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這天下午,貝拉的孫侄女艾麗卡來了。她感謝了亞修,幸虧他及時發現了貝拉發病,現在貝拉的溶栓治療很順利,已經初步脫離了危險,只是暫時還不能出院。遺憾的是,即使預後不錯,将來貝拉她也很難再獨自居住了,艾麗卡說她家可能要把貝拉接走,從此後椴樹鎮的小房子就得由別人打理了。

“你們打算賣掉它嗎?”亞修問。

“将來可能會的,但還不急,”女孩說,“這畢竟是貝拉的房子,等她好一點,我們再商量這件事。你可以放心,在合同期內你仍然可以任意使用這棟房子,只不過房東要暫時由我代理了。”

她給了亞修一張名片,坐下來聊了聊貝拉的病情,又談到這個毗鄰大城市的安靜小鎮。亞修發現艾麗卡總是盯着樓梯下方的儲物間,從昨晚起儲物間一直是開着的,雜物維持着瀑布般噴薄的姿态……今天艾麗卡敲門時,亞修嘗試過把它們收拾一下,但他很快發現這是不可能的。

“啊……那是我在找東西。”亞修抱歉地笑笑。

“我明白,我小時候就見過貝拉的壁櫥,”艾麗卡說,“貝拉總是無意識地藏東西,盡管她自稱‘那不叫藏,只是收起來而已’……不管你要找什麽,你最好叫個朋友來幫你,你們得把壁櫥騰空,把東西鋪開,這樣會容易一點。”

她停下了一會兒,猶豫着問:“其實我想問你一件事,希望你不會覺得很奇怪……”

“什麽?”

“是這樣的,從前貝拉向我的父母提起過,她懷疑你和你母親在被人跟蹤監視。她問我們應不應該報警,我父親說應該觀望一下,畢竟你們還沒做出什麽反應……現在這麽多年過去了,一切都還好,按說我也沒必要再說這些讓你煩心……”

“這是多久前的事?”亞修問。

“很久了,那時我還是個孩子,”艾麗卡說,“貝拉先是隐約覺得有人在附近窺視,她拜托鄰居幫她留意周圍,結果真的有鄰居發現了點不對勁的事情……有兩個男人經常在這棟房子附近徘徊,而且每次都是在夜裏。鄰居偷拍到了照片,貝拉拿着照片去找我父母商量,她擔心那些人是沖着你來的,據說你的親生父母就是死于一場罪案……抱歉,我無意冒犯。”

亞修表示沒關系,她繼續說:“貝拉擔心是罪犯的同夥來報複你什麽的,但是又沒有證據,她怕吓到你和你的養母,就暫時沒對你們說。後來這件事不了了之了,貝拉也沒再提起過……我只是有點介意,萬一當初貝拉的猜測是對的呢?所以我想了想,還是決定來問你一下。”

亞修第一次聽說這事,這些年中,好像從沒發生過什麽意外。“剛才你說還有照片?”他問。

“是的,我帶來了,”艾麗卡從包裏拿出一個信封,“其實照片不太清楚,也不能确定拍到的一定是壞人。不過我們一直留着它,萬一有需要,也許還能作為證據。”

亞修接過信封,看到照片的一瞬間,他差點笑出來。

照片有三張,确實都不太清楚。第一張是一輛停在路邊的車,車裏沒開燈,借着旁邊房子的燈光可以看到車裏有兩個人,都望着貝拉房子的方向。第二張照片是從對面屋子的二層拍的,當時可能是深夜,貝拉的屋裏一片漆黑,兩個男人直接站在了貝拉門前。第三張看起來最可疑,一個模糊的身影蹲在窗外的樹叢下,另一個人站在前者身後,微微彎着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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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照片不清楚,亞修還是立刻憑體态和輪廓認出了這兩個人——是賽哈依和克裏夫。

多年前,賽哈依和艾爾莎分別安頓下來後就再也沒有一起生活過,後來賽哈依曾跑到椴樹鎮來看望母親,他只偷看,從不正式見面。那時的亞修還是個少年,幸好他從沒發現過屋外的跟蹤狂。"

“不用擔心,照片上的人我認識,”亞修說,“他們是我母親的熟人,估計是來看她的。”

“什麽熟人會這樣鬼鬼祟祟地偷看別人?”艾麗卡嫌棄地盯着照片。

“是啊,他們是些怪人,不過不用擔心,反正他們也沒再出現過。對了,這照片……”

“你可以留着它們。”艾麗卡拎起包,準備離開了,“我帶照片來也是為了确認安全,既然是你們認識的人,那我就放心了。”

送女孩出門之後,亞修久久地盯着照片,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早上他剛接過賽哈依的電話,賽哈依說需要他們回來,需要他們幫他離開克裏夫……亞修只聽了個大概,并不知道這其中到底有多少複雜的細節,他得等切爾納醒來好好聊聊。不過奇怪的是,如果賽哈依想和血族分手,他不能離開嗎?明明他之前是有很多機會離開的,為什麽他要等到現在才求助?

在通話時,賽哈依的聲音壓得很低,帶着一絲恐懼和憎惡。他不會拿這些事開玩笑,亞修知道他是認真的。但是……看着照片上兩個滑稽的背影,亞修無法想象,當年看似相處融洽的兩人,現在到底變成了怎麽樣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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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亞修的三餐都是靠外賣度過的。吃晚飯時,他突然想到切爾納,切爾納什麽行李都沒帶,車上冰箱裏的血袋也用完了。

亞修上了樓,推開卧室房門,屋裏拉着兩層窗簾,暗得都能洗照片了,門外的燈光正好投在床邊,被子下的切爾納好像蠕動了一下。

切爾納休眠時身上蓋着被子,臉上蓋着薄毯,被遮得嚴嚴實實。幾分鐘前他剛醒來,聽見亞修上樓梯的聲音,他不太想從被子裏爬出來……太尴尬了,被亞修看着醒過來,實在是太尴尬了……切爾納寧可讓亞修一直在樓下忙活,趁這期間他好起來整理完自己,然後自然地走下去打招呼……這樣多少能讓尴尬程度降低一點。

不過,已經晚了,亞修已經看到他動了。亞修坐在床邊,輕輕碰了碰薄被下切爾納的腳踝:“我找到了幾個可能是契約書的東西,你來看看,幫我分辨一下。”

切爾納好像松了口氣:“好的,我這就……”

“對了,你需要進食嗎?”亞修問。

“不用。來之前我把背包裏的血袋都吃掉了,血族不用天天吃。”

“其實我車上沒有血袋了。不過不要緊,之後我們得帶着契約書回去找卡爾和羅拉,他們那裏‘食物’豐富,而且他們特別好客。”

切爾納在毯子裏悶悶地笑着:“總是在卡爾那裏白吃東西,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不用不好意思,他不是那什麽協會的員工嗎,他們那個組織就是專門幫助黑暗生物的,給你東西吃是他的職責。”

“這話太直白了,卡爾聽了一定會傷心。”

“游騎兵獵人一向很直白,”亞修說,“只是我從前總不想說話而已。”

“為什麽?”

“情緒表現得越少,流露出的弱點也就越少……不止是對你,對任何人都一樣。”

還有些話他沒說出來:之所以他想讓自己顯得可怕一點,是因為他見過恐怖的事物,覺得應該用威嚴武裝自己……十歲之後,他變得比同齡人嚴肅許多,甚至嚴肅得近乎陰郁,他深知獵物與獵手的區別,他不斷告訴自己:如果總是暴露出脆弱和幼稚,等将來見到那個“紅眼睛的怪物”後,你一定會再一次淪為獵物。他不能讓這情況發生,下次見面時,他将是冷靜而無情的獵人,而怪物是他的獵物。

現在一切都變了。切爾納既是當年的怪物,也是他的同伴,是血族,是血秘偶,是被契約困住的人……更重要的是,切爾納就是切爾納而已。而且……目前的情況有些一言難盡。昨天的事情也許會徹底改變他們的關系,甚至徹底改變他們各自的人生。

如果把對方換成其他任何人,亞修都會說服自己:這只是個意外,只是獵人之間偶爾的沖動……但對方是切爾納就……好像不太一樣,在他們之間,這些事本來是最不可能發生、也最不應該發生的,但昨天還是發生了……這根本不能用“意外”解釋。

亞修說話的時候,手還搭在切爾納的腳踝上,切爾納因此而一動不動,好像被名為”薄被“的封印困住了一樣。

“對了,剛才我說到哪……”亞修又拍了拍他,“我找到了幾個可能是契約書的東西,但契約書看起來就和普通的手環、手鏈差不多,我不知道它們究竟是不是。”

“我馬上就下去,”切爾納繼續悶在被子裏,“其實我也不見得能認出來,試試看吧。”

“你怎麽了?”亞修本來想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但血族好像并不存在這個問題……"

切爾納故作輕松地回答:“沒什麽。你很着急嗎?不着急的話,我……我等會兒想先去洗個澡……”

“哦,上午我幫你洗過了。”

切爾納渾身更僵硬了:“什……麽……”

“上午我起床後大概收拾了一下,然後就抱你去浴室了,”亞修偷笑着,他完全能想象出被子下切爾納的表情,“血族在休眠時不會被吵醒,看來是真的。”

“不是……如果我們本能地察覺到有危險,也是會醒的……”

“我知道。但是洗個澡有什麽危險?所以你沒有醒。這沒什麽,從前我也經常幫你洗。”

亞修說得對,以前這經常發生……但切爾納還是覺得不太一樣。按說,這次他沒有意識,他應該無所謂才對……可恰恰相反,他覺得更難以面對亞修了。

“切爾納,不用不好意思。”亞修的手從切爾納的腳踝移到了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我知道,我知道,”切爾納趕緊說,“因為卡爾是無威脅群體庇護協會的,他本來就負責照顧黑暗生物,所以……”

“誰跟你說卡爾了,我是說我們。”

亞修掀開了毯子,切爾納像突然被拖出殼的蝸牛一樣縮了一下,然後馬上坐起來,努力露出非常不自然的“晚上好”的笑容。

亞修說:“我們都不用不好意思,因為這很正常。”其實他自己都不太信這話,但他必須這樣對切爾納說,“你有選擇的自由,而我做了正确的決定。我們解決了一些問題,然後一起面對了另一些問題……我們誰都沒做錯事,所以不用難為情。”

切爾納一點頭,發現身上穿着一套陌生的睡衣,不用問,當然是亞修的。“我只是有點不習慣……”他攏了攏有點淩亂的長發,借此掩飾表情,“好像很多事情都變了……”

其實我也不習慣……亞修在心裏默默說。“事情總是會變的。好了,我去樓下等你。”他站起身,在切爾納頭頂上吻了一下。

這一下好像是反效果,不僅不能起到“你習慣一下”的作用,反而讓切爾納把頭壓得更低。

亞修想了想,在門口說:“除了契約書,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是關于賽哈依的。他是不是對你說過什麽?”

聽到這個,切爾納立刻就擡起了頭,開始迫不及待地交代案情:“是的,他和我說過一些事,我……我對他做出過某些承諾。之前我一直沒告訴你,不過現在我……”

“好了,好了,”亞修擺擺手,“我下去等你,我們慢慢談。”

只要一提可能被隐瞞的東西,切爾納就會露出一臉等着被審訊的模樣,這讓亞修頗有罪惡感。不過……亞修無奈地忍着笑,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把切爾納從窘迫中拉出來,讓他好好看着自己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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