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後半夜,亞修把車停在公路休息站附近,放倒了座椅準備睡覺。不遠處的夜間商店裏有電視,亞修建議切爾納去那邊看看電視,切爾納卻一直沒離開車子。他最遠只走到了幾米外,然後開始在附近打轉,過了一會兒,他察覺到亞修的呼吸聲變了,應該是已經進入了夢鄉,于是他輕輕鑽回車裏,擔憂地看着亞修。

亞修的眼珠不停轉動,似乎在做夢。切爾納隐約覺得不對頭,按說人類在入睡後不會這麽快就開始做夢……他掏出手機,按照最近學會的方法打開浏覽器,笨拙地打字、搜索,想查查關于人類睡眠的問題。幾分鐘後,他挫敗地擡起頭——搜索的結果五花八門,有的說法自相矛盾,有的說法晦澀得要命,他根本看不懂。

整個後半夜,切爾納一直坐在副駕駛位上玩手機。他擡眼看看外面,天幕依舊漆黑,東方卻開始隐隐泛白,眼看着手機電量一點點減少,他不由覺得這東西和自己似乎很像……手機的電量只有百分之二十了,他自己今天的“電量”也快要用完了。

就在他準備用行李綁帶自己固定自己時,亞修突然醒了,切爾納再一次隐約察覺到一種怪異感……人類從熟睡轉醒總需要個過程,按說不應該這麽突兀。

“到後座去吧。”亞修并未察覺切爾納臉上的疑惑,“你快不能動了吧?到後面去更隐蔽一點。”

切爾納沒有立刻換到後面去,而是欲言又止地盯着他,還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其實是為更清楚地聽一聽脈搏。亞修不明所以,只覺得好笑:“你怎麽了?有話想說?”

“你……沒事了?”切爾納問。

“沒事了。”亞修說,“不用擔心,我好多了,之前我是有點奇怪,好像特別焦躁,控制不住當時的情緒……可能我只是太擔心了。”

“你擔心我們處理不好這件事?”

“是的。你知道……那些血族幫助過我,而且是在私事上。可現在我不是去對他們致謝的,正相反,我很可能會與他們為敵。上一次他們幫我保護艾爾莎,這次我又打算要求他們放了賽哈依……”

“這樣難道不對嗎?”切爾納問,“艾爾莎是你的養母和導師,而賽哈依……姑且算你哥哥?”

亞修露出一臉“他才不是我哥哥”的表情,看到這些細小的情緒,切爾納又安心了一些,這似乎多少能證明亞修确實沒事。

“我想幫艾爾莎和賽哈依,這确實沒什麽不對,”亞修解釋道,“只是……游騎兵獵人對付黑暗生物,為的是消滅它們邪惡野蠻的行徑,而不是消滅那些生物本身。你看,人類警察對付犯罪,也不是為了‘消滅’犯罪的人吧?”

切爾納點點頭。亞修繼續說:“關于克裏夫那群血族……我想找出他們重大的惡行,但我找不到。他們和人類結盟,靠這種自願的交易關系來生存,他們有一套管理體系,像領轄血族一樣守序……除了關于賽哈依的問題以外,我找不到他們的其他錯處。當然,他們對賽哈依的羁押當然是錯的……可是這些……這些歸根結底只是私人恩怨,我可以去幫忙,但沒有權利去審判……”

“處理私人恩怨難道有錯嗎?”切爾納認真地說,“當初你一心想找到我報仇,肯定也是出于私人恩怨。”

“這不一樣,而且當初我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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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爾納打斷他:“不,我不是想說自己的事……我只是覺得你沒什麽錯。如果當初的你一心要做個聖騎士一樣的人,根本不顧及自己的仇恨,也不打聽關于我的消息,那麽你根本就不會遇到我,不是嗎?那樣一來,可能現在你還在天天在做噩夢,我還在被不知道什麽人折磨……關于賽哈依的事也一樣,我們去幫他又不是什麽壞事,只要處理得好,我們也不一定會得罪那些血族。就像你說的,既然他們沒什麽大的惡行,那麽也許他們願意……呃,願意和平宣言呢?而且幫助私人朋友也不違背那個……那叫什麽,程序正義吧?如果游騎兵獵人也講究這個的話……”

切爾納說的時候,亞修驚訝地盯着他,等他說完了才問:“我有點好奇……你是從哪學會‘聖騎士’、‘和平宣言’和‘程序正義’這些詞的?”

“從這上面……它快沒電了。”切爾納拿起手機。

“那個聖騎士的比喻先不說,你對‘和平宣言’、‘程序正義’這兩個詞的理解有誤,它們不是這麽用的。”

“應該怎麽用才對?”

看着切爾納一臉嚴肅地皺眉的樣子,亞修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腦袋。按說這種動作只應該對小孩子和小動物做,而不是對面色蒼白、雙眼血紅的血秘偶,但亞修就是莫名地喜歡觸摸切爾納柔軟的頭發。

“以後我慢慢給你講那些詞的意思,”亞修說,“剛才你那番話我聽明白了,你說得對。我……”

亞修還沒說完,切爾納的身體突然癱軟了下來,亞修及時扶住他,雙手用力,讓他倚着自己的身體。

“看來你只好去休息了。”亞修已經習慣了摟抱切爾納不能行動的身體,可是每一次這樣做,他心裏還是會隐約泛起一絲酸澀,“總之,按照原計劃,上午我開車,下午休息,傍晚時我們再一起行動。別擔心。”

把切爾納塞進後座并固定好之後,亞修無意間對上了他還睜着的雙眼。現在的切爾納只能通過眼睛表達想法,他沒有長久閉眼,也沒有眨眼,只是一直盯着亞修不放。

亞修撐在他上方:“你還有事要說?有就眨眨眼……”

不用亞修說完,切爾納長長地閉了一會眼——他似乎并沒有什麽事要說了。亞修發現最近的自己比從前愛笑了,比如現在,他好像已經不知不覺地微笑了很久。

他幫切爾納理了理臉上的發絲,手指拂過那雙紅眼睛上方時,切爾納長長的睫毛輕顫了幾下,就像在他的皮膚上瘙癢。

“切爾納,我要吻你一下,”他低聲在血秘偶耳邊說,“不同意就眨眨眼,願意就閉上眼。”

切爾納的嘴角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然後緊緊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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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休眠中感醒來時,切爾納想,車一定還停着,而亞修不在車裏。他周圍既沒有汽車引擎的聲音,也沒有人類的心跳聲。

徹底睜開眼之後,他恍惚了半秒,渾身緊繃起來——他看到的竟然不是車窗和座椅,而是漆黑一片的房屋內低矮的天花板!是亞修找了間旅店?這裏的不太像,旅店可不會漆黑一片沒有窗戶,更不會如此簡陋破敗。

切爾納每天在黃昏醒來,要恢複行動則還要再多等一會兒,至少要到夜幕降臨後。通過這一點,他可以判斷現在大致的時間。亞修說要等他醒來後一起行動,可現在又是怎麽回事?難道是亞修把他藏在了某個地方,自己獨自去找克裏夫了?

忽然,切爾納感覺到一道視線,這是戰鬥經驗賦予他的直覺,通常不會有錯。有誰站在他頭對着的方向,在他的視覺盲區內靜靜注視着他。他仍然沒有察覺到呼吸和心跳,也就是說,對方和他一樣,并不是人類。

咔嚓,推開椅子的聲音,然後腳步聲響起來,向切爾納身邊走來。這腳步聲有點耳熟,對方穿着帆布鞋,腳步輕捷但并不刻意謹慎,直到一抹銅紅色的影子出現在餘光中,切爾納發現自己确實認識這個人。

是凱特,克裏夫手下的那個紅發女性,她曾經駕車接應亞修,還主動想把血喂給受傷的切爾納。凱特先是站在稍遠的地方,然後慢慢挪着腳步靠近,像要準備拆炸彈一樣,好不容易挪到切爾納能看清她的距離,她又往後撤了兩步。

切爾納既驚訝又茫然,驚訝的是為什麽自己在這裏,她又為什麽會出現;迷茫的是……她在幹什麽?為什麽她要戴着一個施工頭盔,還穿了個防彈背心?她手裏拿的是什麽?那個透明又巨大的盾牌是什麽東西?切爾納在手機上見過類似的物品,那好像是一條新聞附帶的圖片,上面講的是某個國家裏一群防暴警察在和暴徒對峙……

“切爾納先生,你醒了?”凱特小心地問,“需要血袋嗎?或者……有什麽其他需要嗎?”全副武裝的她竟然能把這句話說出一種女執事的語氣,也是很不容易,“我沒有惡意,我只是負責……接待你,所以如果你有什麽需求或者疑問,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交流……”

切爾納很想告訴她,我根本不能動也不能說話……過了一會兒,凱特似乎也發現了,她稍微放松了點,雖然沒脫防彈背心,但至少把盾放下了。

“我知道你有一堆疑問,我會好好告訴你的,你千萬不要急……”她拉過一把椅子,坐在最靠近門的地方,“首先,切爾納先生……你現在在別墅區的地下室,對,就是西灣市郊外的那個地方。只不過現在的位置和你從前住過的位置不太一樣,你以前可能沒來過這個區域。”

切爾納最想知道亞修在哪,不過凱特似乎打算把這留到最後才說:“你來到這裏,大約是下午四點多的時候。找到你的并不是我的同胞,而是與我們合作的人類。別擔心,不是驅魔師什麽的,他們只是一些在別墅區和馬場工作的普通人。

“是克裏夫叫人去找你的。你們的車停在不遠處的公路邊,很好找。那些人不敢碰你,就把車子也一起開回來了,本來我們很擔心搬運你的時候你會醒過來,但你竟然毫無察覺……我不得不說,作為血族,你的警惕性真是太差了……也可能是你最近太有安全感了吧,血族也有懈怠的時候。總之,我們把你帶到這裏并沒有惡意,只是……我們覺得自己有責任照顧你,而且我們需要和你慢慢談……”

切爾納仍然不明白到底要談什麽。接下來,凱特調整了一下安全帽的角度,稍稍坐直,終于說到了亞修:“切爾納先生,其實我們很早就知道你和布雷恩先生要來,領主為此做了很多準備,甚至還特意為布雷恩先生收拾出了客房……今天,你們果然來了,你們到來的時間是下午兩點左右,對人類來說很正常,對我們來說則非常突兀;更突兀的……是你們出現的方式。不,不是‘你們’,是布雷恩先生一個人,那時你還在車裏裹着遮光毯呢。”

切爾納更吃驚了。這麽說,亞修在中午就已經到了馬場附近,他并未按照計劃在下午休息,也沒有等切爾納醒來,而是一個人來敲血族的門了?

凱特沉默了一會兒,把盾靠在一邊,雙手緊緊交握,眼中閃過痛苦的神色:“切爾納先生,你記得一個叫普爾的姑娘嗎?”

切爾納并不記得,這裏的血族那麽多,他有印象的只有克裏夫和凱特。

“普爾很年輕,從被初擁到現在剛滿三年,”凱特說,“她是被我的兄弟轉化的,在之前那場魔女引起的爆炸中,我的兄弟永遠離開了我們,普爾卻因為遠離爆炸位置而幸運地活了下來。那場爆炸讓我們損失了很多年輕人,普爾的幸存是個奇跡……你能想象嗎,三年來,她從沒用獠牙吸取過血液,她覺得那樣很惡心,所以她堅持用杯子和吸管……她甚至連直接叼着血袋都不願意。我曾經嘲笑過她,說她們這些年輕人太脆弱,而她卻告訴我,她還是人類時曾經參過軍,她去過很遙遠的戰場,她殺過人,可能殺的比我還多……所以,那并不是脆弱,只是一種對生活方式的堅持什麽的。那時我裝出了一幅不為所動的樣子,其實我沒告訴她,雖然我比她年長,但我根本沒殺過人……你知道的,血族獵食本來就不需要把獵物殺死。我從沒有将活人吸食至死過,也從沒對人的頭部或心髒扣下過扳機。”

她停下來,向後靠在牆上,深深地嘆息:“今天輪到普爾執勤,她睡在離地下工事入口很近的地方,她像個人類一樣,即使在休眠中也能保持機警,是她第一個發現了闖進來的人……然後,她死了。她沒拿武器,直接走上去攔住那個人詢問,這很危險,按說她不該犯這種錯誤,這都是因為……她見過那個人,她認識他。可是,他把她殺死了。那人一言不發,用一把大口徑手槍對準她的頭,直接開了槍。殺了她之後,他又殺了她剛剛醒來的搭檔,然後直接闖進了地下工事……”

凱特的話像鋒利的銀楔一樣,一字字刺進切爾納的心髒。

“切爾納先生,從你的眼神看,你好像已經明白了?這個闖進來的人,就是亞修·布雷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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