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白塔法師柏蒙特
待那少年把茶杯從唇邊放下時,萊尼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
"塔姆林大人。"
"你是我的學徒,萊尼·蓋沙,叫我老師。"塔姆林說。他的語氣帶着和他那張稚嫩的臉不相符的沉穩和居高臨下。
"老師。"小法師從善如流。
約翰看着萊尼,突然發現,自己之前面對赫莫斯時,是多麽的……欠……
這時塔姆林把目光移向了約翰。約翰頓時緊張起來:他有點拿不準現在他該怎麽辦,他本來以為和這位法師見面應該是握個手寒暄一下——但小法師剛才的舉動似乎暗示他該朝這個法師鞠躬,可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如果他鞠躬那是十分可笑的……
下一刻他發現自己剛才的糾結毫無必要,大法師塔姆林并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和試驗品的虛禮上。
四周突然變暗,約翰發現自己站在扭曲,波動,旋轉,運動的星空中,不管超哪個方向看都是一片廣袤無垠——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幻術,他感到自己眼中所見和他身軀感受到的不一樣——世界在變化,在波蕩,他站在靜止的地面上,但身體下意識跟着視覺開始協調——
這帶來眩暈。
在站不穩摔倒前,約翰慢慢蹲下,半跪在地上。
他感到驚惶,恐懼——任何一個凡人在面對超凡的事物時會産生的情緒一一在他心中掠過——他感到憎恨,他感到憤怒——萊尼居然把他交到這裏,這法師竟敢這樣讓他不适——
約翰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他感到自己安安穩穩地呆在平坦的地面上,腳步聲由遠及近,但是,從他貼在地面的手掌上他得出,沒有任何人在走進,地面很靜,沒有任何細微的振動。他擡起頭,慢慢睜開眼睛。星空依然在變動,但已經沒有那麽讓他眩暈,主要是他已經知道這是假的了。在旋轉的星空前他看到了棕發的少年,翠綠色的眼睛冷冰冰注視他。
“對不起,你看起來不太好。我忘了這景色會叫人犯暈——我喜歡它。”法師揮揮手。旋轉的星空變成了一片空洞的白色。
“您喜歡星空?”約翰坐下後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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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星空,”法師回答他,“那是我在黑淵看到的星界。您覺得震撼——不——您覺得美嗎?”
約翰沒有說話。好在塔姆林并不指望約翰的回答。
“我覺得那真美啊,”塔姆林自顧自說,“我多麽想靠得再近些,穿過物質和精神不定的介質,用自己的雙眼看看沒有被扭曲過的星界——啊,可惜,我不能,那是半神才能到達的領域。”
約翰保持沉默。他實在聽不懂塔姆林在說什麽,生詞太多了。
少年輕輕勾起唇角。
“蓋沙告訴我,你是被複活的。”塔姆林說。
“您信?”約翰問,“只有那頭龍這麽說……”
“龍是極為傲慢的物種,它們太強大了,強大到從來不需要學會那些卑劣的生存技能——說謊,它們不止不屑說謊,它們不會說謊。”
約翰腦海裏響起了赫莫斯的那句話:你說你愛我,你說你從來沒這樣愛過誰。
“我聽說您主攻永生。”
“那是學會膚淺的分類,”法師輕蔑地說,“我研究的是——如何能達到真神的領域。而複活,自古以來只有神能做到。”
約翰微微愣神。
“我以為,人死不能複生,自古以來毫無例外。”
“恰恰相反,自古以來皆有例外,最喜歡破例的就是愛神,她讓不幸的戀人們在人間團圓,兩個人分享一個人的壽命。這些傳說漸漸壯大了人們內心彙總的火苗,那些叛逆的法師聲稱,既然真神可以做到,我們也可以做到——很可惜的是,直到如今,決定誰是例外的權力一直被神牢牢把持。當今,我們可以重造肉體,我們可以融合鬼魂制作靈魂,最頂尖的法師可以憑空造出一個人——但從虛無中召回靈魂,從死亡中挽回逝去的亡者,真正的複活,仍舊無人可破。”
“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您為什麽要和我說那麽多?”
“因為我對您感興趣。”
“身為一個凡人我真是受寵若驚……說真的萊尼比我更值得您的興趣。”
“蓋沙先生很有天賦。但在這個學校,根本不存在資質平平的法師。神眷者就不一樣了。既被神所眷顧,又被龍所迷戀,古往今來多少人渴求其一卻不得,您卻占有了兩樣。”
"那我可真是幸運啊。"約翰說。他的表情顯示他完全不這麽覺得。
"命運把別人渴求的賜予你,"塔姆林說,"把你渴求的賜予別人。說來真讓我覺得有意思,您看起來既不像個有壯志雄心的人,也不像個渾渾噩噩的人,說您淡薄好像不太對,說您尖刻似乎又太過,您的眼睛告訴我您輕蔑您面前的一切,可您的态度又表示您不以淩駕別人為樂——我實在好奇,您生前是什麽樣的人,令真神認為需要使您重返人間?"
生前這個詞讓約翰輕輕皺了一下眉。
"也許這和我沒關系,"約翰說,"也許這是因為……那頭龍的緣故,可能它的愛情太感天動地了,愛神就把我複活了。"
這是他的真心話。雖然他是被複活的那個,可他只是故事裏的配角,赫莫斯才是故事的主角,它歡笑,它痛哭,它的戀人死去了,又活了。他是由于它才被複活的,約翰冥冥中能知道這一點,這讓他感到說不出的……反感。
不過,就像一個古老的笑話講的那樣,騙子總是在騙人,後來他說真話時,人們還是覺得他在騙人。
塔姆林覺得他剛才是在扯淡。約翰能從他表情的細微之處讀出這一點。
法師念起了一首歌謠:"愛神眷顧值得她眷顧的人,命運眷顧對她有用的人,日神眷顧傳奇,月神眷顧獨特者,星星是四處游走的孩子,幸運熱愛把局勢攪亂,死神青睐志趣相投者——"最後這句話被他拉長了,他對約翰露出了一個微笑。
"祂們都憎惡龍。"塔姆林念出了最後一句。
神憎惡龍。約翰突然回憶起一個聲音。塔姆林剛才的語調讓他感到熟悉,他覺得好像當年也有一個法師用類似的語氣對他說了類似的話。
多伊先生在心裏苦笑一下。他覺得來皇城是個錯誤的決定,他想躲開的過去在這裏靜候他把它們找回,和這個法師聊得越多,他想起的就會越多——他有這種直覺。
但是承蒙幸運眷顧,他們所在的空間突然波動起來,黑夜和星星入侵了視野。塔姆林仰起頭,緊繃了面容。
"失禮了,"他說,唇邊流露出他自己都沒察覺出的冷笑,"我有一位故人在附近,我得去和他好好打個招呼——忘了說,我本人現在呆在黑淵,我們是用幻術聯系的。你出去後好好安慰一下蓋沙先生吧,我給他布置了一個不錯的試煉。"
下一秒,約翰回到了現實世界。他看到自己半跪在漂亮的瓷地板上,明亮的陽光照在他的手上。他扭頭,看到小法師蜷縮着躺在地板上,雙目失焦,正在發抖。
約翰來到小法師跟前,去搖晃萊尼的肩膀。然而萊尼猛然把他抱住了。
"爸爸……"他聽見小法師說。
約翰安撫地拍拍小法師的後背,憋着笑一本正經的說:"乖兒子,爸爸我在這兒呢。"
幾秒鐘後,萊尼清醒過來,噌地跳起來遠離了約翰。
"如果你以後拿這事嘲笑我,"小法師面無表情地說,"我保證,我會讓你付出代價。"
約翰忍不住了。
"那你讓我現在多笑會兒。"他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約翰和萊尼的關系可以定為朋友。他們某種程度互相信任,雖然他們對彼此一無所知。就像現在,萊尼坐在椅子上,手裏拿着書,臉色發白,半天沒翻過一頁,好像仍舊沒從噩夢裏醒來似的。約翰是很不忍心看到小法師老是這副見鬼的樣子,但他又沒辦法像普通的朋友那樣去問他看到了什麽——他知道萊尼什麽也不會說。
萊尼不說,約翰就沒轍了。
接下來幾天裏,小法師的導師一直沒什麽消息,約翰和小法師于是就開始參觀——不過後來就變成了約翰一個人參觀,萊尼對這種到處跑的活動沒什麽興趣,沒多久他就去泡圖書館了。
就像每一個來到大城市的異鄉人,約翰覺得皇城是個迷人的城市。但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它繁榮,華美,先進,街上行走着各式各樣的人,空氣中飄蕩着各種語言的歌聲,偶爾在頭頂會有什麽東西飛過。可是這一切和約翰有什麽關系呢?他十分興致盎然地,同時也十分無動于衷地在皇城的各個景點游覽,回去後和萊尼抒發他一天下來的觀光感想——基本上,小法師心不在焉,回應得很敷衍。
就這麽風平浪靜地幾天。這日,一個風和日麗的晴天,他跑到了皇家博物館。當時他經過一個古代雕塑作品,突然覺得那雕塑摹刻的對象十分眼熟。他覺得自己好像認識這個人,一番苦思冥想後,一個名字躍進腦海——法爾蒂娜。
但是等約翰走進雕像,卻看見雕像基座上刻的那些字母——順便一提,它們是約翰之前在魔像額頭上見到的那種魔文——上面寫的是:雷蒙娜王。
雷蒙娜?約翰轉了轉眼珠,覺得這名字也很耳熟,然後他想起,雷蒙娜不是當紅劇院女演員的名字嗎……
“嗨。”肩膀突然被拍一下。約翰猝不及防,下了一跳,差點抓着肩膀上那條手臂來一個過肩摔。
還好他沒這樣做。他轉頭,看見冰糖先生的笑臉。他那頭微微發藍的白頭發和亮閃閃的金眼睛十分紮眼,不過在這個充滿奇奇怪怪人的皇城,他這樣子倒還算不上引人注目。
“喲!”冰糖先生說,“抱歉啦,好像吓到您啦!”
“沒有沒有,只是沒想到能在皇城碰到您。”
“我正在修病假——哎呀,您不用那麽緊張,我……赫莫斯先生跑到那個鎮子上去找您啦,我想他得找您找上好半天呢!”
“哈哈哈是嗎。”
“您還別不信,我咳,赫莫斯先生對人類向來是十分友善的,不會做出向旁人逼問你們下落這種沒禮貌的事情!”
約翰在心裏說道:你對沒禮貌是不是有什麽誤解?
冰糖先生又補上一句:“請放心,我們龍向來不喜歡多管閑事——我是不會告訴他你在這裏的。”
……你真的不是在報複他打折了你的腿嗎?
“您真是個好人哈哈哈。”約翰說。
“我剛才看到您若有所思地盯着雕像,莫非是回憶起什麽來了?”
“沒有沒有……”
“別看我長得比您小,年紀可是您的幾倍——您不好奇自己的身份嗎?或許我可以給您一點線索。這總比您到時候直接問赫莫斯先生要好得多吧?”
約翰其實挺想直接去問赫莫斯的。但他看着冰糖先生的眼睛,知道他不是他聽起來那麽随和。再加上告訴冰糖那個名字也不會帶來什麽災難,所以他就把那個在腦海裏一閃而過的名字說了出來。
“法爾蒂娜,您聽過這個名字嗎?”
年輕的龍努力想了一下,搖搖頭。
“這聽起來不是個很大衆的名字。”冰糖先生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是那麽的沒用。
約翰點點頭。
如果他能知道後來冰糖把這個名字說漏給了赫莫斯,他剛剛一定會選擇随便編一個名字敷衍這個年輕的蠢龍。
可恨他沒有。
這天結束時,約翰回到他和小法師住的旅館裏。大概是因為今天的偶遇,破天荒地,約翰從小法師的書箱裏找出了那本歷史課本。他翻了好一會兒,終于在近代史的章節裏找到了那幅畫像——小法師因為這幅畫像而叫他帕雷薩。
約翰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個名字,帕雷薩·丹馬克将軍,生卒年顯示他二十六歲時死了。
這是他嗎?他是這家夥幽靈返生嗎?
他開始仔仔細細讀這頁上的文字,這對文盲先生真是折磨。有不少生詞,難搞的句式,好不容易搞懂了從句卻忘了主句……最後他大概知道,這位帕雷薩活在兩百年前的煉金術改革時期,是當時的激進改革組織的領袖之一,在一場戰鬥後染上了瘧疾英年早逝。
約翰想了半天,覺得自己大概不是這哥們兒。
小法師這時候走了進來,看到約翰在看那本歷史課本,萊尼疲憊的臉上露出些許驚訝。他走進了一點,恍然大悟。
“你在看這一頁啊!”他說,“我昨天看了看這位帕雷薩将軍的傳記……我覺得這個人大概不是你。”
“何以見得?”
“他是個極端禁欲主義者,嚴苛過舊神殿的聖騎士。同時又和藹可親,讓所有人發自真心地愛戴敬慕。”
“……”
“顯然你裝都裝不成那種形象。”
“……”
萊尼說完,想起了正事。他揚了揚手裏的信紙。
“我的導師回來了,”他宣布道,“他明天早上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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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