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1)
淑妃生産時失血甚多,宮中的醫婆束手無策。皇帝破例叫開了順貞門傳進太醫,方才将她從黃泉道上拉回來。雖終于娩出一名男嬰,卻是大傷元氣,連帶嬰兒亦羸弱黃瘦,哭聲小得如同一只貓兒。雖則如此,畢竟是盼了多年才得到的皇三子,皇帝早已想好名字,就叫作楊桢,祭告宗廟,遍賞百官,休朝三日,又盤算着等皇子百日時大赦天下。不僅皇帝賞下的绫羅綢緞、金珠寶器堆滿了鹹陽宮的庫房,徐太後與徐皇後亦俱有重賞,宮中道賀者多如過江之鲫,忙得玉稠等一幹人腳不沾地,生怕眼錯不見時小皇子有個好歹。最後還是皇後稱淑妃需要靜養,替鹹陽宮封了門。
六月中,沈夫人照舊領了沈端居和謝遠遙入宮,親自抱過小皇子,喜得又哭又笑,見女兒面如金紙,又疼得心如刀絞。反倒是淑妃寬慰道:“生孩子豈有不受累的?我如今在這宮裏,又蒙太後和皇上恩重,飲食醫藥都緊着最好的享用。不過将養幾日就好了,母親何消擔心?”
沈夫人将自己生兒育女的經驗從頭念了一遍,又細細問過了症候,備着回家找大夫詢問,末了又嘆道:“一個孩兒已是不易。只是做母親的未免得隴望蜀,只盼你早些養好身體,趁着聖眷正隆再多生下幾個,往後方才穩妥。”
淑妃卻沒有接這個話,轉而朝着沈端居笑道:“我已是生下一個,母親還要唠叨個沒完。桢兒再好終究姓楊。母親不如先操心您的嫡親孫子到底何時能降生吧。”
“娘娘取笑臣妾了。”沈端居低聲道。
“你的弟婦過門才幾天哪。”沈夫人嗔道,“他們倆口兒還年輕,我是不催的。”
謝迤逦繼續打趣道:“只怕母親口裏不應,心裏早是急得不成了。只是媳婦太可人疼,母親舍不得說她。就只你這女兒是不怕人說的。”
“喲,瞧瞧這說的。”沈夫人笑道,“自家已是做了娘親的人,倒又想起跟為娘撒嬌來了。”
大家笑了一回,謝迤逦方正色道:“雖是說笑,也請沈妹妹将我這話放在心上。男人是要做了父親,才知甘苦、明事理、有擔當。謝遷少年得志,早早入仕,我只怕他總是小孩子心性,未免心浮氣躁處事不當,終究耽擱了前程。沈家妹妹,我們從小一處長大。我知你是姐妹中最最端方懂事的一個。我家中就這一個嫡親的弟弟,盼你能好好幫扶他,庶不負國家之恩典,阖族之厚望。”
“娘娘說得是,”沈端居斂衽拜道,“臣妾謹遵教誨。”
她垂首低眉,溫潤謹肅的臉上竟掠過一絲煞白,這一瞬的變化卻沒有瞞過淑妃的眼睛。淑妃暗暗納罕,又不便多問,瞧了瞧自己的母親竟是渾然不覺的模樣。
“遙遙眼見着今年就十五了,”謝迤逦轉過話題,“母親可有什麽打算?”
“姐姐!”謝遠遙登時飛紅了臉,“剛打趣過嫂子,又來尋我的開心了!”
沈夫人忽然嘆了一聲,轉頭對謝遠遙道:“我也不瞞着你。已有幾家來提親,只怕年內就要打發你嫁了。你祖母這個身子還能撐多久?萬一有個好歹,你還得守孝,女孩兒家哪裏等得起?你姑母當年拖到二十一歲才出閣,天仙似的一個小姐不得不給人做填房……”
謝迤逦輕咳一聲止住了母親憶舊,卻轉過話頭道:“祖母的病情有些起色嗎?”
“還不是你琴妹妹的事……”沈夫人深吸了一口氣道,“公主一聽見你的好消息,就精神了許多,竟然多說了幾句話出來,又問太微回來沒有。我就慢慢說了,公主連聲說太委屈她,難過得連湯藥都喝不下。”
嫁給皇帝不喜歡的藩王,還只是個無名無分的妾侍,依着沈夫人看來自不是什麽好事。謝迤逦聽見大長公主的反應,忽然就站了起來,神色陰晴不定。沈夫人疑惑道:“娘娘,這裏頭莫不是還有什麽事情……”
“祖母為琴妹妹的事操心太甚,母親可勸慰着些。”淑妃緩緩坐下,一邊掩飾心思,一邊懶懶道,“當初皇上當真喜歡琴妹妹,只這丫頭沒造化,我都替她可惜——那一位并沒有皇上那樣的好脾氣,據說她一進門就病倒了。”
話已到此處,沈夫人便惴惴提起日前收到徵王的帖子,言琴氏抱病,請謝府親眷入宮探望。
謝迤逦不覺怔忡,心中隐然不是滋味,遂涼涼道:“他既下帖子請了,你們還能不去嗎?”
沈夫人聽出女兒話中不愉,便婉轉道:“固是不得不去,又怕有些是非,所以還需請娘娘示下。”
謝迤逦不自覺地絞着手絹,嘴上卻說:“母親是打算看了我之後就順路去西苑吧……這樣也好,要是特意去一遭,反倒惹人口舌。旁的事情不用多想……”
知女莫若母。只是歉疚也好,心疼也罷,沈夫人又能說什麽呢?謝迤逦用微不可聞的聲音淡淡道:“……都是陳年舊賬了,他不會放在心上的。”
沈夫人待要設法說幾句話寬她的心,卻見她轉回內室,捧了一個螺钿梅花盒子出來:“琴妹妹算是嫁人了。雖省了一筆妝資,咱家也不好讓她空身出閣。母親這回去看她,可備下什麽東西為她添妝嗎?”
“你祖母原是為她存了十幾個箱籠的。我做主取了一套金鑲玉的頭面,又裁了幾身新衣裳——大約也就夠了。”沈夫人道。
謝迤逦翻開钿盒給沈夫人看了一下,“這是我給琴妹妹添妝的幾件首飾。本該早些送去,只是我一向病着,又怕……皇上知道了多心,一直白擱着。母親就一并捎去吧。”
沈夫人瞧着盒中是幾件金器,金耳環有四對,皆是荔枝、石榴、一把蓮等樣式,取多子多福之意,又有一只蝴蝶寶相花珠簾梳,一對鳳銜花結金步搖。也有幾對內造宮花,海棠芙蓉丹桂,俱是新奇款式,唯有一支紗堆的白梅,樣子很有些陳舊了。
沈夫人原指望悄悄去一趟清馥殿,看看琴太微就走。不承望剛入宮門,便有一位老成內官相迎,稱徵王請謝侍郎夫人相見敘話。程寧既領了沈夫人去清馥殿,文氏便引着沈端居和謝遠遙,一直送到棂星門前。沈、謝二女随着小宮人一路過橋上島,見此地高槐深竹,水木明瑟,廊宇雅致,心中皆是贊嘆不已。及至見了琴太微時,謝遠遙便笑着問:“他對你很好吧?”
琴太微正坐在榻上指點諄諄讓座倒茶,忽聽見這話,不覺皺起了眉頭。
楊楝回家之後,琴太微的日子好過了很多。島上清淨悠閑,她的身體便一日好似一日,如今已能下床走動。上次的投毒事件姑且掩過,楊楝怕出差錯,每日傍晚散步都過來瞧她一眼,空閑時也在虛白室少坐片時,同她閑談些詩書掌故,興來還會擺上一局棋。他既拿出這般姿态,下人們更是倍加殷勤。起初她依舊心存疑懼,後來見他果然如鄭半山所言那樣溫和有禮,才慢慢放下心來。
只是謝遠遙所問的這個“好”顯然不是這個意思。她亦懶得與她們深談,只淡淡道:“殿下是個講道理的人。”
自去年七月入宮後,琴太微在鬼門關前也晃蕩了三回。第一回在浣衣局中頂撞管事而幾被打殺,那時是何等不谙人情世事,縱是剛極而折也記着謝遷一句“始終等着你”,躺在安樂堂中絕不肯咽氣。第二回卻是在鹹陽宮前驟聞變故,一時神迷志昏竟在空中撒手,還未從謝遷婚娶的噩耗中回過神來,她自己就不明不白地許了人。楊楝不在的那一個月裏,她躺在陰暗的耳房中,不知求生亦不知求死,只是聽天由命地一日一日拖着……世事如風波,人命如浮萍,哪裏知道下一排潮頭是把你推上浪尖還是壓至泥底。
她為何還要想起謝遷?不過是看見了遠遠坐在門邊的沈端居罷了。她瞧着對方微微一笑,道:“沈姐姐出閣,我這做妹妹的本該有賀禮奉上。只是我身為宮婢,別無長物,一針一線皆是主人的賞賜,拿來轉贈诰命婦人,也不大像樣子。”
“何須如此客氣,”沈端居勉強笑道,“你我姐妹原不分彼此。”
“正是不分彼此呢。”琴太微笑道,“當日我走時匆忙,幾箱子的藏書器玩,還有四季衣裳、家傳首飾,全都留給了謝家。姐姐如今也做了主婦,看着可有什麽入得眼的玩意兒,盡管拿去就是。幸虧是姐姐,交予旁人我也不放心的。”
沈端居面色煞白,謝遠遙尴尬得說不出話,琴太微嘲諷了沈端居,心中終覺無趣。三人一時枯坐相守,聽着廊外水聲風吟,萬葉蕭蕭,幹等着沈夫人過來解圍。琴太微終覺不像樣,緩下臉色道:“姐姐與我講講外間的事情吧。我做了上陽人,久不知世上寒暑。”沈端居竟一時無言,倒是謝遠遙順勢跟上,将家中瑣事到朝中變局一件一件攀扯起來。
沈夫人從楊楝那邊過來,倒是眉開眼笑,連聲說:“想不到徵王殿下竟是這樣和氣的人,又對你這般看重。我總算是放心了。”将帶來的禮物一一交付給琴太微,又含笑道:“聽舅母一句話,趁着年輕得寵,趕快生個孩子要緊。你一個宮裏人,有了孩子将來才有倚靠啊。”
謝遠遙不覺笑道:“母親今日是怎麽了?剛念完大姐姐,又來念叨琴姐姐了。”
琴太微心中鄙夷到了極處,繃着一張臉應道:“舅母見教的是。”
沈夫人尴尬極了,讪讪着又說了幾句“諸事穩重”“不可任性”,便帶着姑嫂兩個起身告辭。琴太微将她們送至橋頭,心中忽覺一陣酸痛,忍不住想喚一聲。正在彷徨間,謝遠遙忽然從橋上折了回來,一把抱住了琴太微。
琴太微吃了一驚,只道表妹是依依不舍,卻聽耳邊低語了一句:“拿着,哥哥給你的。”
手中忽然塞入了軟軟的一卷東西。琴太微大吃一驚,待要推拒,卻見沈夫人回頭朝這邊看來。她慌忙把東西攏入袖中,謝遠遙遂松開了她,定定地瞧着:“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琴太微知她問的是什麽。她越過謝遠遙的肩頭,看着遠處沈端居如柳如煙的背影,茫然搖頭:“沒有。”
謝遠遙有些失望,輕嘆了一聲:“那也好。”
琴太微逃也似的回到房中,支開宮人躲入帳內。袖中之物是一只青布小包,她顫抖着手指解開包裹,裏面露出厚厚一卷書冊,封皮微顯破舊,并無提款。翻開一瞧,薄薄的竹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字,那無比熟稔的陳年字跡令她淚水奪眶而出。待要多讀幾行,眼前已是一片霧水蒙蒙。她深吸一口氣倒在枕上,又扯過被子蒙臉,竭力藏住飲泣聲,過了很久才漸漸平靜下來。
書頁中夾了一紙花箋,乃謝遷留書:“此姑父舊年筆記,向為祖母留藏,今歸原主。望妹善自珍重,切切。”她将信箋拿在手裏反複看了看,方細細地對折起來夾入書頁之間。
剛讀罷一頁,覺得青羅軟帳晃了一下,她忙把筆記藏入枕函,翻身而起。掀帳時并未見人,正疑是風動樹影,目光一轉卻看見是楊楝立在門口——竟未覺出他是何時走來的。他在背光處,一抹晚照勾出肩背,卻看不出臉上是何神情。她只得抹淚起身,款款道了聲萬福。
楊楝早望見了那雙哭紅的眼睛,只道是謝家幾個女人惹哭了她。他也不好說什麽,只道:“既然病好了,你該入宮向皇後謝恩,不可失了禮數。”
琴太微稱是。
“太後那裏也要去一趟。她如今在萬壽宮避暑,離此地不遠。”見琴太微的臉色驟然發白,他又道,“我陪你去。”
“謝謝殿下。”她松了口氣。
他走過來牽了她坐下,捉住手腕摸了摸脈。養了這些時日,這雙傷痕累累的手已經康複如昔,潔淨柔軟有如一對新生的雛鴿。
楊楝言出必行。次日一早即叫人準備車駕,要領着琴太微去萬壽宮見太後。琴太微起來梳洗停當,從沈夫人送來的新衣裏選出一件水紅提花紗對襟衫,一條玉色暗地織金襕裙。出嫁後第一次出門,須得作婦人裝束,諄諄幫她拆了雙鬟,将一窩兒黑壓壓的青絲攏在狄髻下面,略插了幾件金玉頭面。鏡中照見兩頰蒼白如紙,又薄薄地施了些胭脂,自覺塗抹出幾分精神了,方從屏風後面轉了出來。
楊楝正同一位內官說話,一眼掃見琴太微,忽然頓住了,良久接不上話。那內官見狀,連忙退了下去。琴太微發現楊楝等着自己,便走過來作勢欲拜。楊楝迎上去虛扶了一下,趁勢握住了她的手,直道:“昨夜睡得可好?”
琴太微皺眉道:“不怎麽好呢。”
雖有脂粉遮蓋,仍能看出她眼睛下淺淺一痕黛青,目中水色亦不似平日那般清透。楊楝一想便知其故,道:“只是去請個安,怎麽就緊張成這樣?倘若太後問你什麽,你可別連怎麽回話都忘了。”
“自不敢忘。只怕說得不合太後心意,又要給殿下添麻煩了。”琴太微道。
楊楝聽見“麻煩”兩字,略笑了笑,道:“你別想那麽多,這又不是新婦見翁姑。”
楊楝父母俱亡,故雲無翁姑可言。但琴太微度其意思,大約是因為她僅為妾侍,別說離王妃還差得遠,便是比林、文二位夫人都還次幾等,如此身份去觐見,按禮不過是遠遠地磕個頭,太後确也不會問什麽話。想到此處,她不覺垂了頭,琢磨着自己這身衣裙簪環算不算僭越。服侍她的幾個宮人年紀都小,也弄不清那些煩瑣的品級規矩,倘若穿錯了衣裳只怕惹人非議,或者還是換回宮人裝束吧……
“怎麽戴了一朵白梅花?”
忽然聽見楊楝發問,她忙收回神,回道:“這是表姐送的,我想着……”
話未說完,只覺頭皮一痛,那支絹花竟被他生生扯了下來。扭頭撞見他的眼神都冷了,她心裏吃驚,把一聲驚呼生生咽了下去。
“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季節。”
琴太微只得賠笑道:“沒有別的花……”
“別再戴了。”他驟然打斷她的話,“吧嗒”一聲折斷花枝抛在地上,沉着臉拂袖而去。
琴太微驚得說不出話來。楊楝雖然心思深沉,待她倒一向和顏悅色,這還是第一次當面翻臉——卻又師出無名。她又羞又惱,立在原地忍了片刻,方緩緩回到裏間,在妝鏡前坐下,将挑亂的鬓發重新細細地篦過。
篦了一會兒,她忽然将金鳳步搖、珠簾梳等一件一件取了下來,又摘下了一對石榴金耳環——這些和白梅一樣,都是鹹陽宮的賞賜。只是她妝奁半空着,除了淑妃的賜物,并無幾件首飾。上次沈夫人送來的一套金玉頭面分量雖沉重,樣式卻十分老舊,有幾縷金流蘇都折斷了。她挑了幾件樣式簡單不太看得出做工的,勉強戴上。她從小随着父親長大,便不似尋常女孩兒一般留意穿戴,後來在祖母身邊備受寵愛,也從來沒有缺過金珠首飾。入宮後,身無一物,才知于普通女子一簪一環皆是難得的……想着想着,她望着鏡中那張恹恹的臉,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忽然鏡光一亮,一支淺白輕紅、晶瑩剔透的紫薇花遞到了面前。鏡中映出楊楝的清俊面容,已換回一臉恬靜自如,正仔細地将紫薇花別在她的發間。蓬萊山水岸邊有一帶紫薇,初夏正當花時,五色斑駁璀璨,望之如雲霞蒸騰。其中這種銀白色帶一脈醉紅的紫薇花尤為別致清豔,花枝顫巍巍地垂在鬓邊,愈發襯得人比花嬌——恰又應了她的閨名。他既肯如此用心,琴太微不得不暫收了那些閑緒,轉身回了淺淺一笑。一場小風波便輕輕遮過了。
如楊楝所料,琴太微确是白擔了心,太後并不見她,只頒出一對荷包作為賞賜,又有老成女官立在廊下代為說了幾句謹修婦德綿延子嗣之類的話,便讓退下了。一壁廂太後喚了徵王入殿,一壁廂卻有宮人過來引着琴太微,道是徐三小姐相請敘話。琴太微又聽見這說辭,心中不禁一凜,忍不住朝楊楝望去。楊楝亦正回頭看她,遂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去吧。”
那宮人亦笑道:“真是徐三小姐相請,殿下和琴娘子且放心。”
徐安沅正與針工局的女官讨論新衣的織繡花樣,見琴太微過來略點了點頭,教她坐着等了一會兒,方緩緩回過頭來,寒暄着:“幾年不見,琴妹妹長高了這許多。”
琴太微回道:“徐小姐容光正盛,風姿卓荦,令妾心折不已。”
“你們讀書人家,一句客套話兒也要說得這麽文绉绉的。”徐安沅掩口笑道,“你過來,我有東西送你。”
一枚碧玉指環,躺在小小錦盒裏。琴太微連聲謝過,心想自己身上并沒有合适的物件可以回贈。又見徐三小姐神色端然自若,方悟出這算是賞賜,于是她坦然接了。一時有人捧過茶來,徐三小姐便說起這是今年新下的龍井,湯色碧綠鮮亮,可惜不曾帶來虎跑的水。宮中帝後飲用之水,都是每日從京西玉泉山運來的新鮮泉水,雖不比南方的虎跑、惠泉,亦勉強可用。琴太微一句一句應着,徐三小姐便又閑閑說起少年時在杭州的舊事,七月放燈,八月賞月,三秋桂子,十裏荷花……兩人各懷心事,哪裏敷衍得出許多話來。徐三小姐忽道:“有一年七月半賞月,我家雇了一只大龍船,沿着西湖游了整整一晚。那年趕上了無雲無風,月色極好,燈火盛極,我們還邀了徵王上船同游,免得他被岸上的人群給擠壞了。可惜那年春天你已上京,不曾會得。”
琴太微裝作沒聽出她的意思,順着話道:“八月十五京中亦有燈會,煙火繁盛不讓西湖。到時徐小姐不妨一游。”
徐安沅眯了眯眼睛,忽道:“我聽說大長公主身體欠安……你不回家看看嗎?”
昨日沈夫人來時,只說大長公主身體安康,教她不必急着省親。琴太微聽見徐安沅這話有異,心中大驚,顧不得理會她話中隐隐的不善之意,忙聲追問詳情。
“你竟不知?”徐安沅盯了她一眼,淡淡道,“想是蓬萊山上太過安逸,你是樂不思蜀了。可我卻聽說大長公主是因你給人做了妾室而氣病的。”
饒是琴太微一味小心隐忍,也撐不住被她這樣當面譏諷。她驟然站起來,冷笑道:“多謝徐三小姐提醒,妾感激不盡。殿下還在外面,妾不敢耽擱,這就告退了。徐三小姐萬福金安。”
徐安沅僵着臉連聲叫送客。一俟琴太微出門,忽然捉過茶盞砸在金磚地上,碧綠的茶湯、雪白的瓷片潑辣地濺了一地。旁邊的嬷嬷忙喚人進來收拾,又連聲道:“不過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賤婢,三小姐這樣尊貴身份,何必與她計較。”徐安沅并不答話,卻由着腮畔兩行淚水不住地滾滾墜落。嬷嬷被她吓住了,湊上前想要勸勸。徐安沅猛地推開她,一頭倒在榻上的錦繡墊子裏,放聲大哭起來。
琴太微并沒看見這情景。她在宮門口略站了一會兒,還沒喘勻了氣息,就瞧見楊楝出來了,不覺道:“這樣快?”
“并沒有什麽話要說。”楊楝似故作輕松道,卻又問,“徐三小姐沒把你怎麽樣吧?”
琴太微瞧他面孔微微發白,并不像是沒事的樣子。她本來一心想着怎麽求了他放自己回謝家省親,看這光景也不便提了。她斟酌了一下,終于忍不住說:“三小姐賞了我一個碧玉指環。想來是準備要……”卻還不敢把話說完。
他緊抿的嘴唇迸出一絲冷笑,道:“你以後不必見她了。若她還來找,你只推是我不讓你見人。”
琴太微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他遂解釋道:“剛才我已和太後說明,拒掉了徐家的婚事。”
原先徐家和楊楝雖有婚約,卻已是兩邊都在猶疑,不過為着徐太後的面子和徐安沅的堅持。五月那場風波之後,太後固是着惱,徐安照更是勃然大怒——楊楝于議婚之際另納宮人,這是生生是打了自家嫡妹的臉。衆人皆猜測這婚事要不成了。但徐太後還在猶豫,所以一直不曾開口說什麽。而楊楝既敢自己扯破這層紙,太後一場雷霆之怒自然也就落到了他頭上。
琴太微聽見這消息,心中竟是說不出的輕松快意。只這點快意散得也迅速,她亦深知徵王納妃之事關系重大,并不是簡單的兒女恩怨,如此一來……
“你在想什麽?”楊楝見她不接話自顧思索,遂問。
“……殿下這是為什麽?”琴太微忍不住道。
瞧着她這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楊楝倒被惹出了一絲興趣,遂附在她耳邊輕聲笑道:“是為了你啊。”
琴太微自不相信,只是被這輕薄話鬧得滿面通紅。過了一會兒她才漸漸悟過來,楊楝來萬壽宮拒婚,還要帶着她一起。明裏暗裏有意無意的,這是拿她做了幌子。
回清馥殿用過午飯,重又打點精神去見徐皇後。過金鳌玉帶橋,自乾明門出西苑,沿着筒子河一路到玄武門下,方進入宮城。楊楝和琴太微各自下轎,步入順貞門。穿過宮內苑時,琴太微禁不住張望一番,那幾樹海棠早已褪盡紅衣,高樹連綿如雲聚,滿地碧影斑駁,日色姍姍。時序遷移,季候流轉,一番春色早已蕩然無痕。唯有坤寧宮槅扇間飄出香煙,氣息氤氲一如往昔。
徐皇後午睡起來,正有些頭暈身重,見楊楝帶着琴太微過來問安,自是十分歡喜,受過大禮便教看座,又命琴太微走到跟前來,牽着手細細打量,笑道:“聽說你病了月餘,我只擔心你身子不好。如今瞧着倒比從前更嬌豔了。想來是西苑風水調和,果然養人些。”
琴太微紅着臉道:“娘娘過獎。”徐皇後眼尖,卻一眼瞧見她戴的藥玉耳珰還是女官的配給,頭上簪釵亦十分簡單,心中暗暗納罕,便道:“你是我這裏出來的人,我該為你備上幾件陪嫁的。你們今日來得匆忙,倉促間也沒有好東西賞你。宋司飾——”她對旁邊伺候的女官道,“将昨日禦用監送來的累絲花簪拿兩對來,還有那一匣子絹花。”
琴太微忙道:“娘娘已有賞賜,妾不敢再領。”
徐皇後笑道:“上次送去的那些經卷珠串之類,是按慣例賞賜的。這回我特別給你一些東西,是為着你的夫君身份不同旁人,你休要推辭。”
捧來的是一對金累絲鑲羊脂玉花片嵌紅寶石長簪,一對金累絲蝴蝶嵌貓兒眼小簪,徐皇後笑道:“這原是備着千秋節時賞賜外命婦的,樣式老成莊重了些,做工卻是上等的,且拿兩對給你。那些絹花是今年的新樣,你自去挑幾支喜歡的。”
琴太微謝過恩,揀了兩支較小的絹花就不肯再拿,宋司飾不得不悄聲建議道:“娘子戴這繡金線的海棠花好看。”徐皇後見狀又笑道:“這孩子太老實。你也別挑揀了,索性一匣子都拿回去慢慢戴吧。少年人戴花兒才活潑俏麗。”
楊楝亦笑道:“嬸娘如此慷慨大方,未免太過寵着她了。”
“不過是絹花而已,哪個女孩兒家的妝奁裏沒有一大把?”徐皇後意味深長地瞧了他一眼,道,“我也是替人操心來着。”
坤寧宮的年輕宮人們聽見消息,紛紛借故過來窺探。都說琴太微嫁了神仙似的一個郎君,已是大走鴻運;如今她回來謝恩都有徵王陪伴,只道她必定十分受寵。從前那位文娘子也是宮人出身被指為徵王側室的,從未聽說有如此恩遇。有人道,琴太微畢竟是封疆大吏的獨生嫡女,如今外家又勢盛,豈是那個右佥都禦史家的庶女文粲然能夠比得上的?又有人提起徵王府的林夫人,其父不過是個畫院待诏,聽說也不似文氏那般門庭冷落,可見這與出身毫無關系。琴娘子是徵王自己讨去的,又比那兩位年輕,自然更受寵愛些。
這番私議若傳入琴太微耳朵裏,她亦只有苦笑的份兒。此時她只垂頭聽着徐皇後與楊楝一問一答,不着邊際地對了幾句。徐皇後忽又提起青詞來,拿給楊楝一個詩筒,裏面又是新題目。琴太微不由得心中一樂。近來她已經看出,楊楝雖寫得一手好青詞,卻對什麽東華帝君、乾元真人之類全不以為然,只是不願拂了徐皇後的意才勉力為之——皇後總不能去求外臣的翰墨。想到他今日回去又得皺着眉頭填詞,琴太微暗生一陣快意。忽然又聽見徐皇後說起:“我這裏掌筆墨職司的人本就不多,琴娘子去了,就只有沈女史還是個得用的,累她整日抄寫不停。”
琴太微道:“若娘娘不嫌棄,殿下的青詞還交給我謄寫吧。”
“那可正好。”徐皇後道,“若有不認識的字,你也好當面向他讨教。”
楊楝瞧着琴太微,微笑道:“她還有不認識的字嗎?當日她在清暇居中抄寫青詞,好像并未出過錯兒呢。”
徐皇後呵呵一笑,又道:“說起清暇居那回,你第一次見她吧?”
“倒也不是,早就見過了。”楊楝道。
琴太微心中“咦”了一聲,暗暗掠了楊楝一眼。楊楝笑道:“是在杭州,神錫二年的上巳節。”
她愕然。
“那日我悶得無聊,就換了衣服溜出王府閑逛,也沒有帶着随從。不料走到于少保祠,撞見了琴督師。本以為總有一番勸谏要聽,還好那天琴督師自己也是微服混在人群中,身邊還帶着個小女孩兒——料想不會是旁人吧?”
再沒想到是這樣的。她努力回憶着神錫二年的上巳節,那年西湖邊桃花開得極好。适逢父親沐休,她便苦求着要去觀花踏青。父親一向縱得她無法無天,雖然微服出游十分冒險,竟也遂了她的心意。她記得那日芳草連天花開陌上;記得湧金門下通草花的擔子、賣馄饨的小鋪;記得湖中龍船上有穿月華裙的女子翩翩起舞,父親卻不許她多看;記得柳條纏住了父親頭上的唐巾,她和琴全兩個七手八腳解了半天;記得她在蘇堤上被擠掉了一只繡鞋,父親只好把她抱到茶樓裏坐着,買了新鞋給她穿上,她心中還嫌那市賣的繡鞋花樣不夠精美……電光火石般往事歷歷在目,噎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只是她怎麽也想不起那天居然還見過一個俊秀少年,她的記性原是很好的。
“我怎不記得有這回事……”琴太微喃喃道。
楊楝谑笑道:“你兩只眼睛都盯着貨郎擔子裏的梅蘇丸呢,自然看不見我。”
她忽然兩頰緋紅。
徐皇後笑道:“琴娘子那時多大了?九歲?”
“将滿十歲了。”琴太微低頭道。
“那後來呢?”徐皇後又笑着問楊楝。
“後來嘛,自然是立刻被琴督師的人押送回王府了,未曾玩得盡興。”楊楝搖搖頭。
琴太微心中仍是狐疑,不确定楊楝的話中有幾分真實。但若是假話,怎能連日子都說得清清楚楚?
徐皇後撥着茶盞,緩緩道:“琴督師這樣處置十分妥當。這原是你自己不對,只顧自己舒心快意,萬一有個好歹,要連累多少人。你那王府裏只怕翻了天,別人且不說,安瀾豈不急壞了?”
楊楝沉默了片刻,道:“我的事情,她也不太知道。”
午後的日光落在殿宇深處,紫銅鎏金博山爐中燃着南海牙香,袅袅青煙投下的影子落在他的眼底,似掠過一絲憂郁。琴太微驀然想起,她只道那時他亦青春年少,其實也是娶過妻的人了。她心裏隐隐地空了一下,忙低下眼簾,注意聽着皇後的話。
“安瀾去了三年,你為她守制也早就守完了。”徐皇後斟酌着字句。早間她已聽說楊楝在萬壽宮那邊拒婚,雖然在意料之中,她亦覺他做得急躁了些,“……如今可以打算起來甄選名門淑女為配,你的王府也須得有人主中饋。”
“婚姻大事終須長輩做主。”楊楝中規中矩地答道。
徐皇後笑道:“長輩為你做主,也得你自己願意才行。你府中那兩位側室……人品出身倒也是說得過去。文粲然在我這裏待過幾天,确是個讀書明理的好女子。倒不知你怎麽看?”
“文氏賢德知禮,”楊楝淡淡道,“只是哪有以妾為妻的道理?”
徐皇後贊許地點點頭:“确是如此。”
琴太微盯着大紅地毯上的連理花紋直發愣。她只是連名分都沒有的侍妾,楊楝納誰為妃都與她無涉。可是他們當着她的面讨論這些事,她終究覺得不适意。她将眼光悄悄挪開,一件一件打量着殿中的陳設花瓶、香爐、案幾和字畫。走了一會兒神,忽又聽見徐皇後喚起她來:“琴娘子,你可曾去看望過淑妃?”
她忙道:“未曾。”
“去瞧瞧她吧。昨日她還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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