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梨山鎮撤軍的前一天,我換好了男裝,準備和先生離開這裏。

這時那只好看的大鳥又飛進我們的屋子,先生告訴我這鳥的名字叫做青鸾,是我外公取的。

先生走過去捧起它,解下綁在腿上的信箋,等我回過神時先生已經大步跨出門去,連句話也沒有留下。

然而先生走後不到半個時辰,那只青鸾又送來一封信,解下信發現信封上寫的是我的名字,信上只短短一句話:子桑先生已答應随我軍一起撤回金國,如想臨行前見他一面,速來麓尾客棧。

字跡和上次不同,想來不是完顏羲所寫。心裏雖有懷疑,卻已顧不得許多,手裏捏着信一路跑下山。

一路上都是移動的軍隊,客棧裏也已沒有多少金兵,我一路跑上二樓客房竟也毫無阻攔,我敲了好一會完顏羲的房門,可房門始終緊閉着。不得已只能去找完顏歧,沒想到他的房門卻大開着,走進去卻沒有人,這時身後響起一個聲音:“你果然很喜歡你家先生啊。”

正是完顏歧,他倚在門口,眼神奇怪的看着着急的我,似乎隐有笑意,“不過我倒要看看子桑嬴有多在乎你?”話音剛落門兩旁突然走出兩個士兵一把拉上門将我鎖在了裏面,我沖上去憤怒的踹門,只聽完顏歧對我說:“做我的夫人,難道不好嗎?”

“你堂堂一個王爺,怎麽這麽愛開玩笑!我嫁誰都不嫁你這樣的!”

我氣憤的喊完門外突然沒有了笑聲,靜息片刻後他終于啧啧了兩聲:“我這樣?我是哪樣?”

我正想說“強盜樣的”嘴巴和鼻子突然從身後被人捂住,漸漸的意識模糊起來,最後只看到完顏歧沖進來,兩眼冒火的罵了一聲:“混蛋!”

醒來時頭昏沉的像是被人塞滿了棉花一樣,氣都喘不過來,警覺的環視了一下,發現自己被關在了一個廢棄的屋子裏,屋子不大,只放着一張小方桌和兩條長凳。我想起暈倒前的事,是有人從窗戶跳進來挾走了我,而與完顏歧似乎并無關系,但是除了他,我又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會綁架我。我正想移到窗戶旁邊看看所處的位置,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只好乖乖不動。

進來的是一個穿着遼服的蒙面女子,輪廓依稀有些眼熟,我細細回憶在遼宮裏見到過的女孩子,可惜時隔九年,早已記不真切。

女子在長凳上緩緩入座,繼而挑眉看我,對視良久後她才終于悠悠開口,滿臉的不屑:“你是完顏歧的什麽人?”說完又上上下下打量我:“書僮?太監?還是——寵物?”說完自顧自輕笑起來,她走近我仔細的看了看,片刻後她竟然目露驚恐:“你!你不是死了嗎?”雖然戴着面紗,也看得出她原本姣好的面容因不可置信的神情而略顯扭曲。

現在真正驚訝的人反倒是我了,她居然認出了我,可見以前在宮內,我們定是見過的。不容我多想,她伸手一把扯掉我的帽子,我的頭發散下來,她尖利的說道:“你和你母親都是一樣的狐媚,一個勾引我父王,而你居然勾引到金國王爺了。”

縱使我手腳再無力,可她對母親的侮辱還是讓我用力的揚起手“啪”的一聲甩在她的臉上,她的面紗掉了下來,我近距離的清清楚楚看到了她的樣子,容貌是頗有姿色的,只是下巴右側有一道并不十分顯眼的淡紅色傷疤,但看得出來是塗了厚厚的脂粉故意遮掩的。

“是你!”那一瞬間,她憤怒的表情讓我想起了她,耶律延禧的女兒,耶律琴。那道傷口還是她的父親耶律延禧用鞭子劃傷的。

耶律琴嘴角扯起笑,手剛揚起來,就被門口一聲厲喝制止了,耶律琴回頭看見來人,竟也真的放下了手,諷笑道:“怎麽?本公主連個處置人犯的權利也沒有了嗎?”

門口側對我站着一名膚色黝黑的高大男人,男人開口說話,語氣裏半分尊敬半分警告:“公主請明白,我們抓她來是有我們的目的,其他的不必多做。”這個聲音真是熟悉。

耶律琴似乎也有點畏懼他,但被我打的那一耳光如若不打回來,她似乎也不甘心,猶豫着看着我和那個男人權衡了許久。

“公主還沒想好嗎?是為了一時之快而失去依靠,還是學着隐忍懂事一點?”

耶律琴憤憤的一跺腳,“你等着好了”,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男人向耶律琴離去的方向微微欠身,表示恭送之禮。

“胤寬将軍。”我輕聲叫道,男子的背影微微一顫,他緩緩轉過身,一臉不可思議的看着我,又驚又喜,這種神色與方才的嚴肅天地之別。

他低低念了一句:“笙妃娘娘……”而後大步向我跨來,一把握住我的肩,“小主?真的是你?”

我一時也是驚喜交加,“胤寬将軍怎麽會在這裏,和耶律琴在一起?”

胤寬嘆出一口氣,說道:“天祚帝自從笙妃娘娘死後,便夜夜笙歌,荒廢朝政,無心國事,其實他對笙妃娘娘,也是世間少有的癡情。”說到這,他自嘲般的笑了笑,興許是想到了自己,但很快又繼續說:“那時起金國就不斷進犯我國邊境,朝堂裏也是一片烏煙瘴氣,大家都對病入膏肓的大遼不再抱任何希望,後來金軍攻入遼國大都,天祚帝駕崩前,不再責怪我将你帶出皇宮一事,宣我觐見,并将皇後的獨女琴姬公主托付于我,讓我一定活着救她出宮,出宮之後,抛棄公主身份,隐姓埋名,我便可不再管她,看她今生造化。”

他看着我,眼裏滿是愛憐:“小主不應該在梨山上嗎?怎麽在完顏歧的房裏被我們誤抓了過來?”

“誤抓?”我驚問道,“如今你們在這裏,是因為完顏歧嗎?”

“我們只剩兩千兵馬,窮途末路,雖是敗北之軍,但将士們也不會落草為寇的。我們已經隐忍,完顏歧居然還對大遼俘虜如此殘暴,所以唯有出此下策,就算救不了他們,也要殺了完顏歧祭他們的亡靈。”胤寬的話語裏充滿了對金國的恨意。

金之戰,我雖站在旁觀者角度,但也實在不贊同完顏歧對待俘虜的态度,他明知對一個軍人來說,最重要的不過國家和氣節,他這麽做反而像是故意挑釁了,這或許也是他的一貫作風吧。

“胤寬,我可以幫你救下那些俘虜,可是之後呢?你是遣散軍士,隐居鄉野還是酬志複國呢?”

聞言胤寬先是眼睛一亮,然後反而茫然了,“我自會騎馬起,就一直跟随天祚帝左右,他對我有提拔培育之恩,我不是忘恩負義之人,這份恩情不能不報,可是大遼氣數已盡,民心盡失,複國無望啊。”他言辭懇切,時光這把刀子将他的臉雕刻的更加精瘦幹練。我卻在這堅毅的男人身上看到對世事的無奈,有一種铿锵有力的赤誠和一言難盡的哀傷。

“胤寬,你要好好做打算。”他沉重的看我一眼,重重點頭,像是一種無聲的贊同。“如今兵荒馬亂,蒼最先生怎麽放心讓你下山?”

我淡然笑笑,釋懷許多:“外祖父雲游去了,不過好在有子桑先生陪伴我,所以并不孤獨。”

“子桑先生?”我點點頭。

“可是子桑嬴?”胤寬問。

“正是。”

胤寬微微皺眉道:“他的母親歲夫人可是金國有名的世家名媛,藝貌兩全,世人多有佳話。”我一聽恍然大悟,胤寬又說道:“只可惜她嫁錯了人,被宋人給休了回來,此後行蹤全無。”

“什麽?那麽子桑先生的父親是宋人嗎?”

“是。不過歲夫人在宋朝收到遭休的侮辱後便下落不明,民間也有傳言說已死于遼兵之手,子桑先生必定是恨透了遼宋兩國的吧。”

“那麽,子桑先生的父親是……”最後一個字生生的被粗魯的推門聲打斷,又是耶律琴。

“公主又有何事?”胤寬起身又是一臉冷漠。

耶律琴氣呼呼的瞪了胤寬一眼,又充滿嫌惡的看着我,說:“除了這張臉,到底還有什麽值得堂堂金國皇子為你拼命?”

“值不值得本王說了算。”耶律琴和我都猝不及防地一怔,只見完顏歧已站在門口,卻是孤身一人。

胤寬皺了皺眉,似乎沒有想到他會一人前來。我和胤寬對視一眼,胤寬說道:“王爺想要救人也可以,把刑場上集合的遼國俘虜放還回來,我保證讓你們安全離開。”

完顏歧又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撫了撫腰間的流蘇說道:“可以。”

“那如果我們要求王爺你留下當人質,直到我們安全撤離。還是可以嗎?”說話的是耶律琴。

“可以。”完顏歧不假思索的回答,耶律琴和胤寬也是一臉不可置信,直到一個遼兵進來報告說:“将軍,确實是他只身一人,沒有伏兵。”胤寬和耶律琴臉上的疑惑更為明顯,我也是不解。

此時胤寬提出意見:“現在你随我們去刑場救人。”完顏歧沒有回答,只是随手取下一直把玩的流蘇交給胤寬,說道:“這個就可以了。”

胤寬似乎不太相信他,于是望我一眼,我取出袖中的玉髓簫,交給胤寬說:“拿着這個找子桑先生,一定沒有問題的。”

我給他一個安心的眼神,胤寬點點頭,“我會派人送你們回去的。”然後快步走出去,只聽外面一陣有序的腳步聲,片刻後又漸漸散去。

完顏歧走過來想要扶起我,但被我的無動于衷而拒絕。他沒有發怒,只是淺淺一笑,而這笑只讓我心虛。他撩起衣擺,挨着我坐下來,一旁看着我們的耶律琴突然拍了拍手掌,一個小丫鬟端進來一碗看似湯藥的東西。

“這藥是解你的迷藥的,快喝了吧。”見我一臉懷疑,耶律琴又補充道:“我當然是希望你死了最好,不過這是胤将軍吩咐的,你喝不喝拉倒。”說完瞥了我一眼就拂袖離去。

完顏歧起身替我端來藥,嘴裏卻說:“我不信他們大遼人,這藥還是免了吧。”他正作勢要倒掉,我阻止道:“我相信那位将軍,再說,如果我不喝,待會怎麽回去。”

他狐疑的看着藥,又是一抹戲谑的笑,“那只有本王先喝喝看了。”然後端起藥自己喝了一大口,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完顏歧咂咂嘴說:“真苦。”

“我的藥你喝什麽,苦是活該!”他不答反笑只将碗端過來,我正想伸手去接,只聽“哐——”的一聲,碗落地盡碎,完顏歧的手僵在半空,身子一抖,我迅速拉住他的手,“你怎麽樣?”他卻不說話,驀地突然擡頭,滿臉的陰鸷,他從牙齒裏咬出幾個字:“果然想害你!”

話音剛落,一直沒有離開的耶律琴又推門進來,看着不停顫抖的完顏歧,對我冷哼一聲:“原來還想喂你吃了梅蠱,把你丢到軍營的呢,不過——”剛剛才略顯失望的語氣突然間又激動起來:“你好像很讨厭他,對不對?”

我心裏雖不置可否,但卻沒有正面回答她,只是問:“梅蠱是什麽?”

耶律琴笑了笑,“在遼宮許久,竟然連□□都不知道嗎?”她剛要轉身,似又想到什麽,轉身問我:“你可知你母親為何會死?”

我一怔,只聽她狀似同情的笑了:“是因為你母親看重名節,而我母親正是知道這一點,才偷偷讓我父王吃了有梅蠱的酒菜将他送去你母親的宮殿,因為只有這個方法才能一勞永逸的除掉你母親。”

所以那一晚帶走我的宮女是皇後派的人,而我母親自缢,是因為愧對于我父親。

“耶律琴!”我大叫着起身向她跑去,她迅速關了門将我和完顏歧反鎖在屋裏,“既然你很讨厭他,那麽就讓你恨他一輩子吧。”耶律琴的聲音像毒蛇一樣令人冰冷的說不出話來。

“完顏歧?”我回頭試着叫他,他費力的看着我,額頭上全是隐忍的汗珠,他說:“還有…一個辦法……”

“什麽辦法?”我扶起他,急切地問:“你快說,要怎麽救你?”完顏歧看着我卻笑了,沒有了以往的輕佻,那麽認真,那麽清澈。

“幫我把…衣服…脫了……”我愣了,他反而嘲笑我:“你在…胡想什麽?”我臉紅的無地自容,他繼續說:“快!趁我…還有意識,把…碗的碎片…拿過來…割我手臂上…和背上的筋脈,把血…放掉!”

“放血?那樣你很可能失血過多而死……”話音剛落他卻突然勾住我的脖子,“如果不…那麽做,那就只有……”

“我替你針灸試試!。”我驚慌失措的推開他,這一刻我突然嫉妒起那銀色面具後隐藏着的淡定從容。

因跟着先生學醫,身上也帶了些急救的物品。

我替他将衣衫解開,在胸前的各個各位紮了針,我從沒這樣和一個男人的身體長久的靠近,臉上也禁不住有些赧色,擡頭卻見他痛苦的神情間隐有嘲笑意味,正要出口教訓他卻一手箍住我的腰将我按在了地上,“你……你不會……忍不住了吧……”這樣的窘境還不如直接讓我受刑法呢,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看我一眼,灼熱而難以控制,然後便失了所有理智,他咬向我的唇,我一歪頭落了個空,卻仍能感覺到他滾燙的雙唇劃過我的臉頰。我努力去推他,可是他的力氣讓我的力量顯得微不足道,慢慢的,眼角有鹹鹹的液體淌過臉頰,我的腦海裏還回蕩着耶律琴的話,一時間怔忡在那裏。

他幫我吻幹了,柔軟的觸覺讓我猛然清醒,“完顏歧!”我大聲喊想讓他清醒,他悶哼一聲,顫栗感從脖頸傳遍全身。這時耳邊一陣嘈雜,門被撞開,颠倒而模糊的視野裏,我看到飄揚的青絲。

完顏羲疾步走來,迅速扯下身上的錦袍,這時門外有士兵要進來,而我此時狼狽之極,完顏羲急喝一聲:“誰都不許進來!”他小心的把錦袍裹在我身上,似乎有一絲愠色,但終究什麽都沒有說。他給完顏歧吃了解藥,然後才讓士兵進來扶走了他。

完顏羲小心抱起我,我顫着身體不敢看他。十七歲的少年,身上有陽光和希望的味道。

他抱着我走出房間,我不想說話,只把臉埋在發間,所以并不知道完顏羲看着我時,是怎樣的眼神。

“曾聽子桑先生叫你墨兒,我也這樣叫你好了。”完顏羲突然淡淡的說,我擡頭正對上他燦若星辰的雙眸,他淺淺一笑,就輕易的遮住了周圍的光華。

他輕輕把我放下來,“七王爺……”我看着他低頭的樣子,柔順的長發被風吹到我的臉上,臉頰上很癢,于是猝不及防地一個噴嚏。

完顏羲又把我身上的袍子裹得更緊一些,“要說什麽?”

“沒,沒什麽。”我避開他疑惑的目光,但我卻突然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你,怎麽會來?”他正要回答,遠處跑來一個金兵首軍,恭敬地對完顏羲說:“禀告七王爺,遼國餘黨一千九百六十三人已被捕獲,臣等無能,讓領頭的跑掉了,似乎還有個女子。”

“女子?”

“是。”

完顏歧不再多問只轉過身來問我:“墨兒可知道這女子是誰?”我不由握緊了拳,終是搖了搖頭。胤寬救我一命,我也要還他一恩。

完顏羲倒也不急,平靜的回答我:“四哥來之前就讓我早做防備,後來有遼兵拿他的流蘇來救俘虜,這是個暗號,說明遼兵人數不多,可如他們所願放人,因為…”他望了望遠處遼兵俘虜,繼續說:“刑場上他們要救的那些遼兵,早已在前一天被處刑,這些是我們軍士假扮的,所以,是他們遼人自己将我們帶到這來的。”

我心裏有一剎那的驚慌,看着他俊美異常的臉,完顏家的血統果真是天之驕子,再加上他們的謀略,遼國是必敗無疑的,那麽宋呢?江山動蕩的亂世讓我心裏隐隐有些莫名激蕩。

完顏羲依舊是目光堅定的看着移動的金兵,微醺的風不停地劃過他高挺的鼻梁,朦胧中,刻出一種危險的安詳。

“墨兒,”完顏歧微眯起鳳眼,“他們叫我王爺是尊卑所致,可你和我沒有分別,你就叫我阿七好了。”

我咧了咧嘴,笑着問他:“阿七,完顏歧他,沒事吧?”

他剛要回答卻忽然看向我身後,叫了一聲:“馥眠。”

我轉頭,是那個紅衣女子,她正從馬上下來,然後沖我們跑過來,像上次那樣給了完顏羲一個信件,也不說話,只是這次她面容緊張,完顏羲看完後臉色也沉郁下來,“我知道了。”完顏羲對馥眠說:“你先送墨兒回去。”

馥眠帶着我騎馬,我只覺身體軟綿無力,我靠在她身後,聞見她身上的清香居然讓我異常安穩,一路的梨花,在我們兩旁不停飛馳而去,是它們在離我們而去,還是我們在遠行?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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