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玉碎

兩人又不得不折回客棧另做打算。

若是茫然返回流央城,等到那神醫回來,又是多費周折,尚且在這城中等一些時日,若是巧了,便能等到恭正琏一行人返回。只是若等得久了,也不知這位神醫幹什麽去了,一年半載也不落家,便只能到處去尋他。

想來想去也只能等這幾日再說了。

又經過半月餘輾轉波折,宋雨仙總算不負衆望帶着恭神醫叩響了碎玉堂的大門。碎玉堂在慶方城中,這城也算是個不錯的大城,碎玉堂秦家便是這城中不可招惹的門派,雖然那碎玉堂的老爺子死了,但那位少公子也沒有差到哪裏去,倒是有幾分能耐。

秋續離說他曾經也來過此處,他早那幾年幾乎将這江湖上有名氣的門派都逛了個遍,到處都是老熟人。秋續離的仇家不算太多,只有那麽幾個,多數都是和善的。偏生這碎玉堂的老爺子怪裏怪氣,他便不太理會。如今聽說這老爺子死了,反倒讓他生出了一些好奇。

那沉重的朱漆大門打開,只流出了一個人寬的距離,一位侍衛便從那門裏擠出來,拿着劍,喝問,“爾等何人?”

宋雨仙連忙上前去,道,“我們受人所托,前來診病,請勞煩通報。”

那侍衛想了一陣,又問,“診病?診何人的病?”

聽這問,便知那病人不是位高之人,否則這些個侍衛一聽見診病還不得連忙讓開,恭恭敬敬。

“請問府上可有一位叫奚梅的人?”

“有是有,”那侍衛又笑出了聲,面上不屑,眼神溜溜轉,“只是這人早就死了。”

“死了?”宋雨仙有些吃驚。

“可不是死了嘛!也不過就是一個侍寵罷了,沒什麽了不起的,死了也無人理會。”

恭正琏聽他說完,也沒了什麽耐性,一甩袖子轉身就要走。

那侍衛攔在門口,不讓人進,實在是唐突了些。秋續離心有不快,便就往前走了兩步,道,“煩請轉告那位少堂主,舊友秋續離拜訪。”

“秋續離……”那侍衛忽然像是想起什麽似的,一拍腦子,連忙站直了身體,抱刀對着他一彎腰,道,“請等片刻,小人去去便回。”

那侍衛又從半開着的門裏鑽進去,不見了影子。

宋雨仙轉過頭來,頗為詫異,将秋續離打量了一番,“想不到你還挺有名氣的。”

秋續離頗為自得的摸了摸下巴,道,“當年我到處閑逛,到了此處,那老爺子半道上看到我,說什麽也要讓我進碎玉堂坐坐,盛情難卻,我就在這兒住了幾日。”

“那老爺子有這麽好心?”

祈荼是陪同宋雨仙一起來的,宋雨仙偏說那日答應人他也有一份,不一路跟着于理不合,便要拉着他一起。祈荼便仿佛被宋雨仙綁上了似的,到哪裏都是一塊兒,形影不離。

“我只是聽說那堂主風評不好,頗為……”

“頗為什麽?”宋雨仙追問。

祈荼不說話了,猶豫了一會兒,也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宋雨仙抓着他的袖子搖來晃去,鬧騰極了,一番追問。

“頗為喜好南風,府上住着十幾位偏偏少年,每日琴瑟歌舞,絲竹亂耳。”

“啊?”

秋續離感到臉有一陣不明所以的疼痛。

宋雨仙看了看秋續離,搖了搖頭,繼續嘆息,“就算你半路上沒錢了,也不能這麽出賣肉∑體啊。”

秋續離雙眸微眯,泛出一陣寒光,就要擡手将宋雨仙抓到跟前來。他一眯起眼睛,倒是有些滲人,畢竟不是人的眼眸,似乎還泛着細微的幽藍冷芒,同野貓無異。如此光景出現在人身上,便如妖怪現世。宋雨仙沒由來一陣頭皮發麻。

“你在這裏住了幾日?”恭正琏問。

“也只有四日左右罷了。”秋續離忍住後背傳來的涼意,波瀾不驚。

恭正琏聽完,轉身就要往回走。

“恭神醫你別走啊!”宋雨仙急了,揮着袖子喊。

眼見恭正琏越走越遠,腳步生風,毫不遲疑,宋雨仙又往前追了幾步,道,“恭神醫,你別生氣,你聽他解釋!”

恭正琏停下腳步,慢慢轉身,目光在秋續離身上停住。

秋續離只是望了他一眼,又別過頭去,再不理他。

眼見好不容易才請來神醫相助,就要壞在這住了幾日上頭,宋雨仙急得暈頭轉向,又跑到秋續離跟前,求,“你就解釋兩句吧,秋續離,秋大夫,秋哥哥,秋大俠。”

“清者自清,既然有人不信,那便罷了。”他又說上氣話,諷刺了恭正琏幾句。宋雨仙在兩人之間兜兜轉轉,兩面讨好不了,索性也不動了,只是拿眼睛在兩者之間來回梭巡。

最終還是恭正琏服軟了,他嘆了一口氣,又慢慢走回來,眼眸中帶着一絲困倦,颀長的身形雖說還是筆直站立的,卻仿佛被千斤重的東西壓住了似的,帶着疲憊蕭條。

過了不多時,那侍衛便來回話,對着幾人道,“幾位有請。”

說罷伴随着一聲轟想,大門就被完全拉開,亮堂堂地一片,兩旁侍衛規規矩矩的立着,對着幾人颔首致敬。

這門內也是蕭索極了,四周沒有走動的仆人,迎面一個偌大的蓮池只剩下幾根殘枝,花圃上翻着泥,也沒幾朵花。這宅子一片幽靜,越往裏走,便有一大片竹林郁郁蔥蔥,那竹林中有一處閣樓,只有一層,隐秘在那處,與四周的風景切合在一起,水墨潇湘。

那引路的人卻将幾人往別處帶,又過了回廊,繞過朱門,便看到一處可堪氣派的院落,那院門上挂着一塊朱漆木刻匾額,上面用瘦金體寫着幾個字“義氣幹雲”。那匾額倒是幹淨,泛着溫潤的光澤。

等到幾人進了院子,那領路的便先行離開,立即有仆從端茶上來。那茶香氣四溢,茶梗在水中沉浮旋轉,蒸騰的熱氣氤氲。

“猴魁兩頭尖,不翹不散不卷邊。此為上品。”

“你倒是懂得些。”宋雨仙回秋續離一句。

幾人喝茶等着,不多時便見着一人走進來,屏退了仆從。他對着幾人抱拳,又往這屋子中央主坐上走去。

此人便是那位少堂主——秦奇書。

秋續離以往見到過他,卻不記得他有如此消瘦,全身上下的風流韻骨沒了,臉上反而長出了一些胡茬,步伐沉穩,沒了輕松姿态。

“多年未見,秋大俠到此,難道是為報當年之怨?”他拂袖坐在高椅上,問。

秋續離可算是個偏偏美男子,俊俏不凡,師從名門,秉性善良。當日那老爺子見他如此,便想着法子想要将他關起來養着,但苦于秋續離武功厲害,心思活絡,奈何不了他,只能放在院子裏看幾天,然後便放人走了。後來仿佛是被秋續離瞧出什麽,惹怒了他,便再也沒有來過。只那幾天,秋續離白吃白喝白拿的銀子,大概也有上千兩,說起來也不虧。如今又來,卻是為何?

“當年之怨?”恭正琏冷聲問。

“家父已經西去,便是有怨,也請寬恕。”

“當年我也拿了你們家不少銀子,恩怨舊事就一筆勾銷了。”秋續離擺了擺手,很有自知之明。

宋雨仙終于忍不住開口,問,“你真就賣給碎玉堂啦?”

秋續離随手找了個茶杯就往宋雨仙頭上扔過去,卻被宋雨仙雙手捧住,秋續離道,“是那老爺子硬要給我,我有什麽法子。”

他當時并未多想,心說那老爺子還挺寬厚的,現在想起來竟然是那麽個原因,心中還有幾分別扭。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若是那老爺子再卑劣些,在飯菜茶水裏摻點什麽藥,那可麻煩了。

“老爺子死後,你府上那些侍寵又去了何處?”

這原本只是人家家事,他一個外人也不便多嘴,奈何秋續離心中頗有疑問,很是好奇,便毫無顧忌的問出來。

秦奇書蹙起了眉頭,道,“全都遣散了。”

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這位秦公子也不是什麽好人,全然襲得了他老爹那些脾氣,時常流連煙花柳巷,只要是美人,全然逃不過他那雙手。沒成想他老爹死後,他反而改好了,變得正經起來。索性碎玉堂也不會毀在他手中。

“秦老爺子得子若此,便是無憾了。”

他聽完這句,臉色變了變,忽然陰沉下來,手中拳頭攥緊,唇抿成了一條線。過了許久,才道,“是我害了我爹,若非我當初被美色所迷,我爹便不會被細作所殺,死得那樣慘烈。”

“卻是為何?”

他沉默了一會兒,不打算再說,轉而問道,“諸位貴客來此,所謂何事?”

秋續離這才想起點正事來,問,“貴府中可有一人名奚梅?”

秦奇書拿着茶杯的手一抖,唇色忽然變得慘白,“你們如何知道?”

秋續離嘆氣,伸手随便指了指宋雨仙,一仰下巴,道,“還不是這小子麻煩,應承了人要請恭正琏給奚梅治病,我們這才不遠萬裏跑到貴府上來。”

宋雨仙的确給恭正琏舔了麻煩,心中也有些愧疚,此刻便一句話也不敢說,只敢偷觑他的臉色。

秦奇書自然聽說過恭正琏的名號,只是從未見到過他的真人,心中着實一驚,這幾人倒是深藏不露,個個皆不是好惹的角色,随即問,“閻王神醫恭正琏,在下眼拙,不知是哪位?”

恭正琏理也不想理他。

秋續離只得伸手那麽一指。

“幸會。”他又客套了幾句。

這位神醫冷言冷語,不好接近。他一身錦繡長袍,氣度不凡,面如冠玉。

“這位奚梅不知在何處?”

“不知是何人所托,讓幾位勞駕?”

宋雨仙便回憶起那人的樣貌來,“記不清了,我同祈荼被軟禁在掃業山莊,想要逃出去也沒法子,那人便來相救,一身玄衣,似是掃業山莊的侍衛頭領,便帶着我們出來,最後要我們來這裏救人。”

“他可有說他是誰?”

宋雨仙搖頭,只是道,“他最後還說什麽都是他害了奚梅,什麽什麽的……”宋雨仙拍了拍腦子,那時候的場景都想不起來了,模模糊糊。

“恐怕是他。”

“誰?”

秦奇書露出些許鄙夷,“不過一個傀儡罷。”

這其中又牽扯了些恩怨,理也理不清,秋續離也不打算再追究下去,只是問,“反正我等只是為了奚梅而來,請秦少堂主帶路。”

秦奇書的眸光閃爍,游移不定,最後還是點頭,“請各位随我來。”

幾人随着他一路走,小徑上鋪就着鵝卵石,還算雅致。不多時便又看到了那處閣樓。那閣樓孤零零的,隐秘在竹林中,并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

秦奇書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全身僵硬,手腳發抖。

這時間仿佛過了許久,也不見得他有什麽動作,他盯着門發愣。

恭正琏原本就不耐煩,此刻忍不住冷哼了一聲。

“吱呀”一聲,門扉推開了。

幾人魚貫而入。

這是一間清雅樸素的屋子。只有一面牆上挂着一幅水墨畫,畫中一抹飄逸的白影,紅梅傲雪。靠窗有一張木桌,桌子上什麽也沒有。一個什麽也沒有的屋子,怎能住人呢?

又跟着進了裏屋,裏屋裏有一張窄床。床上挂着白幔,風透過窗戶吹進來,白曼揚起,可以瞧見裏頭的人影。

秦奇書便走過去拉開床幔,又讓道一邊。

恭正琏便走過去,稍微檢查了一番這人的傷勢。雙眼被捥去,舌頭被剪了,鼻息微弱,與活死人無異。膝蓋骨被敲碎,肋骨斷裂。

趁着恭正琏檢查的空擋,秋續離又懶洋洋的問,“這奚梅是誰?”

“他便是那細作,潛伏道府上,便以為府上藏着九泉弈譜。誰知竟然是掃業山莊白梅殺手,最後将老爺子也殺了。掃業山莊固然可恨,但我始終無法釋懷親手殺了老爺子的人是他。”

“你怎知是他?”

“那手法便是他獨有的,旁人怎能學得來。”

衆人一陣沉默。

過了不多時恭正琏便重又将被子給他蓋上,臉上沒什麽神情,同往常無異,“手筋腳筋能勉強接好,膝蓋骨沒法愈合,舌頭也無法再生,眼睛倒是能好,只是——”

“什麽?”

“你可願意分一只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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