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一生
其實無論是人眼還是豬狗牛羊的眼,對于恭正琏來講也沒有什麽分別,只要稍加改動,都是一樣的使。
他這麽說不過是想要報複兩下罷了。
“什麽意思?”
“你若是想要他看見你,便自己分出一只眼來,裝在他眼眶裏。”
“這、這我尚需考慮……”
秦奇書不自在的說完,眼睛又盯住那床幔中的人影看了許久,猶豫。
“既然如此,那我治好他的手腳便走。”
恭正琏說完,就讓他帶路去廂房歇息。幾人又是住在了碎玉堂,借着神醫的光,白吃白喝白拿,潇灑自在。
這幾日恭正琏忙碌起來,時常不見人影子,路過閣樓之時便能聞到一陣藥香。
秋續離一逮着機會便将幾人甩開,到處去游蕩。宋雨仙拉着祈荼在街上走,忽然從勾欄院裏飄出的一張緋色手絹落在他頭上,他撿起那手絹往上一望,只見一女子掩唇嬉笑,對着他招手。
宋雨仙又望向祈荼,問,“這怎麽辦?”
“既然是人家心意所托,還是歸還吧。”
說起來宋雨仙還不曾踏足過青樓之類,才走近一步,頓覺一陣暖風撲面而來,夾雜着濃濃的脂粉味兒,往裏一望,其中薄紗柔絹,莺歌燕舞,酒瑟相輔。
吓得宋雨仙有點怕。
那老板立即迎上來,半老徐娘,風韻猶存,揮着手絹笑,“二位有些面生呢,怕是頭一回來吧?”
宋雨仙将那手絹提在手中,在那老板面前晃晃,問,“這是誰的,方才有人丢給我。”
那老板卻不接過,拿着扇子掩唇笑,臉上的粉簌簌往下掉,“這樓子裏的女子思春,看見街上有樣貌俊朗的男子便丢下絲絹,每隔幾日便有一樁,倒是少有前來歸還的。”
說罷一陣嬉鬧聲忽然大了起來,伴随着桌子板凳倒塌的悶響,以及幾聲女人的嬌笑。那二樓左數第二間屋子裏燈影惶惶,不時還有嬌羞人影掠過。
“這這、這動靜是不是太大了點……”宋雨仙喃喃。
“喲,那位公子可算有錢,每日都來這裏捧場,撂下銀子就上樓。姑娘們都喜歡得很。”
“他、他一次找多少姑娘?”
“多數也就五六個吧。”
“這、這麽多,”宋雨仙帶着崇敬的心情又往那二樓上望,“不會吃不消……”
“二位既然來了我這樓子,還不挑些姑娘陪?這人生苦短,還是及時行樂吧。”
香風暖意,窈窕身姿,勾欄院裏,絹綢秀衣。
宋雨仙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拉着祈荼就要往外走,才擡腳跨出了一步,卻猛然轉頭又往回望去。
只聽一男子的聲音道,“這一局可是美人輸了,還不自罰三杯。”
“秋續離!”
宋雨仙聽清了,整個人一僵。平日裏調戲調戲村花也就算了,現在竟然明目張膽的逛上了青樓!恭正琏此刻辛辛苦苦地治病救人,他倒好,一個不注意又到處亂溜,瞧他身無分文的樣子,想必錢也是在恭正琏那裏順走的。
宋雨仙撸起袖子,三兩步就往樓上跑,祈荼拉他不住,已然來不及了。宋雨仙氣勢洶洶一腳踹開了門,眼見其中一片景色旖旎,窗邊一女子撫琴,又有一人跳舞,還有一人斟酒。秋續離左擁右抱,還捏着一雪白柔荑,正打算吻上一下。
卻側頭瞥見宋雨仙挽着袖子站在門口,目瞪口呆的模樣。随即對着他笑了笑,招了招手,“宋雨仙,你來得正好,還不過來。”
他話音一落,便有女子圍攏過來,拉扯着把他往裏拽,宋雨仙拉住門框,欲哭無淚,“我、我我還是算了。”
“好不容易來此處,怎能算了,豈不是辜負了大好青春。”說罷他便就着那女子的手飲了一杯酒,微微揚起的脖子,喉結上下滾動。
“我、我走了。”宋雨仙說完這句,立即逃命似的奔下了樓。
祈荼見他上去,沒過多久便一陣風似的滾下來,拉着他又往外頭跑,等到跑出店門十幾丈遠,才停下來一邊拍着胸口,一邊道,“太、太可怕了。”他說完又回想起那場面來,一路臉紅到耳根。
祈荼忍俊不禁。
且說到了傍晚,秋續離逛完了青樓,在姑娘們戀戀不舍的目光中踏出了門口,他一邊微笑着擺手,一邊腳步踉跄,酒醉微醺。大街上的人少了許多,秋續離東搖西擺,用手扶住額頭,眼前的東西模糊極了還帶着重影,頭有些疼。涼風時不時的吹過來,還有些冷。秋續離慢悠悠地走着,也無人來理會他。大約是醉得很了,腳下一不留神,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身子一歪就往地上倒。
這一倒就倒進了一處漆黑的小巷子裏。
秋續離被摔得腰疼,伸手一揉,起初還覺得沒什麽要緊的。不在意地又要起來,只是到覺得手心濕漉漉的。他連忙把手掌張開,借着月光一看,酒醒了一大半,“血!”
這麽一摔難道還摔出內傷不成。
秋續離扶着腰從小巷子裏站起來,往外走了兩步,才覺得踢到了什麽東西。
是一只人手。
那手背上都是血。
秋續離連忙蹲下伸手試了試那人的鼻息,尚存一絲,恐怕再不救便來不及了。秋續離踉踉跄跄地把那人扶起來,辨別了一下方位,眼下也只有回去找恭正琏了。那人氣息微弱,一條腿斷了拖在地上,血也跟着流了一地。
他恐怕全身上下都是傷。秋續離扶着他,很快便叫血染了一身。
他嘴裏好像還在念叨着什麽,又沙又啞,秋續離也沒能聽清。
秋續離扶他慢慢走,還一邊逼他說話,念,“你可別死,馬上就帶你去找神醫。”
那人歪着頭,也不說話。他的頭發有些亂了,血一層又一層地打濕了衣裳,臉色發白,身子漸漸冷透。
秋續離扶着他走了一陣,卻覺得沒有生息了。秋續離伸手搖了搖他,喚,“你醒醒!別睡!”
那人半歪着頭,一半臉頰籠罩在月色中,力氣已經抽盡。
秋續離伸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他瞳孔散開,毫無焦距。秋續離顫抖着手試了試他的鼻息,只有出來的氣兒,已經沒有進氣了。
死了。
秋續離一陣手發涼,方才他還聽見這個人說了什麽,現在卻已經命喪黃泉。他到底說了什麽呢,在這人間的最後一句話。
恭正琏醫術高超,說不得還能救活過來,秋續離不忍将他獨自丢在路邊,之後被人随便拉到哪個荒郊野外去埋了,任由野狼野狗蠶食,便還是将他往碎玉堂裏扶。
秋續離可算是回來了,這麽大晚上的,宋雨仙就要以為他真就睡在青樓裏。秋續離一手扶住腰,滿身是血,蹙着眉頭。
“你、你這也,太——”
秋續離指指地上,“還不快去把恭正琏叫過來。”
宋雨仙順着一看,才見着地上躺着一個死人,一身玄色衣袍,被頭發遮住了半邊臉,看不清面容。想罷連忙往恭正琏屋子裏跑。
秋續離坐在石椅上,輕輕吐出一口氣,盯着那死人瞧了半天。
恭正琏一眼就知道這人已經死了,是再也救不活的。他就算有通天的醫術,也無法将一個已經斷氣的人拉回來。恭正琏随意拉看了那人幾下,道,“那心口一劍,便足以致命,他拖了這麽久才死,實屬不易。”
“你救不活?”
“人死不能複生。”
秋續離忍不住嘆息,又想吩咐人将他拖出去埋了,手一招,便有仆從圍攏過來。恭正琏卻拉住他,輕道,“他那雙眼還有用。”
秋續離一驚,“人都死了,你未免也太過殘忍。”
“人既然已經死了,何不多造福生者。”
宋雨仙早就覺得這人有些眼熟,伸手撥開那人遮住面容的頭發,一下子坐在地上,指着他,“我認識,就是他讓我去救奚梅的!”宋雨仙還回不過神來,眼神閃爍,“當初祈荼便說,他救我們出來,已經被掃業山莊的人發現了。難道、難道竟然是……”
竟然是他害死的人?
“既然是他讓人去救奚梅,必定也願意獻出眼睛。”恭正琏叫人取了水沉木箱來,借着月色,從中取出了一枚柳葉似的纖薄刀片。
宋雨仙連忙跑開連看不敢看,秋續離忍住心底一陣發涼,索性站起身來往庭院之中走。雖然是晚上,卻還是能夠看得清清楚楚地,同白天沒有多大分別,這雙眼睛靈敏得甚至能看到草叢中埋伏的尖頭蛇。
只是沒有顏色罷了。
秋續離一雙手枕在腦後靠在牆上,仰望着璀璨星空,一閃一閃,那一顆一顆仿佛會掉下來似的。
宋雨仙來找他,差點吓了一跳,那雙眼眸泛着一絲藍芒,豔如寶石,他微微眯起眼睛,那可怕的樣子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愈發駭人。
“你可想好了,可願分出一只眼?”
秦奇書不答話,眼神飄忽不定的望向窗外,窗外不知何時多了一簇梅花,竟在這豔陽天裏盛開着。
驿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見他遲疑不定,恭正琏也不催他,只是叫他在外候着,這幾日皆不許進這閣樓中來。秦奇書在外徘徊了一陣,只是目光未能從那半開着的窗戶移開。
又過了幾日,恭正琏便将那人的手筋腳筋接好了,那人無論是醒着還是睡着,都沒有動彈,恭正琏配了幾副使人麻痹的藥水,并不會感到疼痛。如此不過就是擺弄個木偶人。
他還沒有醒來。恭正琏準許人去看望之時,秦奇書便每日去殷勤照顧,奚梅手腕、腳腕、頭上都裹着紗布,氣息微弱。他微側着頭,偏到一邊,誰也不理會。
又過了半月餘,奚梅的傷好了一些,恭正琏便給他拆了紗布。幾人在這裏住了許久,打算啓程返回,臨走到門口,秦奇書卻追出來,仿佛下定了決心似的,面色木愣,道,“恭神醫,我想了許久,願意分出一只眼來,希望你……”
“不必了。”
秦奇書一愣。
“奚梅的眼睛我已經一并治好了,是用的一個死人的。”
“多謝神醫。”
秦奇書對着恭正琏一行人拱手,深深鞠了一個躬。
“在過幾日你便自行将他頭上的紗布拆了罷。”
“是。”
秦奇書顫抖着。
他不說話、不動、不聽已餘一年。無論秦奇書怎樣問,怎樣說,怎樣激怒,他便如活死人一樣,什麽也做不出反應。
他終于能再次回應他了。
秦奇書被這等待折磨,撕心裂肺,形容枯槁,幾乎就要忍不住拆開蒙住他雙眼的薄紗。秦奇書坐立不安,最終體面的刮去了胡茬,新裁剪了一件衣裳,錦衣玉袍,亦如初見模樣。
他的手心被薄汗浸濕,大跨步向那竹屋走去,然而在屋外停了許久,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房門。
奚梅依舊一動不動的躺在那窄小的床上,身上蓋着的被子依舊是昨夜他走之時的樣子,全無一點變動痕跡。即便他的手腿好了,也還是不能動似的。
秦奇書緩慢擡手,覆上了他的雙眼,不再是空蕩蕩的輪廓,睫毛微微的眨動,是他的手掌竟然有些癢。
秦奇書小心翼翼地拉開蒙在他眼上的白布,像是丈夫挑開新嫁娘的蓋頭,立刻那如玉的容貌就展現在眼前。
奚梅半睜着眼睛,目光充愣地盯着床頂,然後眨了一下。秦奇書輕喚了一聲,“奚梅。”
奚梅聽見這聲音似乎沒有什麽感觸,轉而将臉往裏側了側,連看也不想看他一眼。
“你、你聽不見?”
秦奇書隐隐怒氣含而不發,将他從被子裏拉出來,一手拽着他的手臂,冷笑,“你以為能躲得過去!”
他将奚梅拉近了,卻驚駭的看見他潤濕了眼眶,眼淚如珠玉一般滑落,順着他的眼角浸潤了枕頭。過了一會兒他竟然大哭起來,蜷縮成一團,一手搓揉着被子一角,身子不斷抽泣顫抖,嘴唇開合着,像是在說什麽。
秦奇書想要去聽,卻什麽也聽不道,只能依稀從那口型中來分辨。
他念了無數次,秦奇書竟然看懂了。
他後退幾步,踉踉跄跄,大汗淋漓。
他說:烏白,眼睛,死了,我對不起你。
我對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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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