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遇故交

到了能出手術室的時候,這夜已經是黑黢黢的了。

褪了手套下來,仍身着白大褂,蔣問識俯在窗邊。

“蔣醫生,還不走呢?”同事湊上前來,拍了拍他後背。

蔣問識回過頭笑了笑,卻仍掩飾不了疲憊态。

“那成,我先走,您記得熄燈。”同事擺擺手,走向樓梯口。

在窗前也算吹夠了風,蔣問識去解鎖了手機,想着看看現下是何時。

映入眼簾的先是則短信,這是件頂稀罕的事情了。

平常基本都是些垃圾短信,最多不過是通訊公司業務。

更讓蔣問識恍惚的是這個署名:燕南安。

突覺得有些冰冷,蔣問識拉上了窗。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蔣問識看着月亮心裏想。

撥通了號碼回過去,對面傳來清晰女聲。

“喂。”燕南安問候,“是蔣問識呀。”

“怎麽不直接用微信。”蔣問識說道。

“不是想着這樣更正式嘛。”燕南安又補充道,“這不都多少年沒聯系了。”

蔣問識切了界面,備注是燕南安,聊天框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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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你回國了,這是件好事啊。”燕南安措辭着,“那個同學聚會,你能去參加嗎?”

“我……”蔣問識沉默了。

“我現在就在一高教語文。”燕南安急迫地說道,“國慶你有時間放假的吧。”

那個人失聯了這麽久,估摸着怎麽也不會去。

如此就算去同學聚會,好像也并沒什麽所謂。

“嗯。”蔣問識輕聲道,“好。”

這便又去挂掉了電話了。

一高,這實在太遙遠了,簡直就像上輩子。

蔣問識不想放任思緒,匆忙收拾東西回公寓。

這公寓是他不久前買下的,醫院也給了些補助,只是精簡的一室一廳一衛。

錢玉琳曾經問過,怎麽只一室一廳一衛,這怎麽去結婚啊?

一輩子只有自己實在太苦了。

當時他本是想反駁:本來也是有個人的。

但其實還是什麽也沒說,只有沉默在尴尬地漫延。

他與錢玉琳的關系,也是不冷不熱的。

可分明他就只這一個親人了。

但是他又怎麽能不去怨恨呢?

思及此再便不敢多想,用熱水去沏了杯奶粉,明個兒一大早還得上班。

這是國慶假前最後一次輪休了。

離這個日子愈加靠近,蔣問識就越抗拒。

像是面臨躲不及的處刑,蔣問識想去轉移下心神。

故而有人邀着一起出去耍,他破天荒地竟是同意的了。

這人是叫做周平見,是個本地人,就住在蔣問識對門。

在這城裏向來是疏離冷漠慣了,蔣問識本不想去建無用社交,可這周平見三天兩頭串門跑,卻是怎麽着也不好意思不熟稔了。

周平見倒沒有什麽壓力,爹娘全在本地,也都有退休金,連房子也都給他買好了。

雖是不思進取,也沒燒錢嗜好,到底不算敗家。畢竟是小年輕,貪玩什麽的,也都能理解的。

這般想着的蔣問識,怕是沒意識到,他們也差不了幾歲。

城郊處有個老酒館,也是有一些年頭的。

也就是沒多久時候,像是換了個老板,聽說是熟人接手的。

一下子便搞得風火了起來,換了個名字叫“問燃”,聽着還頗有些文藝範。

“其實着吧。”周平見笑,“這就算個酒吧了。”

從聽到這個名字起,蔣問識就有些恍惚。

聽周平見說完,他定了定神,想着天大地大,怎會那麽湊巧?

“嗯。”蔣問識應聲着,“我沒怎麽去過酒吧。”

除了在一高的那段日子裏。

少年的愛恨都熾熱,燙一下就像能着火。

他被那段回憶燒傷,再也沒敢去酒吧了。

“一看就是。”周平見也深以為然,“正好這也到站了,我帶你去見世面。”

周平見本來想:這對門也是看着不大,怕是有說不完的話,去不完的地方耍的。誰曾料當他硬貼上去熟了後,才知道原是不折不扣老古板。

那還能怎麽辦?又不好搬家的,就拉着他玩呗。

酒吧周圍并沒有空閑的停車位,故而他們兩人是坐地鐵到的了。

裏面的演奏不算激烈,是另一種悠揚的曲調。

兩人拾階上去,入目裝潢簡單,并不浮誇奪目。

“新鮮吧。”周平見問,“我也覺得稀罕。”

蔣問識回答:“像世外桃源。”

在這種寸土寸金的地兒,敢這樣去玩,那可不就是真的夢境嗎?

周平見去了吧臺邊,估摸着是要去把妹。

有個女郎烈焰紅唇,指甲折着細閃,看上去頗為顯眼的。

只模糊着瞧了個大概的影兒,是個招搖風火的主子,蔣問識也沒興趣再去細看。

蔣問識挑了個角落的桌,只讓倒了點涼白開,就以手撐腮去看演奏了。

是個男孩子,白襯衫,牛仔褲,運動鞋,看着很顯小。

簡直就像是從學校偷跑出來似的。

唱的歌蔣問識沒聽過,實際上他也并不記歌。也不知道是為什麽,所有歌都只是過耳順,就連兒歌也沒一首會的。

可到底還是聽出來了點詞的,一字一句都在講着年輕的愛。

這也盡在人意料之中,如同他這般的年紀,不談戀愛還能談什麽?

年輕的時候都太莽撞,好像只要有愛就可以。稍微再大上那麽一些,知道點世事艱辛,就會覺得——愛也多餘負累,畢竟愛又不值錢。

多少人曾把愛去奉為神跡,不追逐愛仿佛就要死要活。

難道愛就幹淨無垢嗎?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的,沒有不摻雜質的愛的。

愛本身就是罪惡。

人仰視那些優秀的,是想從他身上借光,好內化成自己的動力。人喜歡那些友善的,是貪圖對自己那點好,而想要得到更多便利。人依賴那些親近的,是害怕孤獨寂寞,要有個人陪而已了。

越在這個城市過得久了些,蔣問識就越發覺自己冷血。

被風霜刀劍刮蹭過,現如今才無堅不摧。

就算是當時那個人,去再站在他的面前,他也能過應對自如。

正好有個服務員路過,蔣問識順手就攔住他。

“換杯生啤。”蔣問識把玻璃杯擱大圓盤上,“多加點冰。謝謝你了。”

就只倒灌了一小口,蔣問識就咳嗽起來。

就算是在夏天,也冷得有些冰牙。

這酒不能喝,這人不能碰。

稍微緩了會兒勁,蔣問識淩/虐一般,面無表情地,又咬碎了個冰塊。

待周平見撩撥好了看上的女郎,要到了微信號找到蔣問識,便忍不住将上挑的眉又皺緊了。

蔣問識整個人,就趴在桌子上。幾瓶啤酒已開了塞,都快要見底的樣子,歪七扭八地摞在了一起。

蔣問識用指尖搗弄它們,嘴裏好像還喃喃有聲般。

“智者不墜愛河。”蔣問識雙頰都是紅坨,很正經地嘴裏念叨着,“太上忘情,及時止損。”

“什麽?”周平見沒聽清,“你再說一遍來。”

“年少慕艾不過各取所需。”蔣問識旁若無人般,幾乎是像吟詩一樣,“唐璜似的人,你又何必啊。”

“讀書人都是這樣的嗎?”周平見蓋棺定論,“這怕是灌成瘋子了吧。”

這時候服務員又來了,端着的赫然還是瓶酒。

“明看着不能喝。”周平見說,“怎還去遞給他。”

服務員像是個頂木讷的,并不會去圓場子,只站那裏垂着頭不吭聲。

周平見于是不再問,只自己一個人動作,擡了蔣問識半邊身,就往自己背上扛去。

實際上還是有些費勁,突地一雙芊手探來,去幫他分擔了些重量。

周平見斜眼去看,這正是那個女郎。

“沒有照護好客人,這是我們的失職。” 唐知初言笑晏晏,“要不這單酒費免了吧,您看這樣如何呢?”

“你……”周平見舌頭打結,“這……”

“這點主我還是能做的。”唐知初攙着蔣問識,“我扶他到沙發上,喝點蜂蜜水解酒吧。”

沙發上好歹能去半躺着,總歸會比在這裏舒服些。

蔣問識微昂起來頭,露出脆弱的眉眼來。

突地又五指捂住嘴,沖進衛生外間,掐着喉嚨在幹嘔着。

只餘下還在原地的兩個人。

唐知初神情恍惚,像是呆愣了一般。

若是她沒有看錯的話,這個人她是見過的。

就在這酒吧老板那裏,錢包內側的夾縫中,躺着一張這人的照片。

就是年紀應該小了很多,看上去還是高中生,有些稚嫩青澀的樣子。

也曾不甘地問過好多次,卻都被輕飄飄擋了回來。

而今這人就在自己面前。

唐知初垂眸苦笑了一下,有些事已經塵埃落定了。

她背虛靠在衛生間外牆上,撥打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路且燃,你來一趟。”唐知初聲線平靜,“有些事需要你處理。”

對面好像有些慌亂,停了有一小會兒,路且燃的聲音,這才通過電流,緩慢地傳到這頭來。

“好,等着。”路且燃說,“是酒吧嗎?我馬上來。”

蔣問識嘔得差不多了,胃裏空蕩蕩的,也沒多餘的供他嘔了。

他俯身在洗漱臺,捧涼水撲了撲臉。

“冷靜點。”蔣問識看着鏡子,對着自己默聲道,“多大點事。”

卻還是覺得很痛苦,于是着蔣問識,便弓起身子捂着臉,想盡快去調整好神情。

這時候便聽到一個極為耳熟的聲音。

像是穿過了他踽踽獨行的那些年頭。

“這位客人。”路且燃道,“你怎麽樣了。”

蔣問識不敢去聽,也不敢去想,甚至于不敢擡頭。

這裏沒有什麽可讓他躲的。

于是他就這般地捂着臉,便沖進了男廁裏頭去了。

路且燃被晾在外頭,更是摸不着頭腦了。

那能怎麽辦?

只得在外頭去等着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尴尬不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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