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直到今天,切爾納仍然有一些事情沒對亞修坦白。

其實也不是什麽重大秘密,即使亞修知道了也不會說什麽,但切爾納就是羞于啓齒。

有一段日子,他天天戴着電擊項圈。因為巫師阿斯伯格無法完全掌控他,所以就靠其他手段讓他馴服。那時切爾納很少被允許活動,偶爾能恢複行動時,多半是巫師需要他外出殺戮。巫師會在他身上施加很多法術,有些是用來保護他的,更多的則是為了防止他背叛或逃走。

也許無論從什麽角度看,他都是被迫的。切爾納一直不敢告訴亞修的是:其實對那時的他來說,殺人并沒有那麽痛苦。

甚至,能夠外出是他最快樂的事,不論是去追獵某個飽受折磨的試驗品,還是去暗殺巫師們的眼中釘,或者是将作為目标的血族和突然出現的人類獵人一起殺死……他并不是特別在乎。他站在月光下,行走在寂靜的巷子裏,聽着一街之隔外人類們的歌舞音樂……這比躺在巫師的實驗室裏好多了。

如果每晚都能有這樣的三個小時,他寧願為巫師殺死更多的目标。他沒有多餘的憐憫之心可以給其他人。

當然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屈從不配得到理解,用對別人的殘忍換得自己的一點點舒适,這毫無尊嚴可言。他憎恨,愧疚,羞恥,後來巫師們一個個死去了,這些情緒卻并沒從他心頭消失,反而還愈發清晰。

比如在亞修擁抱他的時候,亞修的手掌輕按在他肩頭的時候,亞修對他表達任何形式的信任的時候……甚至,在他們每一次接觸、每一次眼神相交時,那些羞愧會慢慢浮出,如漣漪般散開,向切爾納的全身和靈魂深處侵蝕,留下一個又一個的缺口。

有一天,他突然發現那些缺口似乎在減少,在一個個地被填滿……他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去改變,是亞修幫他填滿了那些缺口,并且讓侵蝕不再繼續。

他不用再一直低着頭了,他可以擡起頭,和亞修一樣看着遠處。當然,羞愧并沒有消失,它們仍然徘徊在切爾納心中,它們時刻提警醒着他,卻不再能傷害到他了。

切爾納總想問亞修:你能原諒我嗎?而且他也确實問過,他所指的不只是關于謝爾的死,而是關于自己的一切。

如果現在他再問一次,亞修肯定不會回答是或否,他只會無奈地笑笑,給切爾納一個擁抱。然後切爾納會閉上眼,也伸手抱住亞修。

黑暗深處,有什麽慢慢浮現了出來。它們悄悄地蔓延,纏住手指,穿過發絲,嘶嘶作響地爬行,留下一道道惡毒的劇痛。

它們鑽進心髒,噬咬住從前被填滿的缺口,将它們重新撕開。擴大的傷口與傷口相連,縫隙一個接一個地裂開,最終,一聲轟鳴響徹靈魂,溫暖重新結成冰淩,在血色中簌簌落下。

切爾納猛地睜開眼。

他仍然被困在不能動彈的肢體裏,連動動頭都不行,只能看着正上方的天花板。亞修給過他“命令”,讓他每天到了能動的時間就自行恢複行動,不必等候具體指示,但現在不行了。他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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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命令不存在了。

“你醒了?”屋內光線昏暗,只有左側角落裏亮着橘色的燈光,賽哈依的聲音就響起在那個方向。

魔女緩步走過來,坐在了切爾納身邊,保證自己能夠出現在他視線內。“晚上好,現在是第二天的傍晚了,我們已經離開了那個馬場邊的地下工事……我早就厭煩那種鼹鼠一樣的日子了。”

賽哈依換了一身衣服。在克裏夫身邊時,他總是穿着絲綢的長睡袍,一副不事生産的柔弱模樣,現在他換了一身休閑西裝,把長發束在了腦後,他的笑容雖然和過去一樣甜蜜,卻又多了一絲淩厲的氣質。

在切爾納絕望的目光中,賽哈依舉起左手,慢條斯理地解開袖口,露出一條黑色的皮繩。

它緊貼在魔女纖細的手腕上,與皮膚間不留一絲縫隙。

“切爾納,從今天起,我是你的新主人了,我們會合作得很愉快的。”

切爾納不能回答,甚至連做出較大的表情都不行。賽哈依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的疑問。親愛的,很久前你就喝過我的血,所以,在我拿到契約書的那個瞬間,我就可以直接繼承它了。對了,我有個壞消息,你每天的活動時間又變少了。以前你被綁定了兩個假契約,所以才能行動九小時,但假契約要依靠真正的契約書而存在,随着真正的契約書掉落,假契約也都已經失效了。目前你每晚只有三小時——屬于我的三小時。不過沒關系,我會為你再建一些新的假契約的,畢竟時間這麽短太不方便了。這次除了我之外,我再找三個人怎麽樣?這樣你就有十二小時了……”

賽哈依的手從切爾納的肩上移到胸口,輕輕撫摸了幾下:“銀錐我已經拔出來了,之前真抱歉,據說那對血族來說非常痛苦。多虧你喝過那麽多魔女血,你愈合得非常快,現在傷口已經不見了。”

他看着切爾納睜大的眼睛,搖了搖頭:“看你憋得難受……這樣吧,你依舊不可恢複行動,但可以開口說話了。”

主人确實可以這樣控制血秘偶,但亞修從未給過切爾納這種命令。切爾納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麽,但他無法接受,甚至不能相信……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不想問我什麽嗎?”賽哈依催促,“我會耐心地為你解答,我不會騙你的,畢竟我們是朋友。”

“亞修……”切爾納的嗓子裏發出微弱的聲音,與其說是提問,更像是無助的呼喚。

“看到契約書,你應該已經明白了,”賽哈依把手撐在切爾納頭側,溫柔地看着他,“亞修·布雷恩已經死了。契約書從他的手上掉了下來。”

切爾納的目光失焦,嘴唇動了動,沒能再發出聲音。賽哈依輕笑了一下,說:“如果你想問是誰殺了他,當然是血族。亞修殺了他們的領袖,他們怎麽可能放過他?當時亞修那麽虛弱,他是逃不掉的。別傷心,他走得沒有什麽痛苦。不過,你也不用想着報仇,那些血族也死得差不多了……可能有兩三個漏網之魚吧……不過都不重要了。我還有別的事要做,不想再和他們糾纏下去。

“你一定很好奇,我是怎麽在克裏夫眼皮底下做這些的?是啊,我沒法對他說謊,那麽我就只說真話。我可以說愛他,可以說恨他,只要我說真話就可以。曾經我确實想讓你殺了他,讓你來殺或者讓亞修殺,這都是我所希望的。所以,當克裏夫問我的時候,我回答的都是實情。

“切爾納,你挺聰明的,你看出了我既沒有說謊也沒有說真話。我猜,一定是因為你也很擅長這麽幹,對嗎?我沒有對亞修施法,我的施法對象是艾爾莎。通過戒指,我将暗示術傳到她身上,再讓她同樣對待亞修——她不能施法,而戒指能。但這個法術的效果是不穩定的,它只是強烈地暗示對方,而不能做到完全的掌控。他們會急于完成我定下的目标,但是又不一定能完成,他們的心态時而平和,時而激烈……人本來就是這樣,有時充滿幹勁、有時消極怠工。所以,當克裏夫問我‘知不知道亞修身上出了什麽問題’的時候,我說我知道,但不能确定他被控制到了什麽地步,這也是在說實話。

“其實我的計劃并不嚴密,事情經常情超出我的預料……比如克裏夫并不想當真正的領主,比如你沒有去積極繼承玺珀……但這都不要緊,越嚴密的計劃反而越會有漏洞,比起事無巨細地算計,我更喜歡随機應變。我知道的細節越少,變化越多,我就越可以只說‘實話’。”

說到這時,賽哈依微微颔首,目光中似乎帶着一絲苦澀:“越是确信我不能說謊,克裏夫就越粗心。他會随着我的态度而心軟或憤怒,我不用說謊,靠說實話就可以完全地控制他了……他就像個小醜一樣,聽到馬戲團的音樂就開始跳舞,最後注定要死在觀衆面前。多可笑啊,一個年長的血族,卻因為所謂的‘愛情’而愚蠢至此,他束縛的根本不是我,是他自己。”

賽哈依臉上的黯淡神色只是一閃而過,很快他又換上了愉快的表情:“幸好他從沒問過我‘你的目的是什麽’這類的問題,如果他問了才糟糕,我不能讓他知道,但又必須說實話。”

“你……不是想報複他嗎?”切爾納艱難地問。其實他想說的比這多得多,他的腦子幾乎被詛咒和尖叫充滿,但仿佛有一團陰沉的濃霧包住了他,讓他冰冷到無法燃燒。

“報複克裏夫?根本不是。”賽哈依笑了幾聲,“我又不是他,我可沒有狹隘到那個地步。他只是有點礙事而已,他是我的阻力,但不是我的目的。短期來說,我想要的不是他的生或死,而是你啊,切爾納。”

說着,賽哈依站起來走向門邊:“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從今後,你也得和他好好相處。”

腳步聲從走廊遠處漸漸靠近,然後走進了房間。那是一個短發青年,大概三十多歲,他比賽哈依稍微高一些,有着和賽哈依一樣的蜜色肌膚和黑色半長卷發,以及一對琥珀色的漂亮眼睛。

“這是我弟弟哈桑,你可能聽過這個名字,”賽哈依把弟弟帶到床邊,“和費達他們不同,他是我這邊的。從家族的‘靈魂傳訊’發出之後,他就與我取得了聯系。之後,我不小心死了一下,又在艾爾莎的幫助下活了過來,這期間,哈桑也一直是為我工作的。這次也是,事發之後,哈桑立刻帶人進攻了地下工事,那些可憐的小血族根本沒想到他們想搜捕的魔女們就在附近,因為哈桑從前一直客客氣氣的,從沒發動過襲擊。”

賽哈依總是帶着淺淺的笑意,而哈桑面色嚴肅,眉頭緊鎖,他大概是第一次見到血秘偶,所以沒敢像賽哈依一樣離得那麽近:“他真的會聽我們的命令?”

“現在還不會,”賽哈依說,“現在我只能讓他動或不動,還不能命令他做事。”

“哦,我記得你說過,他不是完整的血秘偶,因為他身上有個防護法術,契約書釘不穿他。”

“嗯,以前是不行,但現在可以了。斯維托夫死了,他心髒上的防護術也沒了。”賽哈依俯下身,摸了摸切爾納的額頭,“他很快就會是我們忠誠的好朋友了。哈桑,去把那本文獻拿來,我得先練習一下咒語的發音。有些巫術我還是不太熟。”

他指的是用契約書釘穿心髒時的咒語。切爾納曾經讓亞修念過它,那時切爾納的心髒上還有防護,咒語雖然能從他身上穿過,卻因為那道防護而無法留下。斯維托夫死後,切爾納曾拉着亞修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希望亞修完成契約,徹底支配他,但亞修拒絕了。

哈桑點點頭,又走出了房間。切爾納虛弱地望着正上方,視線穿過時空,仿佛回到巫師的地下研究所,回到他首次見到成年後的亞修的那天。他仍能回憶起亞修憤怒又震驚的表情。

他寧願時間能夠回轉,寧願讓那樣的亞修再次出現,哪怕那時的亞修直接對他開槍,讓一切結束在過去,他也不願再留在此時此地,面對賽哈依腕上的契約書,面對分崩離析的現實……面對再也沒有亞修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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