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寒冰的赫莫斯

約翰一打開門,眼前的情景就讓他來氣:小法師坐在床上正在入迷地看一本書。不是,就算你被威脅了報不了警,你也在這裏心如刀割忐忑不安地擔心我一下啊?怎麽能泰然自若地看起書??

小法師擡頭看向約翰,眼睛微微睜大,說了一句更讓約翰生氣的話。

"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你還希望我和那頭龍多待會兒培養感情嗎?

萊尼看到約翰挽起袖子一副要揍人的樣子,連忙又說:"我正幫你查那條龍的來歷呢!"

"哈?"約翰大步走過去,去翻這本磚頭書的封面——《大陸通史》,這是小法師假期裏一直在看的一本書。約翰覺得自己快要氣炸了,他在那兒應付一個噴火能毀滅整個小鎮的偏執狂,這小子躲到這兒來做他的課業???

"你來看這裏——"小法師連忙翻到一頁,指着上面的一句話。慚愧地告訴大家,本文男主失憶前大概文化水平不高,現在識字很不利索,日常讀報都是看看照片和标題讓他來浏覽這種學術性書籍實在強人所難……總之,約翰一眼掃過,那段話的意思半點沒懂,倒是看到了一個名字——

"赫莫斯?"

"沒錯!很有意思吧那家夥用名字玩梗——雖然我還沒查到海澤爾是玩的什麽梗。"

"赫莫斯是什麽梗?"

萊尼震驚地看着他。

“你對神話不是了如指掌嗎?”

“我是知道挺多神話,可我不知道赫莫斯是哪個神。我倒是知道有個叫赫莫斯的商業大亨……”

“寒冰之龍赫莫斯,元初之龍第七子,活躍在神話和歷史傳說裏的一頭白龍,北地有個節日就是崇拜它的祭祀演化而來。”

約翰似乎沒想到這個名字有這麽大的來頭。

“剛剛那家夥就是一身白,你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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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多了,”小法師說,“寒冰之龍早就死了,它的死還引發了一場波及全大陸的十年凜冬。”小法師看到約翰一臉茫然,知道他并不知道"十年凜冬"是啥。

“算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萊尼又說,手指從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母裏劃出一句話,“根據可靠考證,寒冰之龍是一條基龍。”

“哦。”約翰在小法師的床沿坐下,頭一次,他引以為豪的機靈大腦跟不上小法師的思維了,“那能說明啥?”

“說明:你節操不保了。”

小法師被彈了一下腦門。

“我是認真的!”萊尼捂着額頭抗議。

“我親愛的萊尼·蓋沙先生,我請您不要一本正經地說些我們早就知道的東西浪費時間好嗎?”

“所以你也明白自己節操不保了?"

這場談話的結局是,小法師的頭被那本書拍了一下。約翰氣鼓鼓地回到他的床上,躺下。

他剛才和那頭龍說的也不完全是敷衍,他今天真的累了。

他閉上眼睛,然而赫莫斯那白得發光的形象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阻撓他陷入夢鄉。

"嗯,帕雷薩,你睡着了嗎?"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對面傳來這麽一句。

"沒有。"他說。

"我就挺好奇,被一頭龍看上你現在是什麽心情?"

"你是怎麽得出我被一頭龍看上的結論,這難道不是某個神經病不顧我的意願強行要把我當成他的基友嗎?"

小法師沉默了一會兒。

"你未必不是那個人啊?"

"可別,千萬別!"約翰說,"我可不想和一個我不認識的家夥來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傳奇。"

"然而,約翰,這并不由你來決定。"小法師幽幽地說,難得沒叫他的外號,"事實該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你出現的就很可疑,裹着一張沾滿血的草席子被丢在荒原上,衣服被血浸透了,身上卻連一個傷疤都沒有,我們本來懷疑你是某個邪神的祭品……"

"我個人以為,這比說我是被真神複活的死人要靠譜多了。而且我也更樂于接受。"

"……要是我肯定喜歡複活。這多傳奇,多刺激——"

"我多麽想把這命運恭恭敬敬讓給您,法師大人,"約翰說,"我,既不想要刺激,也不想要傳奇。我只想每天下午一杯麥芽酒,簡簡單單,輕輕松松,生活的樂趣對我就是這樣。"

小法師沒再說話。

約翰漸漸睡着了。

他夢見在一條漆黑悠長的走廊裏走着,手裏舉着一個燭臺,火苗飄忽不定,比手電筒差多了,只能照亮前方一小點路。

但是他大概對這裏很熟悉,他并沒有花心思分辨觀察,停在了一扇大門前。

他推開門,赫莫斯坐在房間裏唯一的床上,龍仍舊是它毫無矯飾的那種人形,奇怪的白衣,漂亮的白發,金瞳在黑暗裏發光。他在內心驚嘆龍的美麗,他只是坐在那兒,就像一首動人的歌。

他向他走近了,彎下腰,把燭臺湊近了龍的臉,好像是想讓光把龍英俊的臉龐照得更清晰些。

但他未免讓燭火和龍挨得太近了,火苗已經燎上了龍的皮膚。

而赫莫斯沒有任何反應,他的皮膚也沒有任何變化。他又不是凡人,火焰灼傷不到他。

這時,龍開口了:“你可以命令我做任何事。”

“真的嗎?”他覺得自己在笑,“那我命令你少來找我。”

“除了這個。”

于是他吹滅了蠟燭,随手把燭臺扔到腳下。

“我虛僞,傲慢的朋友啊!”他說,“我是多麽厭惡你。”

他的行動卻和話語正好相反。他低下頭,吻了龍。

約翰睜開眼睛時,高潮的餘韻還留在他的小腹裏回旋。他的後背和腸道還停留着那家夥皮膚和陰莖的觸感。然後那些感覺變得虛幻起來,像淹沒在潮水裏的礁石。這都不是真的。

但小腹那灘又冷又濕的精液是真的。

約翰在黑暗裏悄悄坐起來,小法師已經熟睡,對他的朋友剛剛做了一個春夢的事情一無所知。約翰輕手輕腳地下床,從衣兜裏翻出一條手帕,老舊的木板發出細微的咯吱聲。小法師翻了個身,呼吸依然平穩綿長。

約翰用手帕把自己的精液擦幹淨,然後走出閣樓,來到二樓的洗手間,把手絹洗幹淨。他接着蹑手蹑腳地回來,把手帕晾在床頭,輕輕躺回了床上。

做一個被人操的春夢讓約翰有點五味雜陳。而那個操他的人偏偏還是赫莫斯·海澤爾,真是讓約翰覺得……很困惑……

而且偏偏他被操得還挺爽。

這是怎麽回事?他對那頭龍有這麽露骨的欲望嗎?還是說……這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某段回憶?

那家夥說的關于複活的事……難不成是真的??

約翰滿腹疑慮,閉上眼睛。

第二天上午,一個馬車夫運來了新房客的行李。那是兩個箱子,一個款式很老,上面有一些标簽被撕掉的痕跡,這顯示這箱子游歷過不少地方,被運輸公司和旅店貼上了标簽,不過他的主人把它們都撕掉了。總體來說撕得很幹淨,但頑固的地方它的主人卻沒再管了。另一個箱子稍微新一點,造型很漂亮,是深綠色的,用皮革包裹,上面有主人姓名的縮寫,暗示這箱子是私人訂制的産品。約翰看着那兩個金色的花體字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赫莫斯·海澤爾這個名字押了頭韻。

他和小法師一起把這兩個沉重的箱子擡上了三樓,海澤爾将要居住的地方。因為昨天晚上的突發情況,他們倆今天早上才把這裏打掃完畢。

然後,小法師回閣樓上做他的功課,或者,約翰更懷疑他是去和他的朋友們(尤其是妮克爾)進行一些秘密通信。而約翰要去幫蓋沙夫人做午餐。不得不說蓋沙夫人做的一手好菜,她的飯香是和她慈祥的美名一起傳遍整個小鎮的。約翰,在烹調上就差的遠了,在廚房裏他只能給孀居的夫人做些打下手的工作。好在他很滿足,他喜歡這種單調簡單的活計,他覺得自己不費多大力氣,卻能為蓋沙夫人給房客帶去一點生活享受的偉大烹饪事業上做出點貢獻,這不能更劃算了。

中午,住在二樓的一對年輕夫妻下樓了,然後還有一些路過的客人,坐進來點點什麽。小法師也磨磨蹭蹭下來了。二樓的那個雕塑家又沉迷于他的創作,過起颠三倒四的生活來——蓋沙夫人讓她的侄子去給多丹先生送飯。

小法師端着盤子上樓後,好巧不巧,赫莫斯·海澤爾就來了。

"我吃過飯了。"他這樣回答蓋沙夫人問他要不要來點什麽的問題。他接着說:"我來整理我的東西——啊,請問,我可以讓多伊先生過來搭把手嗎?"

正在擦桌子的約翰身形一僵。他祈禱小法師這時候能立刻出現,這樣的話蓋沙夫人就會派他的侄子而不是他去——會魔法的人幫起忙來總是更加有用的。

但是小法師,大概是和那個藝術家聊起來了,這麽一會兒了還沒下來。

約翰不得不跟着赫莫斯上樓去了。

他們走進赫莫斯租下的房間,這裏窗明幾淨,一塵不染,看得出打掃這裏的人沒有趁機敷衍了事以做報複。不過,它的臨時居住者并不在意這些——這間房間是什麽樣,這間房間幹不幹淨,這間房間合不合它的意——這龍,它從一進屋,停下腳步後,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望向約翰,那雙眼睛漸漸染上金色。

約翰壓抑住內心的哀嚎。

"您不是說要當個普通房客嗎?"他提醒說。

那雙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下,很快,金色消失無蹤,那雙眼睛又變回普普通通。

"對不起,"赫莫斯說,"我不是故意的。"

約翰不予置評。于是赫莫斯向他那個漂亮的綠皮箱子走去,沖着箱子張開手掌,金色的鎖扣發出啪嗒一聲,箱子打開在地。

約翰看到裏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一堆黃銅零件。

"這是一個模型,您有興趣來幫我裝上嗎?"

約翰對這種東西向來是十分有興趣的。不過他很矜持地說:"我不就是應您的要求給您幫忙來的嗎?"

赫莫斯十分溫和地笑了一下。他沒再說話,彎腰拾起一片大的零件,放在手邊的書桌上。

“我是故意不想下樓的,”雕塑家遲疑了片刻後說,“那個新來的家夥到了嗎?”

“你說赫莫斯·海澤爾?”小法師微微一愣。

雕塑家聽到這個名字,視線從他面前的未完成品上移開,看向萊尼。

“赫莫斯·海澤爾,他的名字?”

他的語氣有點奇怪。

“你認識他?”小法師問。

多丹先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我父親是個同性戀,天知道他是怎麽弄到我的……要不是我和他長得很像我真懷疑我是他撿來的……在我七歲那年他交了一個新男朋友。”

萊尼被多丹先生突然轉移的話題搞得措手不及。不過他還算上比較熟悉保羅·多丹,知道這人說起話來就是這樣前言不搭後語,想到什麽就一股腦都說出來。于是萊尼沒有提出什麽異議,耐心地聽着。

“他似乎很有錢,整天無所事事,可自從他搬到我們家後,父親的手頭就寬裕起來。但我不怎麽喜歡他。我猜他也不喜歡我。雖然他從來沒向我發過火,我父親不在的時候他還會教我識字。”多丹停滞了一下,再開口時話題又變了,“有一天,一個下大雨的下午,天空是黑的,像晚上。有人敲門,我去開門,外面站着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一個法師,我想,因為他站在雨裏,身上卻是幹的。而且他還穿着長袍,上面的繡線被閃電一照亮閃閃的。不過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這個人,他很漂亮,而且很吓人。他的表情很吓人,那雙綠眼睛冷冰冰的看着我,對我說他找赫莫斯·瓦爾迪倫克。”

小法師聽到這裏一個激靈。

“赫莫斯,”雕刻家輕輕說,“瓦爾迪倫克。聽上去像個長汀姓氏,可我們這兒的赫莫斯姓貝克拉姆,是個北地人。他的北地口音很明顯,把卡爾念成卡爾羅,叫人沒法忽略。所以我對他說,這裏沒有叫瓦爾迪倫克的。但他,應該是早就調查清楚了,他要找的人就在這兒。他問我,除了我和我父親,這裏還住着什麽人。”

保羅說到這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看上去像個來尋仇的,我當時心想。我有點慌,不知道該怎麽辦,幸好這時候赫莫斯出來了——從畫室裏——我父親禁止我在他工作時候進畫室,但他卻允許赫莫斯随便進去——他走出來,頭一次說話沒有一絲一毫的北地味兒。他告訴我去畫室裏找我父親,這裏他來應付。”

雕刻家說完,就不說話了。小法師支着腦袋,等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在保羅心裏,他已經把想說的都說完了。

小法師只好問:“然後呢?”

“然後?”雕塑家皺眉,似乎不理解萊尼為什麽要問這麽顯而易見的問題,“然後我今天看到這個新鄰居,覺得他長得和我認識的那個赫莫斯一模一樣。海澤爾是個長生不老的法師嗎?”

“呃……抱歉,我不知道。”

“唔,我還以為你們法師都有特殊感應呢。”

“……沒有這種東西啦。我能冒昧問個問題嗎?”

“?”

“你父親和那個赫莫斯,最後怎麽樣了?”

“分手了呗,大概在我十四歲的時候……唉你不知道,那個圈子就是這樣。畢竟他們又不能結婚是吧?七年已經算是挺長時間了……其實我覺得,要是世界上沒有婚姻這種東西,根本沒人能和另一個人白頭偕老。”

小法師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個照着他姑姑的面容雕的塑像,蓋沙夫人半垂着眼睛,慈祥而溫柔,嘴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對,”他回答,“您說的沒錯。”

約翰和赫莫斯拼好這個東西時,已經是傍晚時分。這是一個大陸的一部分的模型,并不是按比例還原,但把地貌差不多呈現出來了——群山環繞的黑淵,廣袤的沃野,西部的群山,北方的森林和冰原。同時上面還矗立着一個個約翰聽說過或者沒聽說過的名勝古跡——珍珠城堡,光明神殿,白塔,環江城集市……不過要說起來,約翰最感興趣的是冰原上的一頭龍,它是這裏最精致最複雜的部件,那雙翅膀和尾巴都可以自由擺動。

赫莫斯拉過一把椅子請約翰坐下,自己去把那個陳舊的大箱子打開,沒費多少功夫就從裏面拿出一小塊兒魔晶來。這塊魔晶色澤混濁,一看就是集市上的便宜貨。赫莫斯把它放進位于黑淵中心的一個凹槽。那些刻在黃銅表面的紋路被依次點亮,整個模型由靜轉動。

約翰饒有興趣的看着剛才大半由他經手的齒輪和杠杆,互相作用。森林在低語,河流在奔騰,城堡裏的八音盒奏出一首歌謠,法師塔邊的野獸四處循行。冰原上的龍揚起脖頸,張開雙翼,身後的尾巴擺動出優美的弧線。

夕陽的光透過窗口照在這匠心獨到的作品上,制造出溫暖迷人的光澤。

"您喜歡它嗎?"約翰聽到赫莫斯問。

"這是一件傑出的作品。"約翰中規中矩的說。

"這只是半成品罷了。還沒有魔物的魔域,精靈的永恒之洲,甚至連長汀都沒有。這些地方我倒是都去過,只是始終不懂該如何表現。"

"那您真該去認識一下多丹先生!"約翰說,"他住在二樓,是一位頗有靈氣的雕塑家!"

他很快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因為赫莫斯臉上那種柔和平靜的愉快一下子消失了。

約翰尴尬地想:可是我又不是藝術家,當然沒法解決您的困惑。

接着他又想到,這頭龍不過是随便找點話題和他閑聊,并不是真的想對他抒發那些困惑。

于是約翰又說:"我沒想到您去過那麽多地方。"

赫莫斯半做在桌子邊沿,沒有立刻回應他。他只是看着約翰,用一種內斂的,沉默的,不露情緒的目光看着約翰。

"我去過世界各地,"他說,"一遍又一遍,我用我的腳丈量這個世界。它很有趣,每個地方,即使你去過無數遍,當你再一次造訪那裏時,那裏又會有前所未有的東西等着你。"

約翰不知道這種時候該說點什麽。赫莫斯說的感受對他來講十分陌生,他既不能附和發出點感慨,又覺得這時候表示自己見識鄙陋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實在太掉氣勢了。

于是他保持了沉默,只是盡量用一種真誠的目光注視着赫莫斯。

這注視似乎讓對方很高興,龍的眉宇輸展開,那種微妙的不高興的情緒煙消雲散。他的眼睛又變成了金色,不過,想起他剛才那句我不是故意的,約翰沒有指出他的變化。

這時,赫莫斯微笑着問他:"您有沒有過這種打算,走出這裏到外面去看一看呢?"

坦白來講,約翰是有這種打算的。他正在攢錢,準備再過一年,他就跟着小法師跑到皇城去看看珍珠城堡,在那裏随便找一份工作,然後再去北地的寒冰堡,或者栖日城舊神殿……

但約翰沒有想要坦白的意願。雖說他們現在氣氛不錯,雖說他們之前剛剛合作拼完了一個複雜的機械,雖說……

他還是覺得,就這麽放棄掙紮,任由自己被它釣上鈎,未免也太沒志氣了。

“沒有,我挺喜歡這裏的,先生。”約翰說。

對方聞言垂下了那雙金色的眼睛,它們又慢慢變回棕色了,仿佛是失落遮蓋了那漂亮的琥珀色。

“叫我赫莫斯就好。”它只說了這麽一句。接着他們聽見了敲門聲。約翰自告奮勇去開門,是小法師。萊尼看到他毫發無傷衣衫整齊很是高興,告訴他們已經是吃飯的點了,姑媽叫他提醒他們別忘了下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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