轉世之後的盛珣是不是依舊是他愛人,是他的婚約者,用你們年輕人的話來說……是他男朋友?”
“是。”小秋直接提前答。
他不疾不徐回了一下褚世澤的茶:“都是。”
褚家年輕人們還在繼續發懵。
盛珣忽然就意識到了什麽。
對面,褚長老點點頭,他又說:“是。都聽見了吧?那盛珣的輩分就還是跟着頂頭大前輩的來,你們可以學槐合前輩的叫法。不過你們輩分要很小槐合一點,得喊祖姑爺。”
盛珣:“…………”
不得了啊,有些帥哥。
你看他年紀輕輕的,突然就子孫滿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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