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識趣是一方面,遺憾的成分也有

司機送秦冕到會場時,活動已将至尾聲。

他今天其實很忙,若不是秦蔚再三打招呼讓他來抛頭露個臉,秦冕壓根兒就不會來這裏陪一群小孩玩過家家游戲。

他一進宴會廳,這位老板那位老板娘的私人名片就像北海道飛雪,一片一片,目不暇接,統統落在他手心裏。

秦冕終于沒了耐心,眼角耷拉成直線,換了張冰凍三尺的冷臉,周圍蠢蠢欲動還想前來示好的人群才躊躇一番知難而退。

人群一散開,他才看見遠處的秦蔚正談笑風生,他對面站着的人,是界內知名的金融巨鱷。

秦冕覺得新奇極了。他曾問過秦蔚要不要跟着自己做事卻遭果斷拒絕,秦蔚說,“你們這些無良商人,有求于人能裝孫子,平時背後互罵傻子。一輩子虛與委蛇跟人打交道,活得太累,我胸口揣的這顆赤子之心可做不來。”

那個口口聲聲說自己做不來的人,如今笑得還挺好看。

秦冕嘴角的笑意還未展開突然又收住,他皺了皺眉,眼神随即也冷下來。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白鹿正将手中一杯香槟遞給秦蔚。秦蔚笑着接過去喝上一口,又伸出另一只手摟在白鹿腰上,動作妥帖暧昧,明顯是要把他介紹給身邊的巨鱷。

白鹿微微俯身,與對方握手。他臉上游刃有餘的笑容在秦冕看來,尤其虛僞。

他那天晚上就是頂着同一張臉對自己說,秦先生,我傾慕您很久了。

白鹿腦袋稍稍一偏,秦冕就能看清楚他腦後系着的小馬尾,一指長正好,俏皮不娘炮。盡管他不願承認,白鹿這張臉,确實漂亮。

秦蔚拍拍白鹿肩膀,湊他耳邊竊竊兩句,白鹿摸出一個小盒子遞給他。

秦蔚熟練從中抽出一張名片。

秦冕這時才算看明白,秦蔚放下身段原來竟是為給白鹿介紹人脈。他們只是闊別幾年又不小心再碰見的廉價同學,他白鹿憑什麽讓秦蔚替他做到這個程度?

男狐貍道行匪淺,露出獠牙等着吃人精氣。而善良純白的受害者還蒙在鼓裏,心甘情願被人糟蹋。

秦冕不覺十分窩火,心口的煩悶無處安放,像顆不安分的倒計時,一針一秒都在摧毀他為數不多的耐心。若不是秦先生好修養,他真是恨不得指着白鹿鼻子讓他滾蛋。

秦蔚正将最後兩張沒機會散出去的名片收進盒子,秦冕從身後一拍他肩膀,“不給我一張麽?”

秦蔚見他果然來了,十分開心,“哥,你怎麽才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秦冕也不客氣,直接從他手裏抽走名片。

果然。名片上‘白鹿’二字小楷看得他眉間不展。

白鹿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秦冕,詫異中捎帶些其他情緒。他又覺得失禮,立馬換上一副标準的交際笑容,“秦先生晚上好,很高興見到您。”

仿佛上回那一場激烈的交惡全是虛假,白鹿臉上不露破綻,讓人錯覺他下一句話還可能跟秦冕示好。

不過掩飾再好,他也騙不過自己。這個男人于他,是燭火于蛾。他耀眼無比,連同被他吸引都是本能。

可是太危險。靠近這個人,并不理智。

飛蛾惘顧生死是因為它對光有渴望,可白鹿在這人身上,注定所求不得。

秦冕視線玩味地咂摸手中名片,良久,才擡眼看他,眼中飽含輕視,“是嗎?若我今天是來警告你遠離我弟弟,你見到我還高興嗎?”

秦蔚:“……”

原來藏起真心佯裝輕巧的人只有白鹿一個,那人連虛僞的好意都不肯施舍。

若說白鹿上一次見到秦冕,眼裏是歡喜,字裏是仰慕,恨不得掏出心窩給他看。可當不切實際的期待被秦冕毫不留情碾碎,本能的趨利避害使他自然不會再犯賤把臉湊上去任人扇。

識趣是一方面,遺憾的成分也有。

他無時無刻都清醒,這個人已經有人陪伴,即使自己有不輸人的真心,那也徒勞。

幹脆當作那人只存在回憶裏吧。眼前這個驕傲自負的男人,只是個名字相同,互留不愉快記憶的陌生人。

秦冕說得對,這段關系本不該由他主動。連選擇權都沒有的人,哪裏有資本做夢。

白鹿鼻梁挺拔,下颌擡高又不笑時,不免給人一種劍拔弩張的錯覺,“師兄有手有腳,又不在我身上,他要去哪裏,做什麽,他願意對誰好,他又想遠離誰……秦先生,您把您都解決不了的難題推給我,不夠紳士吧?”

秦蔚知道秦冕拿白鹿當眼中釘,不過他沒想到一向好相處的白鹿此時居然故意挑釁,盡管話說得已經夠委婉。“哥,你不了解小鹿,等你認識他了你一定會喜歡他的。”說着,手又習慣性摟在白鹿腰上,看上去似是要把他認真介紹給秦冕。

這話說得太滿,滿得連白鹿自己都不信,秦冕更是直接聽笑。他心謗,秦蔚這傻小子,人還沒追到就被吃得死死的。

“不必介紹,我沒興趣。”秦冕欲将手中名片塞給身旁過路的服侍讓他替自己處理,可被白鹿突然說話打斷,動作一半又停住。

“垃圾桶在進門右手邊。”白鹿看出他意圖,‘體貼’提醒,“秦先生誤會了,我與師兄又不是什麽重要關系,他為何非要跟你介紹我?”

秦冕看白鹿的眼神與看黃非等人無二,不屑中捎着點刻薄,“你這是要不聽我的警告?”他手指摩挲着白鹿名片,力道之大,仿佛恨不得将紙片揉成齑粉。

白鹿以笑容掩飾心虛,“這裏怎會有人敢違背秦先生意思,若是僅僅說個好,點個頭就能讨好您了,這種天大的好事誰不願意做呢?”

他不動聲色把秦蔚黏在自己腰上的手挪開,眼裏噙兩分乞色,像在跟人撒嬌,“師兄以後不要再對我好了,你哥哥不喜歡我,你看,若是他要對付我,我可怎麽辦吶?”

這話明顯是惡心人,白鹿自己先起一身疙瘩。

秦蔚卻聽得面紅耳赤,目不轉睛盯着他,活像被調情一番。他一本正經,當即保證,“我哥人不壞,他不會對付你的!”

秦冕早不耐煩,擡手腕看了眼時間,不想再多費口舌。他指着不遠處一個身影與秦蔚,“杜家有人在那邊,你過去打個招呼。”

杜家跟秦家,算是世交,生意上也一衣帶水,唇齒相關。

秦蔚心不在焉,“我知道,杜衡生嘛。你來之前我就打過招呼了,我連白鹿的名片都……”

秦冕并不聽他說完,“那就再去一次,替我。”

“……”秦蔚十分不情願,見秦冕态度強硬也無意周旋,便捏了捏白鹿臉蛋,“鹿鳴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來。”說完,才依依不舍,三步一回頭。

他真怕兩人吵起來。

秦蔚一走,秦冕開門見山,“你想要什麽?”

這話在白鹿意料之中,不過說得這般直白粗暴,看來他對自己确實沒什麽耐心。白鹿一挑眉毛,“秦先生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

白鹿笑了,“字面也有兩個意思啊。不知秦先生是想讓我拿錢滾蛋還是想挖弟弟牆角花錢讨好我呢?”笑意逐漸加深,像個道行頗深的小妖精,“白某愚昧,猜不明白。”

“哪裏不明白?你覺得我看得上你?”

秦冕既已得罪,白鹿索性豁出去,“從概率上講也不是不可能啊,我又不醜,萬一秦先生正好就喜歡我這樣的呢。”後半句像個笑話,引得秦冕又好生看他兩眼。

“上回有多狼狽,這麽快就忘了?”秦冕知道他心思清明,可不料這人臉皮厚到這個程度,他真是恨不得将人打暈套袋扔海裏。

白鹿以退為進,“不敢忘。可若是每一杯酒都記得太清醒,我現在也不會站在這裏。”

今天的白鹿跟那天那個會紅臉紅到耳根的青年如若兩人。

秦冕突然意識到,這個白鹿可能比他想象中,要棘手。

秦冕拍了拍全身的西裝口袋,像在找東西。

白鹿一彎嘴角戲谑,“支票?”

秦冕都懶得再看他一眼,最終摸出一支鋼筆。他擰開筆蓋,将白鹿的名片翻個面墊在手心,寫上一排字,又優雅将其塞進對方胸口的衣兜,“想好要什麽來這裏找我。”

“直接留電話不好麽?”

“陌生號碼我不會接。”

白鹿苦笑。

秦冕将鋼筆收好,“要是還有合理要求,也可以提。”合理二字,若有似無被加重語氣。

白鹿以兩根手指夾住名片,輕率舉過頭頂,透過廳內亮得刺眼的冷光燈,打量這行無比熟悉的字跡。眼神不可察覺地柔軟下來,等他再回神,已是半分鐘後,“哪種要求算合理呢……”嘴邊喃喃并未被人聽見,原來身邊的位置早就空了,男人的背影正好消失在宴會廳門口。

當年白鹿沒機會把心儀的問題問完,如今這個人依然吝啬他耐心。

子非良人,齊大非偶。若是還存妄想,那就真的不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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