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京都難平

京城落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宋霁提起包袱告別了京城。

皇上逐他在年前離京, 現在算來還早了半年, 但他也不願再呆下去了。

他拒絕了秦承平的橄榄枝,卷宗緊接着就到了皇上手上, 那麽既明應當也知道了。

宋霁嘆了口氣, 他不知如何面對知道真相的秦既明, 他會恨他, 會讨厭他, 還是……更多地他不敢想了,趁着天色還未亮,便從後門悄悄地離開了王府。

這些日子太平, 夜間守衛的暗衛只有一個,今晚當值的是藍八,後半夜的時候靠在屋頂打瞌睡打得正酣, 他悄悄離開王府,沒有驚動他。

茶館後院,裝貨的馬車卸了貨,楊寄柳正在跟夥計清點數目,宋霁到的時候剛清點完。

清晨的寒風揚起,涼氣撲面,讓困頓的人霎時清醒起來。

夥計将馬車上最後一袋茶葉卸下,靠着馬車前壁打瞌睡。

“你真的要走?”楊寄柳放下賬目, 皺眉看他,“就算……”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夥計, 止了話頭,“你之後打算怎麽辦?”

“走一步看一步,”宋霁笑了笑,“幫我保密啊,別告訴祁信我去了蜀中。”

楊寄柳攤手搖搖頭,“真是,你跟三殿下也真有意思,一個從那邊回來,一個又要往那邊去,我是不懂你們倆鬧什麽變扭。”

“沒有,”宋霁低聲道,“這是聖旨,你也知道的。”

楊寄柳依舊皺着眉,“我以為你等他回來,一起商量對策。”

風雪茫茫,此去一別,山高路遠,再見的日子遙遙無期。

宋霁沒有再多說什麽,只是拍拍他的肩,“保重。”

東邊天泛起了魚肚白的時候,雪花落在京城偌大的輝煌牌匾上,在視線裏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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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霁撩開馬車前簾,“夥計,飄雪了,咱們前頭驿站停一停吧。”

“沒事,不緊着些趕路,年前可就到不了了,”夥計背對着他,看不清面容,嗓音聽來卻是溫潤的,“宋公子身子不好,還是拉下簾子,別受了風寒。”

“叫我宋霁就好。”宋霁道。

“這哪成,宋公子可是阿洛特地交代的貴客。”夥計轉過頭,朝他笑了笑。

宋霁愣了愣,“你的臉……”

夥計是個長相溫和的青年,面容俊秀,卻有半張臉布滿疤痕,從臉頰一直蔓延到額發裏,看起來十分猙獰。

“抱歉,我……”宋霁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夥計卻搖了搖頭,“不打緊,這疤也燒了有十年了,我都習慣了。”

“其實應該能治好。”宋霁道,“若是你不介意,我這裏有些藥膏,塗着可能會舒服些,等我們到了大城鎮我再去……”

“不必了。”夥計打斷他。

宋霁抿了抿唇,不再說話,放下簾子退回了馬車。

夥計嘆口氣,望向遠方白茫茫的天色,冰涼的雪花一片片落在臉上,燙傷的半邊臉有些隐隐作痛起來。

後頭一陣窸窣,剛放下的簾子又掀了開來,夥計轉頭,見宋霁披着一件大氅走了出來,與他同坐在前桁上。

“還是治一治為好,”宋霁斟酌着詞句勸道,“也不是特別難治,看上去美觀些,你也能好受些,而且……”

宋霁聽旁邊沒什麽聲音,以為自己說錯了話,便噤了聲轉過頭,見青年提着唇角在笑,半邊臉是謙謙君子,半邊臉是猙獰的惡魔,看着讓人心裏不是滋味。

“你真是薛子安的師弟?”夥計笑夠了才說,“你也是,阿洛也是,拂雲醫莊的後人可真是不一般。”

“你……”宋霁啞然地看着他。

“十年前揚州城的大火,你知道吧?”

“嗯。”宋霁點頭。

“就是在那裏被燒的,”夥計看着遠方,似乎在回想當年的事情,“善惡有報啊,我這被燒純屬活該。”

“善惡有報啊……”宋霁垂下眼,看着馬蹄下翻滾的石子。

他十多年前刺殺了聖駕,間接害死了先皇後,那他的報應又是什麽呢?

“當年啊,我背信棄義,不仁不義,基本上壞事都給我占全了,”夥計摸了摸臉上的傷,“有的時候,我就在想,為什麽老天不幹脆直接收了我,是故意要我留在塵世償還罪過的嗎?”

“那也得先治病啊。”宋霁說。

“說這話前,宋公子怎麽不把自個兒身上廢了功夫留下的毛病給治了啊?”夥計笑道。

宋霁張了張嘴,“我……”

“我這樣是有原因的,”夥計說,“我沒臉見一個人,但欠他太多了,所以就這樣瞞着他。”

“那……”宋霁問,“你打算一直瞞着他?”

“等差不多了,我就該離開了,”夥計揚了揚馬鞭,“就這兩年。”

“之後做什麽呢?”

“做好事積福,”夥計說,“我之前殺了太多人,這輩子可能還不清。”

宋霁點點頭,看着漫天的雪花片子陷入了沉思。

“最近處處都在招募兵卒,你可知道?”夥計看了他一眼,“我聽說,還特別缺軍醫。”

宋霁一怔,轉頭看着他。

“你要是想躲着什麽人,進軍營最方便了,”夥計看着前方的路道,“你覺得呢?”

藍八一覺醒來便覺大事不妙,人不見了,還是在開小差睡着時候不見的,這掉層皮都不夠用的!

藍一還沒睡醒就被他從被窩裏拖了出來,一聽事情,趕緊召集了留守的六名暗衛,六個人還沒商量出誰去追誰去報信的時候,秦既明就帶着秦承興回來了。

秦承興進宮,秦既明掉頭就先到了王府,見六個大男人一字排開,低着頭,心虛地不敢看他。

秦既明抽了抽嘴角,翻身下馬,“怎麽?犯錯兒了?”

藍八上前一步,“屬、屬下辦事不利……”

“師父跑了?”

藍八點了點頭,心一橫,扯着嗓子道,“跟他們沒什麽關系,要罰就罰我一個。”

秦既明拉過他,在他胳膊上嗅了嗅,肯定道,“師父給你下藥了。”

藍八懵着看他,秦既明彈了一下他的腦殼蹦,“師父想走,誰也攔不着。”

他早就料到,宋霁一旦知道他已經了解真相,定愧疚地無顏相對,他日夜兼程地趕回來,就是為了給他解釋,他和秦既白早已一具盛着別人靈魂的軀體。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秦既明心底嘆口氣,轉身上馬,卻是往皇宮的方向。

他現在還沒有足夠的能力,能在父皇的驅逐下保護宋霁,待到時機成熟了,再去找他應當會更好。

他剛到宮門口,就見一頂小轎停在一旁的偏門,披頭散發形容狼狽的秦承遠被太監一腳踹了出來,要踹上馬車,見秦既明才停下了腳。

秦既明點點頭,騎在馬上未動身,俯視着秦承遠。

那個曾經跋扈驕縱的少年失去了母妃和家族勢力的庇護,如今仿佛老了十歲,面黃肌瘦,可就算他犯了滔天大錯,皇上卻還是未處死他。

不像十年前他逃出宮的時候,身後是槍林彈雨,刀光劍影,護送他的侍衛一路走一路死,濺在身上的血跡還未涼透,又染上了新血。

“你是來看笑話的嗎?”秦承遠問這話的時候,眼裏沒什麽戾氣,只是一片死灰的空白。

“巧合罷了。”秦既明還是翻身下了馬。

“呵……竟然只有你沒變。”秦承遠勾了一個自嘲的笑容,“我母妃不過剛走,一個個的,都給我臉色看!”

秦既明哼了一聲,“誰不是呢?燒死先皇後的時候,誰能想到這一天?”

“害死先皇後的時候我母妃的确有一份,”秦承遠看着他,挑了挑眉,“但,是麗貴妃挑唆的。”

“哦?”秦既明似笑非笑。

“秦承安,你也不想一想,刺殺聖駕的時候到底為什麽守衛松懈?”秦承遠眯起眼,“是,官兵和胡人勾結,但你不覺得奇怪嗎?我母家向來以文稱道,麗貴妃一家才是武将出身。”

“既然知道,”秦既明道,“當年查那麽緊,怎麽不跟皇上說?”

“皇上費那麽大周折,最後也沒能治武家的罪,我?”秦承遠嗤了一聲。

秦既明勾了勾唇角,低聲道,“那你怎麽不想,當年查了這麽久,怎麽都沒查到西北軍呢?”

秦承遠一愣,兩只眼釘在了他臉上,“你什麽意思?”

“若是徹底擊退了胡人……”秦既明微微一笑,一字一句道,“我說的是徹徹底底地,那麽宣兒何愁回不來呢?”

秦承遠眯起眼打量他,冷哼一聲,沒再說什麽,轉身上了馬車。

十二月底,新年如約而至,大紅燈籠高高挂起,處處一片張燈結彩熱鬧景象。

今年的冬雪格外的大,皇宮的大小院裏都堆滿了積雪,白雪皚皚的一片,踏上去松松軟軟,一步一個腳印。

秦既白托腮坐在怡寧宮的院子裏,太後身邊的宮女經歷了上次的事兒,幾乎是死的死,沒死的都進了刑部,秦承宣和秦承娴都被關了禁閉,不讓任何人見,怡寧宮冷冷清清的。

秦既明下了早朝,來怡寧宮探望太後,就見秦既白一人坐在院中,茫然地看着漫天大雪。

“怎麽不玩雪?”秦既明坐過去,摸了摸她的頭,“不是老想來京城看雪嗎?”

秦既白把頭埋在膝蓋裏,“這是我有記憶以來,師父第一次沒有跟我一起過年。”

秦既明摸着她的頭,仰頭望着白花花的鵝毛大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師父,你是否也在與我看同一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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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至此告一段落辣,之後地圖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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