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艾爾莎固定好輪椅,靠拐杖站起來,慢慢走到書桌邊。自從戴上賽哈依的戒指,她的身體比從前健康了很多,但這種變化不是永久的,賽哈依的複活只能維持不到一年的時間,等賽哈依再次死去後,戒指給她帶來的保護也會随之結束。

每當察覺到這種隐隐的惋惜,艾爾莎就會被強烈的罪惡感籠罩住。書桌上擺着亞修從地堡監獄帶回來的相框,照片上的她年輕而陰郁,她懷裏幼小的賽哈依卻笑得一臉天真。

她用指尖輕撫着照片上漂亮的小臉,然後慢慢退開,跌坐在床上。我真的對賽哈依的生死無動于衷嗎?她曾無數次這樣問自己,卻每次都找不到恰當的、可以被接受的答案。

突然,她的手指抖了一下。起初她以為只是偶爾的神經顫動,緊接着,這種不自然的抖動一下接着一下,每次都比過去更強烈,就像篤篤的敲門聲。她細細觀察,發現顫抖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那枚食指上的戒指。

艾爾莎按住戴戒指的手,出于直覺,她已經猜到了原因:“賽哈依?”

“是我,媽媽。”跟着,聲音出現了,它不在任何方向,而是清晰地出現在了艾爾莎腦海中。

“賽哈依?”艾爾莎驚訝地重複了一遍,“你在做什麽?這是戒指上的法術?”

“是的。幸好您回應了我,不然我沒法把話語傳遞給您。”

西灣市郊外,馬場與湖區別墅旁的地下工事裏,賽哈依赤腳踩在地毯上,緩緩走到自己的房間門口,他只披了一件絲綢浴袍,除此外不着寸縷。他推了推門,門似乎被鎖上了,以前這道門只能反鎖,從沒在外面落過鎖。

盯着門把手時,他也恰好能看到自己手腕上隐約的淤青。他嗤笑了一下,躺回床上,床頭櫃上的酒杯裏盛着半杯甜酒,淡紫色的火苗鋪滿了液體表面,随着他手指的動作而起舞。

“媽媽,我只是突然想談談,”賽哈依側躺着,盯着舞動的火苗,“不談過去,說說将來吧。”

“将來?”艾爾莎語氣猶豫,就像根本不覺得還有什麽将來似的。

“将來……您有什麽打算?”

“賽哈依,你還好嗎?”

“很好啊,為什麽這樣問?”

艾爾莎也說不清為什麽,她只是覺得從前賽哈依不說這種話,哪怕是十四歲的賽哈依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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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久久不回答,于是賽哈依繼續說:“媽媽,有幾件事,我想和您說明白。首先,我的死亡只是個意外,是個失誤。其次,我沒有心灰意冷故意把自己折磨死,也沒有覺得很受傷非常孤獨什麽的,我仍然對未來充滿信心,并且會如從前一樣将之付諸行動……就像當年帶您離開村莊時一樣。以及,您千萬不要對我心懷愧疚,因為我并沒有打算白白付出。”

艾爾莎愣住了,她想問賽哈依到底在說什麽,可是剛一張嘴,她竟然發不出聲音了!她想去夠床邊的拐杖,雙臂卻像被魇住一樣動彈不得,她被一股力量束縛着倒回床上,一瞬間,噩夢般的禱念聲在腦中響起,她望着天花板,好像隔着時空望見了一團紫色的火焰……

“謝謝您信任我,謝謝您戴上了戒指,”賽哈依的聲音繼續響起,“我需要您的幫助,但絕不會傷害您,您可以放心。晚安,媽媽。”

随着一句晚安,艾爾莎猛地閉上了眼,頭歪向一邊,身體像失去動力的機械般癱軟下來。幾秒種後,她再次睜開眼,撐着床坐起來。

她攏了攏頭發,整理了一下衣服,抓住拐杖,一步步走回了輪椅邊。室內光線暗淡,她的戒指上卻映出了火焰的波動,賽哈依的話語仍盤旋在她的靈魂中,她微笑着聽取每一句、每一字,眼中溢滿關切,表情像平時一樣柔和而堅定。

篤篤敲門聲響起,她腦中的聲音也暫時靜了下來。羅拉探身進來:“艾爾莎,威廉做好準備了。”

今天早些時候,亞修和切爾納回到了山楊城,并且帶來了好幾道疑似契約書的皮繩。羅拉找來了幾位相熟的法術研究者,他們判斷研究了一下午和一晚上,最終找出了正确的那條。

之前羅拉與威廉進行了溝通,威廉願意讓艾爾莎成為主人。接下來,艾爾莎需要抽出一點血液給威廉,然後繼承契約書。

“亞修不在嗎?”被羅拉推出來後,艾爾莎看似不經意地問。

“他和切爾納出去了,”羅拉說,“他說切爾納可能會害怕那個場面……我是說血秘偶被激活的場面。這是亞修說的,其實我覺得切爾納根本沒那麽脆弱。既然他們要出門,我就讓他們幫我去找找卡爾。最近卡爾惹上了點麻煩……”

艾爾莎慢慢點着頭,好像一點都沒注意到羅拉在說些什麽。

“等亞修回來,幫我叫他過來,”艾爾莎打斷了羅拉抱怨兒子的話,微笑着說,“我需要見他,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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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過後,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簡餐吧裏只剩下三桌客人,和一個打着瞌睡的侍應生。靠窗的那桌坐着兩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們點了一堆香腸和烤餅,小聲叽叽咕咕地聊天;靠牆的沙發座上是個學生模樣的男孩子,他抱着電腦,戴着耳機,咖啡已經續杯了五六次;坐在吧臺靠裏位置的就是亞修,他帶了一本書,裝作認真閱讀的樣子,其實半個字也沒看進去。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切爾納站在他身後。顯然切爾納不是走正門進來的,餐廳門上的鈴铛根本沒響,好在侍應生昏昏欲睡,其他客人也懶得留意旁人。

亞修拉着他到角落的沙發座上,小聲問:“你從哪進來的?”

“店後面,”切爾納也跟着壓低聲音,“廚房旁邊那條走廊盡頭有個窗戶,我霧化後從縫裏進來的。”

“以後進這種……比較正當的場合時,你可以走正門……”

“好,我記住了。”切爾納認真地點點頭,“我找到卡爾了。”

據羅拉說,卡爾仍然在調查夜店“藍吻”。他無法無視維克多奴役人類的行為,可是維克多的罪行歸根結底也是安東的罪行,沒有安東,他不可能締約那麽多人。卡爾也許可以處理關于黑暗生物的麻煩,卻無權插手人類之間的恩怨,所以他打算從人類的角度來行動:收集和整理有關“藍吻”的犯罪問題,向人類的執法機構層層求助。

羅拉一點也不支持卡爾的行動,她認為,既然斯維托夫的事已經了結,維克多也沒能把危險物品帶出隧道,那麽現在他們就不該再打擾維克多和安東……畢竟維克多不僅是她的同族,還是她的長輩。羅拉習慣居于黑暗世界,她認為人類之間的犯罪與自己無關,而卡爾卻仍懷有世俗的善惡觀念,他不想讓“藍吻”裏的罪惡這樣持續下去。

卡爾的調查進行得頗為艱難。安東和其手下都見過他,他不可能再潛入“藍吻”了,于是他從外圍開始入手,接觸安東的敵人,結識黑街上的線人,與掌握安東團夥罪證的匿名者接觸……令人遺憾的是,卡爾既不擅長戰鬥,也不擅長計謀,他經常被人質疑目的,或者被識破身份。

更誇張的是,有一次他甚至被支持安東手下的幫派分子堵在了小巷裏,這夥人不僅都聽說了他的身份,還竟然一點都不怕身為血族的他。卡爾好不容易發揮了點優勢,跳上二層陽臺,鑽進一棟居民樓,熟悉街道的人類暴徒們則抄了近路,很快就追上了他,把他堵在了一個空房間裏。

以前卡爾也遇上過類似情況。面對持刀的人類,他還可以利用速度優勢硬闖過去——畢竟這些人缺乏對付黑暗生物的經驗,面對血族的速度,他們根本反應不過來。而這次,暴徒們鎖上了房門——而且是帶防火夾層的那種金屬防盜重門,還關上了窗戶——窗外有一層該死的防盜鐵欄!

卡爾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無法帥氣地破門破窗而逃……不過話說回來,逃走這件事本來也不太帥氣。

面對一大群持刀甚至帶了槍的人類,卡爾心裏慌得不行,最後他選擇了最憋屈的方法:先撞破玻璃窗,然後立刻化形成小老鼠,從防盜鐵欄的縫隙裏掉下去,自由落體到地上……其實本來他并不想自由落體,他想沿着牆壁爬下去,但失敗了。

羅拉對卡爾的評價是:你想幹特工的工作,又沒有特工的能力,你有正義記者的勇氣,卻沒有正義記者的腦子,你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像黑暗生物,只有在你吃飯的時候我才能看出你是個吸血鬼。

今晚亞修和切爾納出門前,羅拉拜托他們順便找找卡爾,并且對卡爾發出了如上的抱怨。

羅拉提供了幾個卡爾常去的地方,亞修溜達了一會兒,還真的遠遠看見了卡爾,只是當時距離太遠,一轉眼他又不見了。于是切爾納和亞修分頭去尋找,并約好半小時後在這間餐廳碰頭。

“你看清他了?卡爾在幹什麽?”亞修問。

“他好像……是在跟蹤一個人類。”

“安東的人?”

“我不認識,但我猜可能是,”切爾納一臉的糾結,“我悄悄繞到那個人類附近,從高處觀察,結果我發現……他竟然也在跟蹤別人!他在跟蹤一個警察,不穿制服的那種。”

“你怎麽知道那是警察?”亞修問。

“他應該是察覺到自己被跟蹤了,所以正在和同伴交流這件事。他說話聲很小,但我能聽見他們說的內容。哦,他耳朵裏塞了個很小的東西,我猜應該是……一種傳訊用的巫術裝置……”

“那不是巫術裝置。然後呢?”亞修問。看來,卡爾的努力也沒有白費,雖然山楊城本地的警局與安東早有勾結,但卡爾孜孜不倦地搜集安東的罪證,也許他的匿名材料已經引起了其他機構的注意,比如重案調查局之類的。那位被跟蹤的……最前面被跟蹤的那位,也許是其他機構派下來的探員,而跟蹤他的則是安東的手下,他們多半已經察覺到了什麽。

切爾納說:“然後我又回到了卡爾附近,藏在他的視線外……他一直沒發現我。”

“你也沒有主動接近他?”

“我差點就這麽做了,畢竟我們是來找他的。但我又覺得,畢竟卡爾他不是很……呃,不是很沉穩,”切爾納說得很委婉,“一旦我現身,他可能會反應過大……他肯定會引起前面那人的注意。我不知道他想得到什麽情報,總之我覺得還是暫時不要打擾他了。”

亞修想象了一下當時的畫面:一個便衣探員在最前面,身後跟着一個幫派分子,幫派分子後面又跟着一個傻乎乎的金發吸血鬼,金發吸血鬼後面跟着一個切爾納,他的跟蹤技巧恐怕是這幾個人裏最厲害的……

“什麽事這麽有趣?”切爾納問。

剛才亞修忍不住噗地笑了出來,他擺擺手:“沒什麽。看來卡爾做事很有計劃性,也很有行動力,他才不像羅拉說的那麽沒用呢。”

切爾納又問:“如果最後真的有警察來逮捕安東,那維克多會怎麽樣?”

“不會怎麽樣,”亞修說,“真到了那個時候,羅拉和卡爾肯定會接管維克多。如果他倆都對付不了他,那還有地堡監獄呢。總之,他們不會讓他暴露在普通人的視線內的。至于安東那邊,反正他不可能對警察拿出‘我控制這些人的手段是血族締約’這套說辭。”

切爾納點點頭,不再說什麽。亞修忍不住問:“你希望維克多活下去,還是希望他死?”

“都可以。”

“什麽叫都可以?”

“就是……其實我不太在意他會怎麽樣,”切爾納說,“我只在意他還會不會傷害別人,如果不會,那他怎樣都可以,如果他死了,我大概不會難過,如果他每天都過得很開心,那也沒什麽不好。”

聽他這麽說,亞修有點意外:“我還以為你恨他……”

“我不會偷偷去殺他的!”切爾納窘迫地低下頭。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會,”剛才亞修心裏還沉了一下,現在又被逗笑了,“只是……剛才你說那些話時的樣子很輕松,我有點吃驚。”

切爾納望向亞修,露出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笑容:“也許是因為……我得有個目标。以前我只盼着傷害過我的人付出代價,而現在我有別的目标了,所以好像就不太在乎憎恨誰、報複誰了。”

“我明白,我也是。”亞修輕輕說。

說完之後,他有點想吻一下切爾納,但他們之間隔着桌子,有點不方便,如果專門坐過去再接吻又有點蠢兮兮的……簡直像違背門禁出來約會的中學生。最後他決定,把這個吻先預留下來,過一會兒再實施。

和切爾納一樣,亞修也有新的目标了。短期來說,是等一會兒的那個吻,長期來說,則是未來如何與他的紅眼睛搭檔相處。過去那些日子就像一片泥沼,他們好歹算是都爬了出來,也許身上仍有污穢,但今後他們可以為彼此清洗,并慢慢思考從泥沼爬出來之後要做什麽。

遺憾的是,此時也有人仍然深陷泥濘,不得脫身。比如賽哈依。

亞修并不确定究竟是什麽困住了賽哈依。可能是血族打造的牢籠,也可能是魔女親自召喚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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