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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修又做噩夢了。
每次的噩夢裏他都會回到十歲生日那晚,這次也不例外。
當時是初秋,天氣足夠涼爽又不會太冷,生日派對地點就在家裏的後院,空中架上了閃爍多色的彩燈,露天長餐桌上鋪了星星與火箭圖案的臺布。晚餐主廚是父親,他的手藝不輸給任何餐廳廚師;母親則負責招待客人——鄰居的兩對夫婦以及他們的孩子,還有亞修學校裏的兩個好友。
晚餐很美味,蛋糕也非常漂亮,房間裏還多了一大堆禮物。派對結束後客人們沒停留太久,家裏又恢複了平時的安靜,亞修上床睡覺的時間也到了。
生日禮物中有一本冒險漫畫,亞修恨不得立刻開始看。他興奮得坐都坐不住,想入睡就更難了,但小孩子就是不能熬夜,即使是生日當天也不行,媽媽總會監視他的門縫,看那裏是否透出燈光。
亞修在床上滾來滾去,直到淩晨,似乎父母都進入夢鄉了,他偷偷扭開床頭燈、翻開漫畫,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故事講的是一個超級英雄的故事,他孤身行走四方,懲治那些隐藏在人們視野之外的邪惡怪物,默默無聞地保護普通人。亞修越看越入迷,不知不覺已經淩晨三點多了,他毫無睡意,完全沉浸在漫畫的世界裏。
直到他聽見一聲慘叫。
是母親的聲音。亞修是個聰明的小孩,他沒有跟着尖叫,也沒有跑下樓,而是在房間裏立刻拿起電話打算報警。以前父母教過他這種情況下該怎麽做。
可是電話接不通,無論撥打什麽號碼都不行,很久以後亞修會明白,這是因為屋子的電話線路被切斷了,但現在的他還不懂。
他小心走出房間,赤着腳,一點點挪下樓梯,從欄杆的縫隙裏向下看。他看到餐廳門口伸出來一雙腿,穿着睡褲;再往下走了兩個臺階,他看到了父親的全身,顯然他已經死了,從喉嚨到胸腔被撕裂開來,身下的奶茶色地毯被染成一片漆黑。
昏暗的月光下,母親站在餐桌前,手裏握着念珠鏈十字架,一點點往後退。
亞修又向下走了幾步,木樓梯吱呀作響,母親猛地回過頭看向亞修時,餐廳黑暗的角落裏有什麽東西也動了動。
那一刻,母親竟然既沒有尖叫也沒有逃跑,反而向着角落裏的怪物撲了過去。
亞修看不清她是如何被那東西捉住的,怪物行動的速度快極了,簡直像被強行剪到一起的電影膠片。母親喊了一句什麽,可能是叫亞修的名字,也可能是叫他跑,他不太記得了,即使是在噩夢裏也想不起來。因為當年面對那一刻時,他太害怕了,什麽也聽不到,一步也動不了。
越過母親的肩膀,亞修看到了一個陌生的身影,身材修長,皮膚蒼白,一頭及肩的淩亂銀發。亞修看不清他的臉,因為他正把臉俯在母親頸間,她鮮紅色的動脈血從他頸間滴落。
怪物慢慢擡起頭,亞修本以為會看到一張猙獰的臉,但并非如此。銀發的怪物是個年輕男人,面無表情,眉目端正卻缺乏生氣,就像一尊會動的石像。他的眼白布滿血絲,幾乎通紅,眼珠的顏色更是和滿屋的血液一模一樣。
母親的身體輕輕抽搐了幾下,最終不再動彈。怪物丢下她,慢慢向亞修走過來。他居高臨下地看着亞修,唇邊與面頰上血跡斑斑。
亞修這才發現,怪物的臉上竟然挂着淚痕。真正的眼淚與血絲交融在一起,正從他的眼角不斷溢出。
怪物與亞修四目相接,嘴唇顫動,似乎想說什麽又發不出聲音。屋子裏安靜得像死後世界。一兩秒後,怪物向他伸出手。亞修本以為自己可能會被撕碎,或者被活活吞吃,猛地看到怪物另一只手中的匕首時,他突然意識到:也許這東西是人,是那種最邪惡的人,而不是鬼怪……所以我要跑,我可以逃掉的,不能就這樣死去。
他轉身向門口狂奔,怪物緊追上來,匕首鋒刃撕開他身後的睡衣布料,脊背上傳來燒灼般的疼痛。他跌倒在地,緊閉雙眼。這時,大門突然被一股沖擊力轟開,伴随着強光,震耳欲聾的密集槍聲在屋內響起。
這一切不知持續了多久,亞修一直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再睜開眼時,銀發的怪物已經不見了。陌生成年人抱起亞修,為他擦幹眼淚,還有一些人走進屋裏去查看他父母的情況。
亞修很清楚地意識到,父母都已經死了,他們不可能活下來。
同時他也更清楚地知道——銀發的怪物并沒有死。他逃走了,繼續潛伏在廣闊世界上某個黑暗的角落。
亞修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
據說這種喚醒方式對腦血管不好,但他卻無比感謝這通電話,不然也許噩夢會再從頭到尾重播一次,以前他就遇到過這種情況。
現在他當然不再是剛滿十歲的小孩,也不在彌漫血腥味的舊宅中。他已經年近三十,住在價格便宜的公路旅店裏,他好幾天沒刮胡子,及頸的黑發亂得一塌糊塗。由于不喜歡睡床,他仰靠在沙發上和衣而睡,手邊放着總随身攜帶的吉他包。
接起電話,號碼被顯示為“及時達披薩外送”,他的手機裏有許多這樣的號碼。亞修知道這并不是外賣,而是艾爾莎打來的,當年她領養了亞修,曾是他的監護人。
“這次的案子你肯定有興趣。”電話接通後,艾爾莎省略了寒暄,開門見山地說。
亞修從沙發上坐起來:“是之前提到的那個集體狩獵?可是我不擅長和人配合,也許并不适合參與這種……”
艾爾莎說:“記得三個獵人在任務過程中被襲擊的事件嗎?其中一個獵人活下來了,叫薇拉的那個。昨天她脫離了危險,在醫院醒了過來。她口述的事情經過與我們之前推測的完全不同。之前我們的推測是:兩個獵人被吸血鬼殺死,吸血鬼也身受重傷,薇拉一刀結果了他之後,自己卻重傷昏迷……事實并非如此。薇拉說,他們确實和目标糾纏了很久,但中途突然又出現了另一個怪物,怪物對他們三人以及目标進行無差別攻擊……最後怪物殺了兩個獵人,也殺了吸血鬼,只有薇拉僥幸活了下來。”
亞修沒有接話,沉默地聆聽着。
“薇拉說,突然出現的也是個吸血鬼,瘦高,比一般的吸血鬼更蒼白,動作狠辣,無法進行溝通,他有一頭銀發,和永遠保持血紅色的眼睛。”
“請您繼續說。”亞修的語氣很平靜,沒有長久的沉默,也沒有大吼大叫。電話那頭的艾爾莎倒是因此遲疑了一下,懷疑亞修是不是真的聽懂了她在講什麽。
她繼續說:“是幾個驅魔師找到他的。之前驅魔師要找一夥巫師的地下研究所,他們鎖定了大致區域,卻搜尋不到具體線索。這次通過偵測‘銀發怪物’的行蹤,他們竟然意外發現了巫師們的藏身之所,所以他們聯系了這一區域的游騎兵獵人,希望你們都能參加‘集體狩獵’。”
“好的,我願意參加。”亞修痛快地回答。
“你都不問問怪物和巫師是什麽關系?”_
“大概也就是一起作惡的關系吧,不然還能是什麽。而且,我猜您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回事,不然您一定會直接告訴我。”
“好吧……那麽我大致說一下需要注意的地方。這次參與行動的不僅是驅魔師,還有一些不是我們的人,而是來自‘無威脅群體庇護協會’那個組織的調查員。你知道,他們保護無害黑暗生物的利益,同時也追獵其中的邪惡之輩,他們表示,要以控制為主、減少殺傷……而游騎兵獵人協會已經就這方面和他們達成一致了,希望你參與行動時能夠記住這一點。”
“我明白了。他們最主要是想對付巫師,是吧?”
“是的。那些巫師是……”
“我并不關心巫師,”亞修用肩膀和頭夾着手機,打開腳邊的吉他包,“巫師交給他們就好,願意殺還是願意審訊都随便,我只找自己想找的,保證不給他們添亂,也不會節外生枝。”
吉他包裏放的并不是樂器,而是數種武器。從袖珍手槍到M500轉輪槍,普通鉛彈和幾種銀彈,甚至還有一架未經完全組裝的巴雷特。
艾爾莎嘆了一口氣:“其實那個怪物也不一定是他。你以前也遇到過很像他的敵人,但卻不是他。”)
亞修說:“不要緊,反正它們都是怪物,而且都死了。就算沒找到真正的它,也不算可惜。”
“好吧,也許這次真的找對了,畢竟描述聽起來很像。亞修,務必注意安全。”
“我知道,謝謝您。”
之前艾爾莎也提過這次集體狩獵,亞修知道該和誰聯系,他又問了問養母最近的身體情況之後,通話就此結束。
把手機丢在床上,他開始整理清點武器,反複裝好槍支再拆卸開,循環了數次後,他終于關上了吉他包,起身去盥洗間。
水龍頭上的鏡子映出一張過分疲憊的臉。作為常年追蹤黑暗生物的游騎兵獵人,亞修的體格足夠強壯,但臉色卻經常憔悴得發青。他缺乏休息、三餐不定、頻繁透支體力,這種不健康的精神面貌讓他看起來像個不得志的頹廢搖滾歌手,倒正好與總帶着吉他包的形象很吻合。
他脫掉衣服,扭開淋浴噴頭,不等水熱起來就站到了花灑下面。偶爾扭過頭看鏡子時,他能隐約看到自己背上那條長長的傷疤。
是當年銀發怪物留給他的。
褲子挂在門把手上,腰帶上挂着一把匕首。它本來沒有鞘,現在的皮鞘是後來配的。匕首是當年銀發怪物留下的,怪物用它劃傷了亞修的背,姍姍來遲的獵人們沖進來之後,它就逃走了,抛下亞修也抛掉了匕首。
之後,亞修被艾爾莎撫養長大,被她漸漸帶入獵人與驅魔師的世界。亞修一直留着怪物的匕首,到今天為止,他用它結果了不少黑暗生物的性命。
關上花灑、換上另一身衣服後,亞修拿着匕首看了很久,然後把它挂回腰帶上,認真地扣好。他要帶着匕首去,他要帶着它再次面對當年的噩夢。
他回到鏡子前,把濕漉漉的半長發向後撥,在臉上打好泡沫,認真刮掉稍顯邋遢的胡子。光滑的下巴能讓他顯得年輕一點,盡量與那個十歲的小男孩更像一點。
“希望你能認出我。”
自言自語了一句之後,他走出去,撥通聯絡人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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