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亞修回到家時,貝拉小姐正在午睡,她躺在搖椅上,膝上蓋着毯子和一本書,歪着頭,眼鏡掉在了脖子上。亞修進門時她毫無察覺,于是亞修趁機趕緊把裝了武器的吉他包拎上樓,免得她醒來對這東西好奇。
半小時後,貝拉小姐醒來看見了亞修的車,立刻蹒跚着上了樓:“亞修?是你嗎?”
“是我。”亞修正在翻箱倒櫃,聽到聲音就迎了出來。貝拉和他擁抱了一下,然後伸長脖子一個勁往屋裏看,亞修問她有是否什麽需要,她面帶惋惜地問:“他沒和你一起回來嗎?”
“他?”
“你們還在一起嗎?你有沒有按我說的,帶他去見見艾爾莎?”
她指的是切爾納,顯然那天浴室裏的畫面仍然印在她腦子裏。亞修搪塞了一下,說那個淡金色頭發的朋友有別的事,就不過來了,然後岔開話題:“貝拉小姐,最近您身體還好嗎?”
“很好啊,我每周都去教堂,偶爾還自己烤點蛋糕。”
獵人的眼睛總能觀察到細微之處。之所以亞修這樣問,是因為他隐約覺得貝拉小姐的步态不如從前穩健,身體也比過去遲鈍……不過她神志清明、腦筋也轉得挺快,也許沒什麽大礙。
“我進來時您在午睡,”亞修說,“您可得改改這個習慣。我不是說午睡,而是在搖椅上坐着午睡。這很危險,搖椅不穩定,您可能會摔倒,而且坐着睡着對心血管也不好。”
貝拉像小女孩一樣撅起嘴:“天哪,你一回來就要這樣嗎?你真是越來越像艾爾莎了。過去我總覺得她簡直像我媽媽,明明我比她大了三十多歲……好了,我去給你泡點茶,你肯定開了好久的車,好好休息一下。”
貝拉下樓梯時走得很慢,上次見她距現在也沒多久,那時她還健步如飛,無聲無息就能出現在亞修的房間裏。亞修暗暗想,這次回來除了找契約書外還多了個新任務:帶貝拉小姐去醫院做一次全面檢查。亞修十歲後的少年時代基本都是在這棟房子裏度過的,貝拉只是個普通人,卻給過他和艾爾莎難以述盡的幫助,對他來說貝拉就像是遠親一樣。
亞修也跟着去了樓下的廚房,幫貝拉一起燒熱水、泡上茶,再主動拿了一盤點心上樓,這樣貝拉就不會一趟趟地上來送這送那了。終于回到房間後,亞修掩上門,望着床下,那裏放着一只老皮箱——父母留下的小件物品基本都在那裏。
當年的房屋和大件家具都已經變賣他人,而屋內的小物品都被細心的獵人們收集了起來,專門交給亞修保管。其實亞修從未清點過父母的遺物,他小時候甚至不想看見那只皮箱,光是看着它,他就會想起十歲生日後的夜晚,然後在接下來的幾天裏,他會被噩夢纏身。
今天,亞修也是做了一番心理準備才把箱子拉出來。他細細拭去上面的塵土,打開搭扣,最上面是一條深棕紅色的圍巾,兩端布滿北歐風格的菱格織花。盯着圍巾,亞修一陣恍惚,他竟然想不起來這是誰的……是父親的,還是母親的?
不僅圍巾,很多東西他都已經想不起來了。一本詩集,他印象中父母好像都不怎麽喜歡詩歌,一張披頭士的複刻唱片,他想不起來家裏是否曾經放過這些音樂……箱子裏裝的是他十歲之前的記憶,而如果沒有父母或親朋去反複提醒,人們十歲前的記憶總是會漸漸淡去。
過了一會兒,亞修終于看到了他還記得的東西:一對對戒,是他父母的結婚戒指。它們躺在一個簡陋廉價的紙盒裏,鑽石小得像針尖,戒圈內部刻着夫婦二人的名字:阿科爾和漢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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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永遠都不會知道阿科爾還有個名字叫謝爾,也永遠都不會知道總長期出差的丈夫不是工程師,而是來自她無法想象的黑暗世界。
不知“阿科爾”和“謝爾”到底哪個才是真名?他的父母、亞修的祖父母給予他的,到底是哪個名字?亞修依稀記得,小時候自己問起過為什麽別的小孩有祖父母,而他沒有,那時父親正好又在“出差”,母親告訴他,阿科爾和她都從小就失去了父母,她的雙親死于一場天災,而阿科爾是個棄嬰,從沒見過任何親人。她說他們的相遇是命運中注定好的,他們會治愈對方的孤獨,成為彼此生命裏的支柱。
“你和阿科爾就是我的全部。”那時,母親捧着亞修的臉,和他的額頭抵在一起。
可是她和亞修卻不是阿科爾的全部。他還有作為謝爾的一面,他要和血族施法者、和其他巫師躲在秘密研究所裏,他要研究構裝體,支配血秘偶,用普通人難以想象的怪物進行實驗……
亞修把裝有戒指的盒子丢在一邊,強迫自己結束這段思考。他撐着額頭坐了一會兒,繼續尋找可能是契約書皮繩的東西。因為太久沒有回顧過這些東西,他的注意力總是會被各種細節攫住,哪怕是一顆紐扣,一封明信片,都能将他卷入記憶的漩渦。
過了一會兒,貝拉又在樓下叫他。貝拉和所有老年人一樣不喜歡看到年輕人悶在房間裏不出來,她更希望他們能坐在自己面前聊聊天。亞修一下午都沒找到像是契約書的東西,正好他也想問問貝拉,除了他的房間外,這棟房子是否還有屬于他和艾爾莎的東西。
“當然有啊,”貝拉的回答令他驚喜,“你總是出門,怪不得都忘記了。你和艾爾莎與我共用樓梯下的儲藏室,那裏面放了不少我用不上的東西,也有好幾個箱子是你和艾爾莎的。”
亞修确實不太記得這些了。他小的時候要外出上學,課餘還總纏着幾個獵人學習如何對付怪物,他根本沒留意過家中的收納擺設問題。“那您還記不記得,”他問,“我從……以前的家裏帶來的東西,是在我的房間,還是在儲藏室裏?”
貝拉一手撫胸,露出悲傷的表情。她知道亞修在兒時失去了親生父母,別人告訴她那是一起搶劫謀殺案。
“你想看他們的遺物嗎?”她輕聲問,“小時候你很排斥它們。雖然你說不想看見那些,但艾爾莎覺得也許你長大就會想看了,所以不能草率将它們處理掉,她把它們裝在箱子裏,藏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有的應該在你屋裏,也有的放不下了,我們就叫人擡進儲藏室了。”
亞修他看了看儲藏間,對貝拉點點頭:“是的。我……最近想看看它們。”
“孩子,你還好嗎?”貝拉湊近了點,關切地望着亞修。
“我沒事,”亞修說,“其實我最近一切都很順利,正是因為日子過得不錯,我才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堅強了。我想好好看看過去的痕跡……小時候我會做噩夢,但現在已經不會了。”
老人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慢慢起身,去五鬥櫥裏取出一把鑰匙:“這是儲藏室鑰匙,你想找什麽就去找吧。不過……”
“怎麽了?”
“不過,找起來可能有點難度……”
打開儲藏室後,亞修充分理解了什麽叫“找起來有難度”……而且不是一點難度。儲藏室裏被塞得滿滿的,包裝盒、大口袋、衣服、成捆的布料、早已壞掉的電器、看不出是什麽玩意兒的部件……所有東西糾纏交疊在一起,打開門的瞬間,亞修幾乎懷疑自己打開的不是樓梯下的儲藏室,而是一個古老神秘的封印,封印一開,不可名狀的物體充斥視野,呼之欲出。
貝拉像小女孩一樣聳聳肩:“反正外面的房間整潔就好嘛……”
“呃,那些東西裝在什麽樣的箱子裏?”亞修問。
“沒有箱子了,”貝拉的回答令人心生絕望,“因為空間有限,我早就把一些又大又有棱角的箱子扔掉了,裏面大多數東西是直接就那麽塞進去的……”
儲藏室不大,比哈利波特住過的那間還小,但要在這裏找一根細細的皮繩也夠讓人崩潰的。亞修也只能耐下心來慢慢挖,狹窄的空間令他想起山楊城老車站的電梯井……為什麽自己總遇到要在小空間裏挖東西的情況?
他一邊翻找一邊和貝拉閑聊,時間過去得倒很快。傍晚時,貝拉準備了她擅長且唯一擅長的拿手菜,而且不願亞修幫忙,她自诩為這間屋子的女主人,要給長期在外的年輕人一點回家的味道。
亞修舀起熟悉的金槍魚土豆泥,無奈地笑了笑。他還記得,小時候第一次吃貝拉做的菜時,他興致缺缺,愁眉不展,因為他想起了父親,父親的廚藝十分優秀,不輸給任何餐廳的主廚,但是他再也不可能吃到父親做的菜了。那頓飯吃到最後,情緒低沉的小亞修發着呆,只顧着吃眼前的金槍魚土豆泥,貝拉見狀卻認為他一定是鐘愛這道菜,于是從那以後,每次她下廚都要做這個。
現在,亞修再一次吃着土豆泥,也再一次想起了父親——謝爾·布雷恩。他已經回憶不起謝爾的手藝是什麽味道了。母親曾說起過,亞修出生時,阿科爾……謝爾不在醫院,亞修過周歲生日時,謝爾也在外出差,但是當他有時間和家人相聚的時候,他就會盡可能去補償,加倍去愛他們……他盡可能多幫漢娜做事,盡可能從早到晚地陪伴兒子,對妻兒照顧有加、有求必應……而過一段日子後,他又會離開他們。也許謝爾很愛他的家庭,盡管他總是和家人聚少離多。
直到今天,直到知曉了謝爾的真實身份,亞修也仍認為這份愛絕非虛假。可是為什麽溫情和殘酷可以在同一人身上糅合得如此完美?謝爾與斯維托夫同流合污,将福利院作為蓄奴場,他支配着血秘偶,研究着黑暗與亵渎之術,他殘殺過異己,戕害過無辜,許多生物曾在他面前哀泣,許多生命曾在他手下消逝……可他又會熱烈地親吻妻子,會忙碌一整天來來準備節日晚餐,會讓兒子騎在自己肩上去觸摸聖誕樹頂端的星星……
謝爾早已不在這世上了。他的光明,他的黑暗,都已經在十九年前的午夜畫上了句號。
亞修想象着,如果現在謝爾活過來,站在他面前,他要将謝爾視為什麽?是父親,還是巫師?他沒法再和“巫師”親近,卻又不願與“父親”為敵,也許他只能盡可能躲開,抛開所有思辨,遺棄這段記憶。
對切爾納也是。他只能這樣。我要将你視為什麽?戰利品?奴仆?同伴?朋友?仇敵?
這些詞都可以用來定義切爾納,可是又都不正确。
離開山楊城時,亞修也心有不忍。踩下油門後他甚至沒敢看後視鏡,他能想象出切爾納無助的樣子……但他不得不離開。也許這只是一種懦弱,可是除了選擇懦弱,他暫時找不到任何方式來平息痛苦。
晚飯後,亞修繼續在儲藏室前忙活,貝拉則回到卧室去看她最喜歡的真人秀。夜色漸濃後,貝拉像所有家長一樣出來勸亞修早點休息,說東西可以明天再找。她每次走出房間都要這麽說,最後亞修也只好聽從。明天他還準備陪貝拉去看醫生,所以他打算先回房間洗個澡,小憩一會兒,等貝拉睡下後再回到儲藏室繼續翻找。
貝拉總是把電視開得很大聲,亞修虛掩着門,能夠清楚地聽到貝拉房間傳來的音樂。也許是環境太有安全感,亞修靠在沙發上漸漸睡熟了,大約十一點左右他醒來了一次,樓下傳來電視購物節目的聲音,在主持人誇張的大喊大叫中,亞修又漸漸合上了眼睛。
這次的睡眠還未深入,他被一雙冰涼的手搖醒了。憑本能,他一瞬間就判斷出,碰觸他的人絕對不是貝拉!
心跳得發緊,他難以想象自己的警覺性竟然低到這個地步。身體還未離開沙發,他的槍口已經抵在了闖入者面前。
對方立刻後退了幾步,有些畏怯地輕聲叫出他的名字。
亞修慢慢收回槍,震驚地盯着黑暗中的人——是切爾納站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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