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譚小飛自己也沒想到,自己再次看見張曉波會是在醫院裏。
張曉波穿着藍白條紋的病號服,接着氧氣,那頭栗色的小卷毛被剃的一根也不剩,帶着白色的網罩,安靜的躺在病床上。譚小飛站在病房門口,透過門上那一小塊長方形的玻璃,中間還隔着一床,眼巴巴的朝裏面看。
老龔到底還是心疼譚小飛,最終答應讓他和張學軍見一面。所以當他從張學軍的嘴裏聽到曉波的情況,說曉波頭骨都被打裂了,躺在醫院裏,連什麽時候能醒都不知道的時候,雙手顫的連手裏的煙都拿不穩。
其實譚小飛自己也覺得奇怪,一開始的時候,他也只覺得張曉波炸貓的樣子挺可愛的。明明長着一雙黑白分明、水氣氲氤的大眼睛,一點威懾力都沒有,偏偏臉上還是一副威武不能屈的小表情,怎麽看都像只撒氣的小野貓,就存了逗他的心思。後來發現這人雖然軸,但是講信用、講義氣,讓人禁不住的欣賞。再後來,兩個人身世相仿,性格相近,那種終于在這浩瀚孤寂的世界裏找到了一個同類的感覺,讓譚小飛情不自禁的想要靠近他。
可到底是在什麽時候,這種感情竟然在譚小飛心裏如野草一般瘋長,不知不覺的占滿了他的整顆心呢?譚小飛自己也說不清。
張曉波曾經問過譚小飛,如果,他們兩個不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認識,或者是在更小的時候就已經遇到,會不會成為好朋友?那時候譚小飛的回答是……誰知道呢?
誰也沒辦法告訴譚小飛,如果他小時候就認識了張曉波,那他現在會變成什麽樣。也許張曉波那像朝陽般燦爛的笑容之中,會驅散譚軍耀給他罩下來的那一團陰影,也許他就不用活的這麽寂寞。一息一瞬間,譚小飛自己在腦海裏過完了和張曉波青梅竹馬的一生。他們在大院捉蛐蛐,在胡同裏欺負小女孩。早上一起喝一碗豆汁,然後背着書包一起逃課,一起在游戲廳瘋玩……
就那時候譚小飛還不知道自己心裏那一點點的悸動是來自哪裏,一直到聽到張曉波受傷,那股感情才沖破桎梏,從他的胸腔內噴薄而出。原來,當初那一點點悸動的種子,早就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長成了參天大樹。
可這世界太大了,譚小飛并沒有一出生就認識張曉波,他渾渾噩噩的過了二十幾年,然後站在這裏,和張曉波隔着幾十米的距離,連推門進去的勇氣都沒有。
話匣子找過來的時候,正好看到譚小飛趴在門上,正目不轉睛的盯着裏面看。他修長的手指按在玻璃上,像是要推門進去又不敢的樣子,眼睛裏帶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很像……很像當年張學軍牢裏被放出來之後,看着自己老婆遺像時的神情。
“譚小飛。”話匣子喊到。
譚小飛轉過身來,愣愣的看着她。
“六爺醒了,想見你。”
張學軍帶着呼吸器接着心電圖,睜着眼睛定定的看着天花板。譚小飛走了進來,在他床前站定,輕聲喊了句:“六爺。”
張學軍一雙渾濁的魚泡眼瞟了譚小飛一眼,幹裂青紫的嘴唇動了動,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來:“茬架……我們……贏了嗎?”
譚小飛忍不住笑了起來,張學軍也跟着笑,可剛咧開嘴,心髒那邊疼的他差點沒暈過去。
張學軍疼出一腦袋的汗,把譚小飛也吓得夠嗆,忙不疊的問到:“六爺,您沒事吧?”伸手就想去按鈴叫護士。
“別叫!”張學軍喘着粗氣制止了譚小飛,“我們……聊聊。”
譚小飛聽話的收回了手,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輕聲說到:“六爺,你們贏了。”
譚小飛并不是為了安慰張學軍才這麽說的,這一架,的确是他們贏了。俗話說的好,惡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六爺身邊就有這麽一群為了他可以豁出命去的兄弟。一群頭發花白,年過半百的老爺子,爆發出來的戰鬥力連龔叔這種在刀尖上滾慣了的人都害怕。譚小飛他們這幫人本來就是為錢做事,沒人想有錢沒命花,自然如一盤散沙,被打的潰不成軍。只是最後的結果是,一幫人因為打架鬥毆,全被帶走了,六爺昏倒在冰面上,還是譚小飛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岸上上的救護車。
“好……”張學軍輕輕嘆了口氣,這幫老兄弟沒讓他失望,他這半輩子真沒白混。死之前,還能這樣瘋一回,他張學軍這輩子沒有遺憾了。
“願賭服輸,那張對賬單,您想怎麽處理都行。”譚小飛又說到。
“你這兔崽子倒挺懂規矩。”張學軍看着譚小飛的眼神之中,多了些贊賞,“不過這次壞了規矩的是我……那張對賬單,我早就寄出去了。”
譚小飛震驚的擡起頭,随即又垂了下去,譚軍耀最擔心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只是譚小飛知道,這只會是壓垮他爸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已。上面鬥的太厲害,他爸早就撐不住了,有沒有這對賬單,其實都一樣。
“這事是我對不起你,但是你們也打了曉波……我心裏……咽不下這口氣……”張學軍斷斷續續的說到,此刻他的心髒一抽一抽的疼着,他難受的閉上了眼睛。
“六爺……”譚小飛知道這大概是張學軍最後的時刻了,遲疑的問到,“要不要把霞姨叫進來?”
張學軍艱難地擺了擺手,他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只是最後他還有幾句話,不說完,他的眼睛閉不上。張學軍大口大口的吞吐着,呼吸罩上一片白霧,好不容易,胸口不那麽疼了,他才睜開眼,定定的看着譚小飛:“小飛……我知道你和你爸不一樣,你這孩子……仁義……雖然這件事我做的對不起你,但是……叔還是有件事情想拜托你……不知道你……能不能答應。”
“叔,您說吧。”譚小飛握着張學軍的手,沉着聲音說到。
“曉波……也不知道還醒不醒的過來。我想……想拜托你,以後,他醒也好,沒醒也罷,你能多……多照應照應他……”張學軍反握住譚小飛的手,期待的看着他。
他之所以會找譚小飛,并不是一時興起,而是剛剛躺在病床上深思熟慮的結果。他的那幫老兄弟,不是燈罩那樣上有老下有小的,就是悶三那樣不喜歡束縛,自己的日子都過不好的。而話匣子一個單身女人,要樣子有樣子,要身材又有身材的,曉波醒了萬一留下什麽後遺症,要她帶着這麽個累贅,算是怎麽回事啊?想來想去,能托付的,竟然只有譚小飛這個始作俑者了。
譚小飛聽完這話,渾身一震,吃驚的看着張學軍,咬着唇不說話。
張學軍的眼神慢慢的黯淡了下去:“你……要是不願意……叔也不為難你……”
“六叔,不是我不願意,是我……是我可能會害了曉波……”譚小飛垂下眼簾,小聲呢喃道。
張學軍活了大半輩子,什麽人沒見過,譚小飛只說了這麽一點,他就已經聽出他的意思來了。他慢慢放開了譚小飛的手,渾濁的雙眼愣愣的看着天花板,重重的嘆出一口氣來。
譚小飛不再說話,他沒指望過張學軍可以理解自己。他從小就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自小就沒有母親,譚軍耀又當他不存在,身邊那些兄弟也都怕他多過喜歡他,他孤獨慣了。所以在某個清晨看見張曉波綻放在晨光裏的笑容的時候,就像一直處在黑暗之中的人,忽然看見了陽光,情不自禁的想伸手去夠。
只是譚小飛怕了,有些東西一旦觸碰了,就是兩敗俱傷……他不想再一次看到張曉波那張毫無生氣的臉,所以他不敢答應張學軍。
病房裏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心電圖機器發出規律的“滴、滴、滴”的聲音。張學軍和譚小飛一個躺着,一個坐着,就這麽沉默了良久,終于還是張學軍打破了沉寂。他的聲音如同一臺破舊的風箱,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氣:“曉波都那麽大個人了,你們的事,你們自己決定……只要……只要不是傷天害理的事,我沒什麽好在意的……”人之将死,還有什麽事情是他張學軍看不開的呢?
譚小飛眼睛一酸,熱淚奪眶而出:“六叔,你放心。我答應你,不管曉波變成什麽樣,我一定!一定會照顧好他的!”
張學軍輕輕點了點頭,然後看着天花板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四周的景色已經開始模糊,他現在,大約是可以安心的睡覺了……
話匣子和譚小飛站在走廊裏等,醫院禁煙,話匣子只能幹嚼着一根香煙,過濾嘴被她咬的稀爛,煙絲吞進嘴裏犯出苦澀的滋味。
從搶救到宣布死亡,也不過就一個多小時的事,當醫生機械的宣布搶救無效的時候,話匣子呸的一聲吐出嘴裏的香煙:“張學軍,我艹你大爺的!你TM的就算死,也不和我說最後一句話是吧?”然後蹲在地上埋着頭,嗚嗚的哭了起來。
譚小飛失魂落魄的擡腿就走,不知不覺又走到了張曉波的病房門口。護士大約去查房了,住院部裏安靜的吓人。這次譚小飛不知道怎麽的,忽然有了推門而入的勇氣。
病房裏其他病人都已經睡着了,房間裏安靜的能聽到他們沉重的呼吸聲。譚小飛在張曉波的病床前站定,走廊的燈光投進房間裏,照着張曉波那張慘白的面孔。
譚小飛伸手輕輕摸了摸他光禿禿的腦袋,輕聲說到:“張曉波,快醒醒。”沒人回應,張曉波還是閉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
“張曉波,以後你和我就都是孤兒了。不過你不要擔心,我答應你爸了,會一直……一直照顧你的!”
譚小飛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搡着張曉波的側臉,然後他俯下身子,在他臉頰上輕輕印下了一個吻:“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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