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約翰·多伊
俗話說的對:如果諸神看你不爽,他們就會實現你的願望。
而赫莫斯知道——諸神對他非常不爽。
約翰·多伊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現在是下午兩點,吃午飯的人基本已經走光了,吃晚飯的人還要等一些時候才出現。沒意外的話,現在正是員工休息時間。
然而意外就那麽發生了。
小店員工聽見清脆的門鈴聲,于是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抱怨。他把遞到嘴邊的酒杯放下,看向門口。一個裹着棕色舊風衣的人走進這間小旅館,看上去不像本地人,約翰之前沒見過這號人。這個陌生人戴着一頂寬沿帽,褐色的長發垂落肩頭,踱步的樣子十分優雅,畫風和這個閉塞的小鎮子格格不入。而且陌生人似乎也沒有貼近這裏畫風的興趣——他豎起的大衣領像道屏障,把他和外界隔離開,看上去既冷漠又疏離。一個游離世外的旅行者,約翰下了判斷。店員十分敬業,抛開失去閑暇時間的不滿,立刻擺出一個熱情的姿态:他站起來,嘴角揚起友好的微笑,兩只褐色的眼睛充滿興趣,注視這個陌生人。
“您好,請問您……”
約翰被那雙突然變亮的眼睛吓了一下,聲音卡在喉嚨裏。
陌生的旅人盯着約翰,眼睛不知道怎麽回事,變成了耀眼的金色,灼灼發光。
一個龍裔。
約翰很快鎮定下來。在這個新聞行業蓬勃發展的年代,龍裔雖說少見,但每個人都多少在報紙上看過他們的照片——比如現在很火的戲劇明星,雷蒙娜·奧斯納小姐,就是一位龍裔——龍裔是龍的血脈,身體裏流淌着真龍之血,雖然和真正的龍相比,那點血脈實在不值一提,但對于常人來說,這種血統簡直太非凡啦!龍裔的眼睛是令人矚目的金黃色,龍裔的身體素質比常人好很多,龍裔有傑出的魔法天賦,有些龍裔甚至能變出一些龍的特征——就拿那位奧斯納小姐舉例,她可以讓自己的頭上長出犄角,在舞臺上,那場面別提多炫酷了。
但除此之外,龍裔和人類就沒什麽兩樣了,或者說,他們的定義本來就是龍族血統比較顯明的人類,而不是和人類截然不同的異種。所以,約翰現在可以安下心,繼續演一個熱心的好店員,為這個陌生人提供周到的服務——
“請問您需要點什麽?”
可是對方不說話。
好吧,也許這是個脾氣古怪的家夥。多伊先生心想。
但是一個好店員的職業操守就是不管面對什麽難搞的客人都要熱情如一。
于是約翰保持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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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對方就只盯着他看,不說話。而且,說實話,那個眼神讓約翰覺得有點不舒服——有種直白而熱烈的情緒在裏面。他直勾勾地盯着約翰,把一切感情暴露在外,全然不顧人與人間應有的距離和禮貌,好像約翰是他的老熟人——關系比較糟糕的那類。
約翰臉上的熱情逐漸冷卻了。他和這個古怪人四目相對,心裏想着,再過幾分鐘,要是這家夥還不說點什麽或做點什麽,他就當他不存在好了。
他漸漸坐回去了。
但對方偏不安生。
“你是誰?”這家夥問,聲音冷得要掉冰碴子。
約翰心裏有點不喜歡對方的語調,所以他沒站起來。但是他像完全沒被這家夥冒犯到似的,重新揚起一張笑臉:“約翰·多伊,先生,您需要我……”
冷笑讓他停下話語。
“約翰,多伊?”這龍裔一字一頓地念道,嘴角帶着譏诮和嘲諷。
許多人在第一次知道約翰叫這個名字時難掩笑容,可從來沒有誰像現在這個人,笑得充滿莫名其妙的惡意。
搞什麽啊!約翰有點不高興。不過,他臉上什麽不愉快也沒洩露出來,反而和這家夥一起笑起來。
“我沒有在開玩笑,先生,”他語氣輕快,就像他完全沒讀出對方的譏諷,“我真的就叫約翰·多伊。您不能因為它被用來代稱無名氏就不許人叫這個名字,是吧?”
他不知道對方聽進去沒有。他覺得對方的眼神毫無觸動,好像他剛剛是在說了一堆廢話,所以這家夥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但是,約翰又覺得這家夥那些沒來由的敵意收斂了。金眼睛的龍裔好像陷在什麽思緒裏了,心不在焉地移開視線,伸手摸摸自己的額頭。接着,他向約翰正坐着的那張桌子走過來,摘下帽子把它拍在桌子上,拉開椅子在約翰對面坐下。
“您長得和我的一位好朋友一模一樣,我太驚訝了。”他一本正經地對約翰說,意思似乎是在解釋他剛才的失禮情有可原。可是他竟然沒道一聲歉,這态度未免太傲慢了。
“哦。”約翰勉強打起精神,“您需要點什麽嗎?”
對方又不說話了,盯着他。
好幾秒鐘後,這沒禮貌的家夥開口說:“我的那位好朋友死去很多年了,您能讓我看您一會兒嗎?”
這話怎麽聽怎麽覺得怪。
但也就是怪而已。
“請您自便吧。”約翰回答說。很快他就想收回剛才的話,因為這個怪人看他的眼神一點也不友好——專注、陰沉、殺氣騰騰。這家夥剛才說謊了吧?其實自己是長得像他的仇敵吧?
約翰不自在地稍稍往後靠了靠,拿起酒杯喝了一小口。酒精的辛辣稍稍分散了他的注意,緩解了他的焦慮。老實說,他現在有點想跑到櫃臺那兒打報警電話。但他也知道,在這人真正做出點出格的事情之前,他打電話也叫不來警察……
但是,約翰給自己打氣,樓上可有個貨真價實的小法師,他沒必要這麽的如坐針氈!
可惜,就當他這麽想着的時候,他想倚仗的少年風風火火從樓上跑下來了。
“帕雷薩!”萊尼抛下一句話,“妮克爾有事找我一會兒姑媽回來你幫我應付一下我晚飯前一定能趕回來拜托了!”
“卧槽我還沒答應你呢你回來!”約翰連忙喊他,可小法師已經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好吧,約翰心想,他還是先找個機會溜到電話旁,随時準備着打電話給警察局方為上策……
“帕雷薩?”那個正在“懷念亡友”的人發出一聲低語。
“哈,這個!”
約翰回神,正想解釋說:這是那小子給我起的外號,因為他覺得我特別像歷史課本上某個人的畫像。
然而他的視線和這人對上,發現事情好像有點不對頭。
這個龍裔剛才只是面無表情中帶着點殺氣騰騰,現在卻是咬牙切齒中帶着殺氣騰騰。
……咦?
約翰寶寶吓得又喝了一口酒壓壓驚。
“真是你!”他聽見對方從牙縫裏逼出這幾個詞。
咦咦咦?
不造為什麽,那一刻約翰靈光一閃,福至心靈,明悟到:這個人剛才那聲帕雷薩,不是在問他小法師叫他帕雷薩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他不叫你約翰,而是……
在叫他。
在叫他?
難道說那個“好朋友”恰好就叫帕雷薩?!
不對啊“好朋友”不是死了嗎??
難道說死了是在試探他???
“你又騙我!”這個龍裔朝他吼道。約翰驚恐地睜大眼睛,看到這家夥在憤怒中錘了一下桌子,然後,那只拳頭就……陷進去了……
第一時間,約翰連酒杯也顧不得放下,噌地站起,連退幾步。他盯着崩裂的木板,思維運轉飛速,愣是一個辦法也沒想出。他的視線移回這個龍裔身上,呆呆地看着對方把拳頭提起來,白皙的手背上一道紅痕也沒有。
卧槽!這家夥是怪物嗎?!
怪物站起來了。
約翰知道自己不能再傻站着。
“先生,我請您冷靜,”約翰語速飛快,“我不認識您,帕雷薩只是別人給我起的外號,或許您朋友也叫這個名字?很遺憾這是個巧合。不管我和您的'好朋友'有多像,我絕對不是他!您,請一定要控制住自己,不要亂發脾氣。如果您想尋人的話,出門,右轉,直走,左手邊,警察局樂意為您效勞!”
他說完,卯足了勁兒,用一種真誠的目光望着對方,希望這個神經病能幡然醒悟,他對着錯誤的人發了錯誤脾氣,現在就應該立刻道個歉,馬上滾蛋最好,或者稍後滾蛋也可以接受……
可是這貨沒有。媽的。
這個眼睛金閃閃的家夥還是用那種灼熱露骨的視線盯着他,嘴角緩緩牽起一個微笑。
這笑容更加讓約翰毛骨悚然。
倒不是說這笑裏藏刀,有什麽危險的暗示。正相反,這個笑容一改剛才的冰冷陰森暗藏殺機,可以說是個十分溫柔,十分和緩,十分真摯的笑,真摯得好像正在笑的這個人一點也沒有察覺自己在笑,所以這笑容才能在充溢這麽突兀的喜悅時,仍讓人相信,這喜悅乃是發自他的真心,是從他的內心深處不小心洩露出來的。
……約翰有點相信‘好朋友’的說法了……
……可約翰同時覺得瘆的慌……
……尤其是想到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砸穿桌子,更瘆得慌了……卧槽啊卧槽,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你的“好朋友”啊!!!
壓抑住內心絕望的吶喊,約翰硬着頭皮開口了:“先生……”
他沒說下去,因為他受了更大的驚吓,大腦一片空白。
他面前的這個人,沒有任何預兆,沒有任何魔法的光輝顯現,沒有任何過渡和漸變,那一瞬間,一秒鐘,一眨眼,他的頭發成白色了。
那是一種十分不同尋常的白色。不同尋常,約翰缺少文藝細胞的大腦只能說出這個詞。那不是普通的年老後那種衰朽的白發,它那麽純粹,那麽耀眼,更像是暗示了一種強大,就像那雙蜥蜴一樣的金黃色眼瞳一樣,因其奪目而令人生畏,因其令人生畏而叫約翰移不開視線。
這個陌生人亮出了他的白發,他僅僅只是亮出了他的白發,其餘所有——面容,着裝——絲毫沒變,但一下子就能叫人體會到各中差別。剛才,約翰還能把他當成一個人;現在,約翰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嚣:這個男人是異類。
或者,更嚴格地說,約翰的直覺告訴自己:它是龍。
約翰呆呆地看着它,過了好久才緩過神。他向來跳脫的大腦蹦進的第一個念頭是:等把這家夥打發走,立刻就去買彩票!
龍和龍裔,雖然只差了一個字,生物劃分卻天差地別。龍裔是人,龍不是人,龍裔還算接近日常,龍就屬于傳說範疇了。哪次龍在城鎮現身不是頭條新聞?哪座有龍出沒的山巒不是旅游勝地?大部分龍都躲在黑淵,把它們的一切遮得嚴嚴實實。龍不幹涉凡世,要是它們在人間行走,它們絕不會讓你知道。龍可以完美地化形成人類的模樣,據說黑淵現在的龍王當年就僞裝成一位龍裔游俠,游走四方,誰也沒發現它竟是一頭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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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約翰面前這頭龍又開口了:“帕雷薩——”
“我不是帕雷薩,我是約翰!”約翰連忙搖頭,又後退一步。
“你就是帕雷薩。”它不知道哪來的篤定,還向前踏了一步,“你第一次見到我這副樣子時就是這個表情。”
約翰覺得自己很冤……難道不是任何人見到一個人唰的白頭都會是一臉受驚的表情嗎?
在他把自己的吐槽說出來前,對面的龍又發話了:“你想摸摸它們嗎?”話音落下,它真的拾起自己肩頭的白發,朝約翰遞過來。
約翰堅決地搖搖頭:“不不不不我一點也不想!——這和您的好朋友截然不同吧!您瞧我不是你的好朋友!”
悲傷的是,這龍告訴他:“你當初也是這樣,擺擺手,告訴我說你當然不想——你是帕雷薩。”
卧槽!這誤會可大了去了!
更暴擊的是,它還補充了一句:“可你當時是言不由衷,你後來最喜歡玩我的頭發了。”
我的天啊玩你的頭發你朋友是變态嗎我絕對沒有戀發的癖好的好嘛!!!他愁苦地看着這家夥,想着怎麽說服它。可是看着看着,覺得絕望。這頭龍看起來很不正常,眼神裏透出做夢一樣的狂熱。再算上剛才它屢次對約翰的否定置若罔聞,只知道堅持自己的想法,一個勁堅持你就是我的好朋友帕雷薩……約翰懷疑,該不會,這龍是,妄想症之類的神經病吧……好朋友死了打擊太大,所以沉浸在對方仍舊存活于世的幻想裏,不願意面對現實……
“先生,”約翰苦着臉說,“我真的不認識您……”
他被突然逼近的龍吓了一跳。
上一秒,它還離他幾步之遙,這一刻,它已經站在他面前了。約翰的拿酒杯的手被猛地推一下,裏面的液體撒了出來,沾濕了兩人的衣服。那雙金黃色的,有一雙豎瞳的眼睛向下一瞥,緊接着,約翰的酒杯從手中被奪走,自個兒飛到了桌子上——而他面前的怪物根本動也沒動。
絕對的力量。絕對的權威。約翰幾乎停止了呼吸。那張金眸白發的臉離他這麽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眼睑上純白的睫毛,聞到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的冷冰冰的氣息。他感到恐懼,他屏住呼吸,如果他能控制更多,他會讓自己心髒停跳,體溫降低。他想讓所有生命的體征化為烏有,自身的存在從此消失——只要別讓那屬于異類的視線落在他身上。
下一秒,約翰從那種讓他無法思考的恐懼中擺脫出來——主要是因為這家夥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嘴裏神經質地低聲叨念着:“是你,是你,真的是你……帕雷薩,是你,是你……這是怎麽一回事?”
它的鼻尖幾乎快貼到他的鼻尖上,它說話間溫熱的氣息噴灑在他身上,它面容上失而複得的喜悅傳達到他眼底,它的手不輕不重的力量壓在他肩頭……它太像人了。如果一個東西太像人,能讓你感到它有呼吸有心跳有感情有感覺,你就很難純粹地只對它的存在感到恐懼了。
約翰稍稍放松了些。他想,最好的朋友死了也是個挺大的打擊,或許他應該好好安慰一下這個正在發瘋的家夥,先讓他冷靜下來,然後再嘗試着讓他理解這個事實:你的好朋友帕雷薩死了,我是約翰,不是你的好朋友。
事後,約翰覺得,自己當時真是太溫和了。他當時應該當機立斷直接上去揍一拳,不管有沒有用,也不應該就那麽毫無預備,讓這個神經病給咬了。
是的,他被它給咬了。這頭腦子不正常的龍看着他,突然就拉起他的一只手,在手臂上狠狠來了一口,動作迅猛得叫約翰根本沒反應過來。
“啊——卧槽!你他媽在做什麽!”
有什麽尖利的東西上下夾擊刺破了他的血肉,他的骨頭發出破碎的聲響。約翰一下子冒出冷汗,但其實不是疼的,只是吓的。
他一點疼痛也沒感受到。
然後神經病松口了。約翰發誓,他的确是被咬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兩排令人膽寒的猛獸的牙齒從他的骨頭和肉裏抽離,血湧出來,一部分沾到了咬他的人的下巴上,更多的沿着皮膚蜿蜒而下,溫熱,濕潤,滴到地板上,連空氣裏都氤氲開鐵鏽的腥味。
神經病擡起頭看着約翰,嘴邊和下巴上都是約翰的血,樣子十分駭人。約翰用力把手抽回,沒想到對方也恰恰在此時松手,結果他沒收住力,撞到了櫃臺上。被撞疼的感覺清晰地傳過來,提示他手臂沒有痛感十分異常。約翰擡起自己被咬傷的手臂,想看看傷口,結果他發現自己的手臂上只有血跡,沒有傷口。
“是真神幹的,你複活半年多了……”約翰聽到神經病輕聲說,“可他們卻沒告訴我任何訊息……那幫該死的……”
“打住,先生,打住!”約翰說着,繞到櫃臺後面,準确的摸到了電話。這下他仿佛有了底氣,好像他手裏捏着的話筒是什麽危險的殺器,可以屠龍弑神。他對龍說:“我請您離開,我最後說一遍,我不認識您!”
白發的男人微笑着看着他,嘴上都是約翰的血。通常來講,這場面應該被稱為威脅,但不知道為什麽,約翰覺得它的表情是悲哀。
他覺得它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我明白了,”他對約翰說,聲音逐漸擡高,“這是諸神卑鄙的詛咒!他們通過複活你來折磨我!!帕雷薩,我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認識你!!!”
“先生!”約翰喊起來,舉起話筒,“我警告您,如果您再不離開我就叫警察過來請您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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