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京都難平

“只有這院子是主人親自督工修的,”藍八在一旁小聲道,“其他都是皇上讓人修的。”

宋霁笑了,“這院子要不是他親自操的刀,那可就吓人了。”

藍八跟着也笑了,露了兩顆小虎牙,被藍一一瞪才收了回去。

宋霁還是選了自己原來的屋子住了,現下在屋中才發覺,這比他原先住的要大些,無論是擺書的架子還是寫字的桌案,書架上零零散散擺着一些醫書,都是宋霁擰着耳朵要他小時候背的。

宋霁提着唇角笑了笑,卻笑得很酸澀,他不知道秦既明竟然還記得這些,竟然在造府邸的時候原封不動地還原了一個原來的屋子。

他随身的東西不多,也就些瓶瓶罐罐和書籍,安置好後便閑了下來。秦既明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宋霁這麽想着,便提了腳步在院中轉轉,本來想去邊上的藥廬瞧瞧的,可回過神的時候眼前卻是秦既明原來住的屋子。

來都來了,看看也罷。

宋霁推開門,霎時愣在了屋門口。

倒不是這間屋子多像原來的,而是這間屋子裏的陳設有些發舊,随意的擺着,不像他那間屋子,東西都嶄新嶄新的,規規矩矩地放在桌案或者書架的一角。

這間屋子是住人的。

宋霁慢慢往裏走,屋裏的陳設很簡單,幾乎沒有什麽擺設,跟他原來在落橋的屋子一樣。

他撩開半開的床簾,床頭擺着一本已經被翻爛的《行醫書》,他輕輕打開書頁,裏頭朱筆和黑筆圈的字跡恍若昨日。

秦既明剛來藥鋪的時候,宋霁鉚足了勁兒要教好人生第一個徒弟,根據原有的醫書結合自己的想法挑挑揀揀編了一本《行醫書》,要他整本背下來。

這對一個剛經歷生離死別,從雲端落入泥土的孩子來說,實在是太困難了,他對醫術一竅不通,半點都理解不了,宋霁就整夜整夜地陪着他,一句話一句話給他解釋,秦既明就把注釋寫在了縫裏,寫得多了看不清了,他就換朱筆寫。

有些東西太難了,宋霁也會幫他寫在邊縫裏,遍布了整本醫書。宋霁沒想到他不僅住在這裏,更将原來的醫書帶過來,書已經很舊了,邊縫也很松散,幾乎快散架了。

宋霁已經笑不出來了,十七歲的少年用了最糟糕的方式被逼着告別了原來的生活,只身一人來到京城,他幾乎能想象到那個站在宏偉大門之前的少年該有多麽彷徨和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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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什麽都不能表現出來,一旦寫在了臉上,他就徹底輸了。他藏起了那些茫然和痛苦,步履薄冰地走在刀槍火海中,可能這裏是他唯一能釋放情緒的地方。

“師父?”

宋霁擡起頭,秦既明剛擡腳進屋。

秦既明看見宋霁擡起頭的時候,覺得他眼裏有些情緒,似乎還帶着水光,可等他眨了眨眼,那些東西就都不見了。

“回來的這麽早?”宋霁放好東西起身,眼角瞥見了他衣擺上的泥點,皺起了眉,“你摔泥地裏去了?”

“被大興大名鼎鼎的兩位公主潑的,”秦既明答,“也沒什麽事兒就回來了,不過師父在我屋裏做什麽呢?”

宋霁動作微微一頓,有些不自在地說,“我……就随便看看。”

秦既明摸着下巴看他,笑了笑,沒說什麽。

宋霁更不自在了,幹咳兩聲,負着手在他屋裏轉了兩圈,“你就住這裏?”

秦既明嗯了一聲,見宋霁不再作聲,遂低頭解起了腰帶,脫下帶了泥點的外袍,換了一身魚尾灰的不大亮眼的衣袍,又摘下額上漂亮的發冠,随手別了個簪子。

“小白纏着我要出宮轉轉,宣兒也跟着出了宮,”秦既明邊換衣裳邊問,“我帶他們一起吃午飯,師父也一起?”

宋霁一愣,還沒作答,便被秦既明一把拉出了屋子。

兩個公主出宮的時候不多,今天秦既明治水有功,凱旋歸京,太後和皇後都挺高興的,便準了秦既白的請求。

兩個小家夥半路上也不太平,轎辇外飄來一陣水粉香就坐不住了,非要下去瞧瞧,這會兒正在胭脂店裏玩得不亦樂乎,秦既明将今天随行的藍二留下照看他們,自己先回來了。

“秦承宣是秦承遠的親妹妹,他們都是當今皇後所出。”路上秦既明解釋道。

“當今皇後……”

“是尚書令周巡之女,”秦既明說,“我娘親在位的時候她還是個妃,當年的事多少她應該摻了一腳。”

秦既明說這話的時候,側頭看着窗外的車水馬龍,嘴角向下拉着,是極力在忍耐着什麽,宋霁擡起手想碰碰他臉側繃得極緊的線條,卻還是在最後一刻改成了拍肩的動作。

“我沒事,”秦既明轉過頭笑笑,“就事論事,宣兒不像秦承遠那麽邪性,而且我娘當年的事兒起因不在宮中。”

“不在宮中?”宋霁問。

“嗯。”秦既明皺着眉回憶,那段記憶是他剛來時候發生的,如今有些模糊了,“聽下人說是胡人襲擊了我們,我記不大清是戎族還是氐族,或者那時候戎氐二族已經像現在這般合二為一了?”

大興與外族的争端自始至終就沒停過,原來是戎、氐兩個部落互相制衡,後來兩個部落經歷了一場血洗,合二為一,成了戎氐聯軍。

宋霁不大自在地抿了抿唇角,“胡人……怎麽了?”

“從下人嘴裏打聽到,那時候是夏天,皇上帶着幾個妃子去避暑,”秦既明道,“先皇後帶着我和小白跟一個懷孕的妃子同乘一輛馬車,誰知半路上,胡人突然襲擊聖駕,箭矢偏了一些,紮進了我們的馬車裏。”

宋霁放在他肩頭的手僵硬了。

“好巧不巧,箭矢紮進了那個妃子的肚子裏,”秦既明眉頭緊緊皺着,“後來不知怎麽的,就有人指責是我娘嫉妒,暗中殺害了龍嗣,從那時候開始,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好過了。”

“哦對了,”秦既明又補充到,“我和小白也被傷了,太醫以為沒了救的,誰知咽了氣的兄妹倆竟雙雙活了過來。”

當然,活過來的就不是原主了,這些秦既明自然是不會說出口的。

秦既明說完,沒聽見宋霁一句話,轉頭見他臉色極其糟糕,剛要開口詢問,馬車突然猛地一頓,藍七在外頭敲了敲,“主人,到了。”

秦既明還想拉着宋霁問清楚,卻見宋霁先動了身,一言不發地下了馬車,便只得跟上。

胭脂店裏兩位小公主玩得不亦樂乎,一個男人單手支在櫃臺上,百無聊賴地瞅着她倆折騰,另一只手死死按住身旁蠢蠢欲動并且臉色不佳的少年。

他們二人進屋的時候,櫃臺後的兩個人齊齊轉過頭,四個人打了個照面,紛紛愣了愣。

這開脂粉店的兩人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在淮州遇見的祁信和那個追趕他的少年。

今日的祁信正常許多,至少臉上挺幹淨,宋霁一時間沒認出來,看到那個少年才反應過來。

少年回頭看了眼祁信,後者對他搖搖頭,将他按回椅子上,剛要起身行禮,秦既白就抱着一堆脂粉沖了出來。

“師父!”秦既白嘩啦啦把罐子往櫃臺上一擺,轉身就沖進了宋霁懷裏。

宋霁摸着她的腦袋笑了,“傷如何了?”

“已經都好了,”秦既白擡起頭,笑得兩眼彎彎,“師父你還是來了啊。”

宋霁半開玩笑道,“還不是你哥,我一沒看牢就中了招,我不放心才跟來。”

秦既白轉頭瞧了瞧秦既明,啧啧砸了咂嘴,秦既明給她逗得又氣又笑,擡手就要賞她一個暴栗,秦既白卻鬼精地拉着宋霁去了裏頭的脂粉堆裏挑挑揀揀了。

秦既明無奈地搖搖頭,回過身要跟祁信問好,那少年先湊了上來。

“這位貴人,”少年眨眨水靈的大眼,“您妹妹和那個小姑娘快把我店裏的東西折騰光了,您瞧瞧……”

“楊寄柳!”祁信頭疼地将人一把拉回來,行了個禮,“三殿下,寄柳不懂事,請多多見諒。”

秦既明笑笑,“無妨,老板算清數目便是,不會短了銀子的。”

“诶!”楊寄柳笑眯眯地捧着算盤就去一邊噼裏啪啦地撥弄了,看得祁信更頭疼。

“寄柳與臣是朋友,這是他開的脂粉店。”祁信朝秦既明解釋道,“上回臣告假與寄柳回老家,打了個賭,賭輸了就要試他新做的脂粉,臣受不住了逃了出來,讓三殿下見笑了。”

秦既明覺得他說這話的表情一點不像讓他見笑了,只是在例行公事地告訴他,嗯,就這樣,你別笑。

于是秦既明更想笑了,撇過頭咳了一聲才止住,回過頭見祁信不太理解地望着他。

“三殿下,”這時候楊寄柳擠了過來,“一共是四十八兩八錢,看兩位公主喜歡得很,咱們今天拉個零頭,四十八兩整。”

祁信頭疼地瞪他一眼,剛要開口,秦既明就已經叫來了藍二,“楊老板客氣了,五十兩銀子,給楊老板,不用找了,權當公主這麽鬧騰的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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