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譚小飛一把甩開手裏的手電,一屁股坐回了沙發裏。他摸出一支煙點上,在白色的煙霧缭繞之中擡頭看了一眼二樓休息室那扇緊閉的門。

而此時的張曉波,正坐在沙發裏發愣,嘀咕着自己那幾把寶貝吉他能賣多少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譚小飛叼着一支煙,倚着門框站在門口看着他。張曉波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繼續在心裏默默盤算着。自己那把限量版的faith吉他,海子已經眼紅了很久了,賣個五六千問題應該不算太大。自己的存款加上退掉現在和黃毛一起住的那間小房子的押金,勉勉強強也能湊個一萬多了……

“喂!”譚小飛忽然冷冷的開口。

張曉波一臉不耐煩的擡起頭來,只見譚小飛右手一揚,一個白色的罐子在空中滑出一道長長的抛物線。張曉波下意識的接住,攤手一看,是一瓶雲南白藥。

張曉波有點詫異,自己昨天和譚小飛打了一架,今天又被張學軍踹了一腳,只要一動,肚子上那塊就被扯得火辣辣的疼。可最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連飯都會忘記給自己送的譚小飛,居然能想到給他買藥。

“謝了。”張曉波也不矯情,他揚了揚手裏的藥朝譚小飛說到。然後撩開衛衣,朝着胸口以下那一大塊青紫的地方,噴起藥來。

譚小飛站在門口,看見張曉波毫無顧忌的撩起衣服,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膚和纖細的腰身來,還有因為冰涼藥水接觸到皮膚的一瞬間,他被刺激的倒吸了一口涼氣,龇牙咧嘴的模樣,眼睛微微眯了起來,眸子裏的暗色深不見底。

張曉波噴完藥,擡頭看見譚小飛還站在門口,便從兜裏掏出自己的手裏來朝着他晃了晃,說到:“喂,能幫我找個充電器嗎?我想打幾個電話。”

“來這三天才想起了湊錢嗎?你不是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嗎?”譚小飛站在門口沒動,語帶嘲諷地說到。

張曉波頓了頓,垂着腦袋說到:“前面是我錯了,我和你道歉。還有你們也別指望我爸了,他有幾斤幾兩我太了解了,根本湊不出十萬塊來。指望他,還不如我自己想想辦法,能湊多少就先湊多少。”

可譚小飛卻沒接他的話茬,忽然沒頭沒腦的問道:“你好像還挺看不上你爸的。”

張曉波疑惑的看了譚小飛一眼,愣了半響才說到:“丫不是我爸,我從小到大就沒這麽個爸。”

自打張曉波他媽去世以後,他對張學軍就一直挺不待見的。他總覺得,他媽出事那年,如果他爸在,也許他媽就不會那麽凄涼和無助的死去了。一個男人,為了所謂的兄弟義氣去蹲了大牢,連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最無助最需要他的時候,沒有在他們身邊,這算什麽丈夫?算什麽老爸?張曉波為這件事能記他張學軍一輩子!

所以後來只要兩父子一見面,就像火柴遇到了炮仗筒,一點就能炸。張曉波小時候,胡同口每天都要上演這麽一幕,就是張學軍揮舞着拖鞋板子從胡同那頭氣喘籲籲的追過來,扯着嗓子大罵:“小兔崽子,你要不是我兒子,我早TM把你給砍死了!”

張曉波扯着他那爛了一條肩帶的破書包一邊跑一邊回頭叫嚣:“你以為我TM願意做你兒子!你丫真牛B就砍死我!”

張學軍氣的直哆嗦,一路追到話匣子的門口,張曉波像條泥鳅似的從話匣子的手臂下鑽進門去。話匣子就那麽似笑非笑的站在門口,然後沒等張學軍喘勻氣呢,碰的一聲把他關在了門外。

在張曉波的印象裏,張學軍就是這麽一個人,天天在胡同裏蹿來蹿去,喝多了就拉着張曉波白活以前那點事,他要是真牛B,還用窩在這麽個破屋子裏開個小賣鋪度日嗎?

可譚小飛想的卻和張曉波不一樣,張學軍論理的樣子讓他覺得有意思。他自小就見過太多沒脊梁骨的人,那些人雖然看起來人模狗樣的,可為了錢為了權,對着譚軍耀點頭哈腰的有,跪地求饒的也有。譚小飛看這些人就像在看一條條穿着光鮮亮麗的狗。

然而張學軍和他們不一樣,雖然沒有豪車沒有華服,走起路來連背都挺不直,可那雙鼓得像魚泡一樣的眼睛裏,透出一種說一不二、堅定矍铄的光。也許這就叫當局者迷吧,張曉波不知道張學軍有多好,就像他同樣不知道,在譚小飛的眼裏,他們爺倆有多像一樣。

譚小飛看着張曉波,忽然輕聲笑了起來:“也許他和你想的不太一樣。”

“什麽?”譚小飛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讓張曉波一時沒反應過來。可等他想再問的時候,譚小飛已經轉身下樓去了。

等他再次聽到響動,打開門一看。門口安靜的擺着一盒裝在透明塑料餐盒裏的雜醬面,除了盒蓋上的一次性筷子,還有一只黑色的充電器。而樓下譚小飛的金色跑車已經開出了改裝廠的門。

張曉波把手機插上充電,一邊看着手機徐徐開機的畫面,一邊吸溜着面條吃了起來。譚小飛也不知道去哪買的面,味道還挺正宗。

手機開機之後,手機滴滴一聲傳進來一條短信。張曉波放下手裏的面條,擦了擦手,拿過來一看,居然是黃毛傳的。內容很簡單,只有一句話:“波兒,對不起啊!”

張曉波疑惑的看了看日期,這條消息是昨天發過來的。黃毛平時看着大大咧咧的,直來直去的,不像那種神神叨叨的人啊,怎麽忽然發了這麽條讓人捉摸不透的短信來了?

張曉波飯也沒心情吃了,拿着手機給黃毛打了回去。可打了好幾次,電話那頭傳來的始終是一句機械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或已關機,請稍候再撥。”

張曉波只好打給黑子,黑子是他在黑鏡駐唱時認識的酒保,平時跟他和黃毛玩的也挺好,黃毛要是出了什麽事,他一準知道。

黑子的電話接的倒是挺快,一接通就咋咋呼呼的嚷了起來:“哎喲我艹,這不是曉波嘛!你丫被放出來了啊?”

張曉波有點難堪,他那點破事現在估摸着都傳遍了,也不知道都怎麽笑話自己呢,只得幹笑了兩聲道:“還沒呢……”

“還沒?!”黑子吃驚的問道,然後在電話那頭頓了頓,遲疑的問道,“波兒,你丫找我,不會是想跟我借錢吧?你可是知道的,兄弟我吃了上頓沒下頓,家裏還有個敗家娘們要養呢,你跟誰借也不會跟兄弟我借吧?”

張曉波倒是沒想跟人借錢,可這話聽着,還是挺刺耳的,沒事的時候跟你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真落了難,人和你就差畫個楚河漢界了。張曉波不耐的說到:“我不跟你丫借錢,看你急的跟孫子似的。”

“波兒,這可不是兄弟我不仗義啊,只是這年頭,能信誰啊?”黑子在電話那頭哼了一聲,立馬又貧了起來,“不過你小子也是啊,人滋妞你滋妞,偏就你滋了個有主的,你說你咋那麽背呢!再說了,你丫下手也夠黑的,不劃車則以,一劃就是一輛法拉利恩佐給劃了,您夠膽!我吶,叫您一聲波兒爺!”

“黑子!你丫能別貧了嗎?”要不是有事,張曉波真不想聽這人說話,“跟你打聽點事!”

“只要不是借錢,有事您說話!”

“黃毛這幾天有沒有去酒吧啊?怎麽打他電話也不通?不會是出什麽事了吧?”

“黃毛?”電話那頭的黑子愣了一下,“內孫子能出什麽事,昨晚不還在酒吧玩呢嘛!”

張曉波一聽黃毛沒事,心裏也舒了口氣,語調輕松了起來:“那這孫子怎麽忽然給我發了一條神叨叨的短信,說什麽對不起,我還以為他自殺了呢!”

“嘿嘿。”黑子那那頭幹笑了兩聲不說話了。

可他這樣的反應卻讓張曉波覺出不對來,平時黑子那嘴貧的讓人恨不得給他縫起來,現在居然難得的沒有調侃,張曉波警覺的問到:“黑子,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啊?”

黑子在那頭沉默良久,終于開口道:“黃毛內孫子是真不仗義,波兒,你也就當是認清他個人吧。”

“到底出什麽事了?”張曉波瞬間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波兒啊,這事我真不好說。你還是自己回去看看吧。你要沒什麽事我可挂了啊,酒吧裏忙着呢!”沒等張曉波說話,對面“咔嚓”一聲就把電話挂了。

張曉波望着慢慢暗下去的屏幕發呆,他思前想後,最後從沙發上一把抓起外套,再一次從窗口縱身跳了下去。

老天也許是嫌張曉波還不夠背似的,當他打開自己和黃毛租的那件小公寓的門時候,還是被裏面的場景驚呆了。整間屋子早就搬空了,客廳裏黃毛曾經用來玩游戲的電視機、電腦,連帶着那些堆在沙發上的衣服,都消失的一幹二淨,空空蕩蕩的屋子裏只剩下幾張木頭桌子。

張曉波快步沖到自己房間一看,自己的房間像是被飓風掃過一樣,自己的衣服和書被扔的滿地都是,而他的那幾把寶貝吉他,全都不見了……

譚小飛找到張曉波的時候,張曉波正頹然的坐在大門口的馬路牙子上。他整張臉都藏在衛衣的帽子的陰影裏,譚小飛知道那是他自我防衛的表現。

譚小飛将車子開到他的身邊,搖下車窗:“喂,不是說去找錢賠我嗎?找到了沒?”

張曉波擡頭,看見譚小飛正拿着手機在自己面前晃,上面是自己發給他的短信:“我出去找錢。”刺的張曉波雙眼發疼。

張曉波扯下帽子,看着譚小飛輕聲說到:“如果把我賣給你,你覺得能值多少錢?”

譚小飛愣住了,張曉波平時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刻像是籠罩着一層厚重霧霾。他從沒看見張曉波這樣陰郁的表情,就好像,丢失了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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