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萊尼·蓋沙

“你喝醉了,或者那家夥是個幻術師,拿你尋開心。”萊尼說。他接過約翰遞過來的盤子,熟練的操縱流水把上面的洗滌液和油污沖洗幹淨。

“那我衣服上的血是怎麽回事?那張桌子是怎麽回事?你可是親自處理的!”

“嗯……這有很多可能啊——最主要的是,帕雷薩,你說的東西明顯荒誕不經,不可能是真的。”

小法師看到約翰氣鼓鼓地看着他,于是詳細解釋了起來:“要是你的敘述是真的話,這家夥不僅得是頭龍,還得是頭對魔法研究得十分精深的龍——什麽征兆都沒有就能隔空移物,麻痹痛覺?手一摸就能讓傷口痊愈?我的導師召喚他的法杖還得擡擡手指呢!”

“拜托我們談的是龍你導師是龍嗎?”

“帕雷薩,龍的定義是‘一種由龐大物質和精神組成的生物’而不是‘一種對魔法十分精深的生物’。他們只是有力量,但魔法可不是只有力量就能運轉自如的。而且一般情況其實是,因為力量太強,只靠蠻力就能解決生活中的大部分問題,所以龍對精妙的魔法反而普遍不怎麽在行的樣子。”

約翰一臉“你在開玩笑”的表情。

“難道你接下來要告訴我,那些會吐火的會吐水的會吐冰的會催眠的龍靠的不是魔法而是蠻力?”

“會吐火的不會吐水,會吐冰的不會催眠。有些血統比較高的龍可能有某個特定的魔法天賦——然而在天賦以外,他們一無是處。不過,當然咯,也有那些怪胎,明明可以靠蠻力,偏偏要去學魔法,憑着強大的力量和漫長的壽命,最後對魔法還很精深——我倒是真知道這麽個人物。”

“哈?”

“黑淵龍王。”小法師認真地說,“黑淵的龍王是滿足了所有設定需要的龍,只不過有個問題——”

“……什麽問題?”

“龍王她是個姑娘啊!”

“……”

“所以應該是個幻術師拿你尋開心,編了個跌宕起伏的基情故事耍你玩。別傷心,帕雷薩,下次再見到這家夥我幫你教訓他。”

“……哦。我謝謝您啊法師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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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客氣,我和你誰跟誰!”

“……”

兩個人在這場閑聊中消磨完了洗盤子的無聊時光,一前一後走出廚房。他們出來時,約翰突然停住腳步。萊尼沒留神,撞到了他身上。小法師捂着鼻子,疑惑地看向身邊的幫工,發現他一臉受驚的樣子。萊尼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一樓吃飯的人都走沒了,就剩他的姑媽,微笑着和一個他從來沒見過的人聊天。那個人背對他們,穿着一件棕色的風衣,桌子上放着一頂寬沿帽——萊尼突然記起下午那個一眼掃過沒留意看的,只有一個模糊印象的,那個拿約翰尋開心的‘幻術師’。

這時他的姑媽看到他了,向他們倆招招手。于是坐在她對面的人自然而然扭回頭。

“萊尼,約翰,這是赫莫斯·海澤爾先生,”萊尼的姑媽高興地對他們說道,“海澤爾先生要租下三樓的那間房子,從明天起就在這裏住下了!”

萊尼知道,他看到的是一個有着頗為英俊的長相,留着典雅長發的年輕男人。

“小子,”萊尼聽見約翰低聲對他說,“你不是要為我報仇嗎?去呀!”接着約翰用力拍了拍他的後背。

萊尼拽住了約翰的袖子。

“我大概沒法幫你報仇了,”他悄悄說,“這家夥還真是一頭龍。”

“……哈?”

“孩子們,怎麽啦?”萊尼的姑媽用一種輕微的責怪眼光看着他們。

“是我的錯,”海澤爾先生站起來,“我今天下午來過一次,和多伊先生鬧了些誤會——責任全在我,十分抱歉,夫人,我剛剛不知道該怎麽提及此事。”他轉向約翰,“我懇請您原諒我下午的唐突和無禮,多伊先生。”

約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時接受不了神經病突然變得這麽正常。他遲疑了一下,用一種客氣的語氣說:“哦,哈哈!您明白我不是您的好朋友就行,海澤爾先生!”他強行扯出了愉快的微笑。不過,萊尼從他背在背後握緊的拳頭判斷出,約翰可一點也沒接受這個道歉。

“叫我赫莫斯就好。”海澤爾說。

約翰盯着他,沒有回應。海澤爾等了一會兒,只好放棄,重新轉向萊尼的姑媽:“那我就先告辭了,和您聊天十分愉快,蓋沙夫人。”

他拿起他的帽子,戴在頭上,向三個人依次致意,十足的紳士派頭,然後離開了。看得出來,他讨了萊尼姑媽的喜歡,這位孀居而無子嗣的女士用慈母的眼神目送他離去。

“那我去為新房客收拾房間了。”約翰說。

“那我去幫約翰。”萊尼說。

兩個人竄上三樓。

“你不是說我絕逼是被幻術師耍了嗎?”約翰憤怒地往床上鋪床單。

“這太不可思議了……”萊尼喃喃道。他的手來回劃動,指揮着拖把把地上的灰塵拖幹淨。小法師接着又大聲說道:“它在威脅我!天啊……你惹到了怎樣的存在?我是說……最開始我什麽都沒感受到,直到他故意放出了破綻……只有一瞬間,但是十分強大,我差點跪下了……”

“卧槽你不要吓我!”

“它要麽有天資,要麽有年紀,所以才能有這麽熟練的技巧……如果你之前說的那些不是幻術,而是真的話……諸神黃昏!帕雷薩!咱們報警吧!”

“哇,這可真是個好主意!”

“我是認真的!我們安全教育課上就這麽講的,如果遇到龍,在能報警的情況下盡量報警。”

“哈!那還有不能報警的情況嗎?”

“……在不能報警的情況下盡量順從它的意願,伺機報警。”

約翰正想大聲嘲笑小法師學校毫無卵用的安全教育課,然而房間裏第三個聲音讓他的大笑硬生生卡在了嗓子裏。

“那我希望你們還是放棄報警吧。”這聲音和藹而輕柔,可仍舊讓人毛骨悚然。

約翰和萊尼共同向聲音的來源——窗口的方向望去。剛剛為了放放房間裏的塵土味,約翰把窗戶打開了。他們除了窗臺上灑落的月光什麽也沒看到。

但是下一刻,有什麽東西憑空出現了。

約翰覺得,這次這家夥是在照顧他們的視覺接受度,所以才如此緩慢地顯現身形,先是一道淡淡的光暈,一個模糊的輪廓浮現,然後是白骨一樣的長靴,緊身褲,造型奇怪的衣服的下擺;白色手套,白樹枝質感的護腕;腰,臂;和手腕差不多風格的領口;下巴,頭發,臉。

那張臉,英俊,健康,呈現出一種讓人舒服的謙恭的神情,可是那雙豎瞳的金眸卻只讓這一切反而顯得可怕。危險的人低下頭,反而比他擡起下巴時更讓人心裏打鼓。

一旁的小法師靠在門上,牙齒打顫,可算明白了那些固執的屠龍者是怎樣擁有了那種瘋狂的信念:危機感。

幸好,那頭龍的視線沒有落在他身上。萊尼自忖,不然他可能真會腿一軟就給跪了。

小法師把擔憂的目光移向他的朋友——只見約翰愣愣地迎着那頭龍金色的目光,和它對視。約翰呆住了,但是怎麽看都不像是吓呆的樣子……

萊尼覺得,約翰的表情怎麽看都像看到了燦爛的星夜或者壯麗的瀑布或者蔚藍的大海似的……那是被美打動的模樣。

……卧槽帕雷薩你認真的嗎?萊尼在內心抓狂。

不過小法師轉念又想,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者無畏,對魔法一竅不通的約翰大概不能想象出他面前的存在可怕到什麽地步。

這世間有很多憎恨龍的人,也有很多熱愛龍的人。他們窮盡一生去追逐這強大的生物,因為它們實在太美了。

小法師把目光移回這頭人形的龍,深吸一口氣。抛開心中的戰栗和逃跑的渴望,他得承認,它美極了。

雪一樣的白色,修長挺拔的身形,仿佛盛着陽光的眼睛,流銀一樣的長發……不,用白銀做喻真是一種玷污,白銀哪有……

萊尼走神地想着,突然,那雙金瞳向他望來,小法師膝蓋發軟,忏悔自己不該被約翰帶跑也跟着走神。這麽危急的關頭應該好好想辦法啊!

“可以請您出去嗎?”龍溫柔地說,“我有點話想和多伊先生單獨說。”

威懾力擺在那兒,它的語氣再溫柔,萊尼也不覺得自己能提出什麽異議。

他悲壯地望向約翰,後者驚醒一樣,回過神來,瞪着他,目光裏的含義顯然是:是朋友就別走!!!

“帕雷薩,記着我剛才說的……”萊尼擰開了門。

“伺機報警?”

“不是!順從它的意願!”小法師說完,一個閃身就從門縫鑽了出去,門也不關,跑得比兔子還快。

龍擡起手揮了一下,門自己關上了。

但是就像剛才它的顯形一樣,這動作在約翰眼裏帶有一種表演的意味——他是見過它連眼睛都不眨就能讓水杯消失,像吹滅一簇火苗一樣讓身影頃刻隐藏;它運用這些非凡的能力,像呼吸一樣流暢自如,現在它卻非要在呼吸前做點暗示,顯出點征兆,仿佛舞臺上的演員生怕離的遠的觀衆看不懂他們的表演,竭力誇大動作和語氣——這實在太刻意了。

這不免讓約翰頭皮發麻。他不知道之前在洗碗池邊和萊尼的談話被這家夥聽去了多少。

他看着龍那雙金色的眼睛。他注意到不知什麽時候起,那雙眼睛裏的瞳孔變成圓形了,和正常人一樣。因為虹膜是那麽亮的金色,漆黑的瞳孔顯得十分清晰,所以約翰确信自己沒看錯:剛才是一道線,現在是一個點。

它們追逐着他,它在凝望他。從剛剛它出現,它的視線就幾乎沒從他身上移開過。它看着他,這十幾分鐘裏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好像那小小的一刻沒有他的黑暗都是不可容忍的浪費。

約翰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他想起白天時這家夥神神叨叨的話語,關于好朋友的複活,以及它的憎恨。這家夥和那個好朋友到底是什麽關系啊?一陣兒讓他覺得他們是摯愛的戀人,一陣兒又讓他覺得他們是刻骨的死仇——難道說是由愛生恨?又或者相愛相殺?約翰這麽天馬行空地想了一陣兒,突然發現:這頭龍剛才不是說有話和他說嗎?話呢?

好吧,敵不動我不動。

一開始,約翰還能勉強維持,但是維持太久他就繃不住了。

大哥你已經盯了我快二十分鐘了,不累嗎?

作為一個對魔法一竅不通,對龍只是道聽途說的凡人,約翰秉承不知者無畏的精神,勇敢地打破了沉默:

“那個,海澤爾先生……”

“叫我赫莫斯就好。”對方急切地打斷他。

“別別別——咳咳咳,我是說,哈哈哈,我們才剛認識多久我就叫您的名字多不合适啊,哈哈哈。”

“那我也以名字稱呼您怎麽樣?我叫您帕雷薩,您叫我赫莫斯。”

……不怎麽樣。

“先生,就算以名互稱,您也該叫我約翰。”

“可剛才您的朋友就叫您帕雷薩啊?難道我無此榮幸做您的朋友叫您的昵稱嗎?”

卧槽這不是昵稱這是外號外號和昵稱根本不是一回事好嗎!!!

約翰壓抑住內心的嘶吼,笑着對龍解釋說:“那是玩梗,小孩子調皮拿他沒辦法而已。其實我還是更希望我的朋友叫我的名字:約翰。”

龍聽到這話,用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悲傷地望着他,十分哀怨地嘆了口氣。

“好,我聽從您的吩咐,約翰。”

卧槽別這麽自作主張我吩咐什麽了啊!

“那什麽,我有點困了,您還有什麽別的事情嗎,沒有的話我就撤了。”約翰說。他最後又補上一個“赫莫斯先生”,來順龍的意。

可是龍并不滿意。

“您叫我赫莫斯就好。”龍說。這是他第三遍說這句話,約翰覺得自己再不改口就有點作了,于是從善如流的點點頭。

“我剛剛沒注意說錯了,赫莫斯。”

龍看着他,露出一種微妙的失望表情。

約翰就知道會是這樣。這家夥比他強比他會魔法比他懂得多,可是他自己是誰他自己不清楚嗎?

……嚴格來說他還真不清楚。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不認識這個人,他對這個人沒有一絲一毫的熟悉感,如果它執意要把他當成它的故友,它注定會失望。因為,友情,與其說是兩個靈魂對彼此獨特之處的驚豔與欣賞,不如說是細水長流的習慣和陪伴。他不是它的“好朋友”,事實就是這樣。

這時候,龍又說話了:“你是半年多前被萊尼·蓋沙介紹到這裏來的,他在某片荒原救起了昏迷不醒的你,認為你大概是個落難的冒險者。而你,在醫院醒來後,失憶了,對自己的來歷一無所知。所以你來到了這兒。”

“這是整個小鎮的人都知道的事,”約翰說,“您憑這就想說服我是您的好朋友複活?”

對方搖搖頭。

“我不想說服你什麽……你是帕雷薩,我知道;你覺得你不是,我明白;你對自己的過去一點也不想探究,我理解……只是,約翰,我們曾是十分要好的朋友,我相信我們現在也能再次成為十分要好的朋友。”

約翰奇怪地望着它。

“你們,你和那個帕雷薩,真的是好朋友嗎?”約翰遲疑地開口了,“說實話,你們看起來,關系,不怎樣的感覺。”

有那麽一瞬間,赫莫斯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約翰連忙表示自己不是惡意:“我是說,老兄,你看起來真的一點也不想看到你的好朋友複活。你說認識他是你一生最大的錯誤——”

“不是!”赫莫斯像被刺痛一樣,低吼道,“見到你的每一刻都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時光。”

雖然內心早就默認赫莫斯和帕雷薩是基友關系,聽到這麽直白肉麻的話約翰還是有點不自在——尤其是,它剛剛說的是,你。

所以,難道這家夥真要在這裏住下嗎?以後每天要應付這樣一個連手指都不用動就能把你捏死的存在,可怕的是它心裏一直默認你是它那個天殺的“好朋友”,而你呢,啥也不懂,啥也不知道,萬一哪天踩到了雷區把它惹炸了……

想想就心累。

這家夥為什麽就說不通呢?約翰忍不住開始厭煩。既然知道他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為什麽還要來打攪他的安寧呢?圓潤地滾不好嗎?現在你這樣搞事情,對你自己是自虐,對我來說是麻煩。

大概是約翰心裏的念頭有點明顯了,赫莫斯又說道:“您不用有壓力,帕……約翰,您可以就當我是一個普通的房客,照您和別人相處的方式來對待我……”

“我怕您顯然不想要這種對待,”約翰覺得自己要被這頭龍的矯情造作惹火了,“不然您就不會離開後又以這副模樣跑到這裏來了。”

赫莫斯看他的表情就像一個被父母責怪的孩子,可憐,弱小,又無助,不知怎麽的讓約翰又突然沒了脾氣。

“你喜歡我這副打扮,”它說,“你剛才都看呆了。”

雖然它說的是實情,但約翰相信,這其中肯定有邏輯不對頭的地方,不然這話為什麽聽起來怪怪的!!

“這是另一個問題了,”約翰辯道,“你是為了恐吓我們才這副樣子跑過來,又不是為了讓我看你有多好看——”

“不,我就是為了讓你看看我有多好看,這樣你沒準就能想起我了……吓唬你們只是臨時起意開個玩笑,你從來不會被吓到的。我以為你會覺得這很有趣。”

“……我覺得被威脅并不有趣。”

“我沒有威脅,真的只是開了個玩笑……我向您道歉,您別生我的氣好嗎。”龍可憐巴巴看着他。

約翰這下真的無話可說了。

好吧,好吧,就這樣吧。

看到他神色松動,赫莫斯立刻喜上眉梢。他向約翰靠近了一些。

“你很喜歡我,因為我是龍,”它說,“許多人更多會感到畏懼,而你從來沒有。”

哇哦,所以它和那個帕雷薩是個俗套的故事咯?被衆人畏懼的龍和唯一不怕他的凡人?那可夠無聊的。

“我會感到畏懼,”約翰說,“我現在就十分希望能從這個房間離開。”

赫莫斯聞言,沒有露出什麽表情,只是走過他,在那張剛鋪好床單的床上坐下。

他仰視着約翰。

“按您的方便來吧,約翰,我希望您知道,我不會要求您做任何事,反而是您可以要求我做任何事。”

約翰很識趣地沒把那句“我希望您立刻離開這個小鎮離我越遠越好”真的說出來。

“額,您知道,我工作了一天,現在累極了,咳,我去休息了,明天見。”他一邊說一邊往門口退去,推開門時臨補了一聲“赫莫斯”。

然後他像跑出鬼屋一樣跑出了房間,踏上樓梯,直奔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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