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李德晚還是照舊派人送藥,太子桓也每天都喝,不過每次喝藥都被我偷偷拿出一勺去喂一只兔子,喂了數十日,這兔子才漸漸有了一點反應,開始不吃食,且精神萎靡。

太子桓平日裏喜歡呆在我身邊,連大女官曳荞都要屏退,我雖不知他為何對我親近,然而對他還是有些憐惜的。

九月的最後一天,是太子桓的生辰,我一大早便趕去禦膳房想在宮人開始忙事之前為他煮一碗壽面。途中經過一個小花園,遠遠望去,白綠相間,碧綠的葉子間布滿了星星點點的白色,走近一看,竟是滿園的紅豆。我心情大好,以前以為紅豆只有在春天才發枝,原來秋天也有這般美景。正出神,忽然一陣冷風刮過,我不禁顫抖一下,只覺背後有道冷冽目光,我本能回頭,只瞥見園門處一個黑色鑲金衣角,那人已經離去。

我收回目光,匆匆趕去禦膳房。

可能是由于心情很久沒這麽舒暢的原因,忙活了許久都沒有發覺門口站了個黑色的身影,正饒有興味的注視着我的背影。

我捧着一碗熱騰騰的面,一無所知的回頭,臉上還帶着毫無約束的笑容,卻被門口站着的一個高大身影一驚,面湯險些潑在手上。

熹微時分,他逆着光和我對視,腳踩黃色金線雲騰鞋,金絲鑲邊的黑色長袍,及腰的墨色長發,下巴窄而輪廓鋒利,玉雕的鼻梁上是一雙攝人心魄的鳳眼,這容貌,應是釋迦牟尼的點指妙法之間才有,怎麽會落入了凡塵呢。然而無形之間,厚重的壓迫感向我襲來,有一瞬的窒息。眼前這男子,鳳眼裏總有若有似無的笑意,不怒自威的臉,蔓延着帝王之氣。再聞這空氣中淡淡的龍涎香,心中已有了答案。

只是不知,剛才在園中時,是否也是他?

我趕緊放下面,向他福身:“殿下萬安。”

他依舊沉郁着臉,左手抵在右手肘上,指尖撫着狹長的眉毛,只是目光已從我的臉移到了我手裏的面上,我只能站着等他吩咐,沉默許久,他突然垂下手覆在身後:“跟我來。”嗓音沉穩而淡漠,帶着對外物的一點不屑。雖高傲如他,卻又似乎對我手裏的面十分感興趣,他見我遲疑,英眉微皺,有一絲不悅,冷冷道:“今日是那趙桓的生辰,不過巧得很,今日也恰是我生辰,一碗面,如何是好?”

一碗面,如何是好?這嗓音,竟是沒來由的熟悉。

我暗自揣摩他用意,再擡頭看他,眼底似乎多了份玩味,他比我高出很多,竟把我完全籠在他的陰影裏。

“這并不是什麽先見先得的事,奴才是太子殿的伴讀,自然是維護太子的。”我回答。

他眯起絕美的鳳眼,語氣略帶嘲諷:“好一個維護主子的奴才,只可惜,你家主子怕是也享用不到了。”他這一說,我才意識到,手裏的面因為時間太久,已糊到一起了,我氣惱,他嘴角倒有一彎弧度,卻怎麽看都不像是在笑,反倒是一副訓人的模樣。

我不再理他,匆匆行個禮便繞過他走出去,他沉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聽說大宋皇帝趙佶要給趙桓選妃,大家都千方百計的想讨你家主子的歡心,你若是個女子,也許能因這一碗面換個妃位倒也不錯。”

我停下來,猶疑片刻,回頭發現他依然背對着我,我因他的嘲諷而微愠:“如果奴才真是個女子,那方才就應該把這碗面給殿下您才對,因為現在大家千方百計想讨的不只是太子的歡心,恐怕殿下的宮殿也是賓客如雲吧。”

聽聞完顏晟離宋時,徽宗要送十位美女随行去金國,可他聽了似乎很不屑,卻也并不惱,只拂了拂寬大的袖子走過來端走了我手裏的面,戲谑道:“哦?我來了這麽久,怎麽沒見過所謂的美女?”說完沒再看我一眼,徑自揚長而去,我從沒見過一個穿着華貴的人能将一碗壽面端出如此舉世無雙的貴氣。

一日我正從太醫院取藥回來,擡頭似乎有一只青鸾飛過,難道是先生的嗎?我追出去,只見青鸾在半空中盤旋幾圈後,終于落在一個名叫清安居的別院,我小心的踏進去,一個白色的身影落進我的視野。

那尾青絲,依舊像郁郁蔥蔥的小樹林,又像信手拈來的潑墨山水,正是阿七。此時他正和馥眠在用樹枝舞着一套漂亮的劍法,兩人相視一笑,動作默契無比。

這套劍法讓我不覺看得入了神,阿七警覺的回頭,見我站在那裏先怔了一怔,随即眼裏浮起一層不濃不淡的溫柔,我笑道:“阿七,我家先生也來了嗎?”我頗有期待地轉頭張望,轉身卻撞上一個溫暖而柔軟的軀體,手裏拿着的藥包也差點滑出去。

我擡頭,他又是逆着光站在我面前,不用看清他的臉,我也知道是完顏晟。他的手因為我的莽撞而自然地握住了我的肩,我急忙退後兩步,腳步踉跄而模樣狼狽,他沒有說話,但我似乎感覺到他的嘴角噙了一絲刻薄的笑,令剛才貼着他身體的溫暖頃刻間化為虛有。

“是你。”完顏晟的語氣波瀾不驚,好像早就料到了一般。

我沒有回答,轉頭看阿七,他道:“子桑先生并沒有來。”

我有些失望,自和先生相處以來還從沒有分別過這麽長時間。

“太子還在等着,奴才先回去了。”既然先生沒有來,我立刻匆匆告辭。

清安居裏,完顏晟的眼神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什麽。這時一個小太監急匆匆走來,完顏晟看了一眼便轉身對阿七說道:“曳荞來了。”

一身太監打扮的人走過來向完顏晟行禮,她正是太子桓宮裏的女官曳荞,曳荞湊到他身邊說道:“殿下,十位美女人選已經選定,畫像藏在管司籍,後天晚宴上将會當衆揭開。”

完顏晟聽完只淡淡道:“他們想得倒也挺細,可是這樣一來也說明,十人中必有宋朝細作,他們到那時才公布,是不給我們查探和拒絕的機會。”

曳荞看着完顏晟越加冰冷的臉,黛眉微皺:“殿下,要不要奴婢今晚去趟管司籍?”

完顏晟看她一眼,眼神不溫不火,曳荞的臉卻倏地染上一抹暈紅。“也好,你的武功我也放心。最近高俅和睿康王有什麽動靜?”

曳荞正色回答:“太子妃人選中,有高俅之女和睿康王之女,不過從前一陣趙桓小住睿康王府來看,睿康王似乎也有所立場,睿康王妃和明皇後關系也甚密。”

完顏晟微微颔首,眼神變幻莫測,“先留着高俅,或許有用。”

曳荞點頭,随即又偷偷看一眼完顏晟,見他若有所思,這才依依不舍的轉身,走出幾步又回頭問道:“殿下,奴婢剛才看見太子的伴讀從這兒出去,不知是何事?”她問得小心翼翼,只因完顏晟一向不喜歡別人多嘴。 完顏晟雖然臉上有不悅的神色,卻還是問道:“她有什麽奇怪嗎?”

曳荞一驚,按完顏晟的性格應該會斥責她多嘴才對,這次卻反而好奇起來,于是她将自己知道的都報告給了完顏晟,完顏晟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危險的笑容,卻不再多說什麽,忽然話題一轉,對曳荞說道:“我素來不愛仕女圖,今晚夜探管司籍,你按我先前吩咐的去辦。”

完顏晟仰頭看着蒼灰的天空,心思晦深。

為了不讓李德晚發現我偷換湯藥之事我只得偷偷在自己住所裏熬藥,封閉的門窗使得藥味悶在屋裏,我被熏得難受只得出去透會氣,卻不想剛開門便晃過一道白影,卻是阿七。

“墨兒,你怎麽成了趙桓的伴讀?”他彎着清亮的眼睛問我,我随手帶上門,“機緣巧合,如今倒也成了位先生。”

“我和我三哥十五日便要回金,你以後如何打算?”

“阿七,你有幾個哥哥?”我好奇問,阿七也顯然因為我的問題有些意外,“三哥太子和你見過的四哥,還有一位九皇子。其餘不是公主便是已經離世的皇子。”

“你的三哥明明是太子,為何會在這裏呢?”

“當年金弱,本是九皇子來做質子的,但是九皇子一向身體羸弱,而三哥和他一母所出,不忍心他孤苦,因此三哥自願來将九皇子換回國的。”

這樣一說我倒有些敬佩起完顏晟來,我也算自小在宮中長大,看慣了皇家子弟的明争暗鬥,卻不想他那樣看似無情的人會有這樣一面。

“你三哥真是個好哥哥。”聽我這樣一說阿七笑意更溫,眼神裏隐隐有仰慕,“我自小最敬佩的便是三哥,他總是比你想象中的更厲害。”

“是嗎?”我不了解完顏晟,但看阿七的表情也只好順意一笑,阿七這時似乎聞到了藥味,“你生病了嗎?怎麽身上有股藥味?”

我連忙擺手,“我很好,這是給太子熬的補藥。”我話剛出口便有些後悔,果然阿七疑惑地看着我,我立即扯開話題:“我看見青鸾鳥了,是先生有信傳來還是……”

“那是三哥的青鸾鳥,世上我只見過子桑先生和我三哥有。”

我點頭,不置可否。

“你如想念子桑先生,可随馥眠一道回去。子桑先生與馥眠素來交好,只是後來子桑先生雖幫助我們攻遼,但卻不願跟我們大軍移動,因此馥眠就留在我身邊,替子桑先生傳達消息。”

聽阿七這樣一說,我終于明白了為何先生在梨山時總是莫名消失,但他不願随軍出征,想來是不放心我獨自一人吧。

“馥眠是個好女子,不過我從未聽她說過話,難道她只跟你們說話嗎?”

“馥眠不會說話,她每次都只是給我一張紙來表達自己的意思。”阿七解釋,我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卻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原因,忍不住有些遺憾。

“子桑先生似乎對男女之事毫不在意,我們都能看出來馥眠對子桑先生的心意。”阿七似乎也為此有些惋惜。

“小哥哥!”趙桓的聲音忽然傳來,他竟然只身一人來到了我的住所,我轉頭看阿七,他卻早已不見了。

“殿下怎麽一個人出來了?”

“我好不容易才甩了他們,小哥哥不是說有好東西給我嗎?”太子桓期待的看着我,我有些歉意的将他領進屋,一屋子的藥味讓他忍不住皺了眉,我本以為要花些力氣才能哄他吃藥,卻不想他竟然意外的配合我。之後連續幾日都是如此,讓我省力的同時也肯定了一個猜想。

十五日完顏晟就要離開大宋,因此今晚将會有一場宴會,那時金國使者也将會參加,宮裏魚龍混雜,我一直想潛入禦書房找一找關于當年密信的證據,也許今晚是最好的時機。

為了不讓人認出我是太子的伴讀,我特意找了套宮女服換上,今晚宮人調動很厲害,因此混進禦書房并不是件難事。只是禦書房的防守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疏懶,裏面不僅沒有點燈,甚至連門都沒有鎖。詭異感讓我知道這不會是偶然,這時屋內想起一個清幽的聲音,說陌生确實不曾聽過,然而說熟悉卻又是天天在耳邊的。我了然一笑,坦然走了進去。

“讓殿下久等了。”黑暗中我背對着門說道,那聲音又響起來:“姓墨而不是趙嗎?”

我身體一抖,我知他裝瘋賣傻來躲避禍端,卻不想他已經知我甚深。那人似乎感受到我的驚訝,黑暗中他點了一支蠟燭慢慢向我走來,“你跟我見過的一個女子很像。”

火光也照亮了他的臉,太子桓看我一會,又說:“不,不是像,是一樣。”我不知他意喻所指,即使他說的是我母親,可母親離宋時,他才不過牙牙學語之齡。

“那麽太子又為何裝瘋賣傻呢?”我反問。

“跟我來。”他輕輕按下書架後的一個機關,牆壁後吱的一聲翻開一個暗室,我跟着他慢慢走進去,原來這裏別有洞天,“我帶你來這裏,已經給了你足夠的信任,也請你跟我說實話。”

我對上他探究的目光,“殿下想知道什麽?”

他忽然莞爾一笑:“宋室皇族,父親是趙睿熹王爺,母親是冉笙月夫人,而你是我的表姐趙绾蘇,可對?”他雖是問我,卻十足的肯定,他帶我來這個密室,必是有事相商。

“殿下所說不錯,只是殿下從未見過我,為何知道這些呢?”

“雖然沒有見過你,但卻親眼目睹過冉夫人的容貌,在這個禦書房裏,藏着無數卷冉夫人的畫像。”我愕然,徽宗皇帝竟藏着我母親的畫像。

“父皇一直心系冉夫人,可是冉夫人卻嫁給了他的哥哥睿熹王爺,雖有萬般不舍,卻沒有借口處置睿熹王爺,後來太尉高俅私下獻策,設計陷害睿熹王爺,一個為地位,一個為紅顏,兩人不謀而合,手段确實不堪。”

這話從太子桓口中說出來讓我有些吃驚,他繼續道:“父皇本以為借此機緣可以偷天換日,将冉夫人接入宮中,可不想冉夫人卻是位巾帼女子,為了給睿熹王爺洗脫罪名,不惜以身犯險,帶着你逃到了大遼,後來遼國使者送來一封大遼皇帝的親筆信,我不知道信中所寫,只知道結果并沒有如你母親所願,或許,大遼皇帝與我父皇私下做了些交換。所以并不是大宋背信棄義,怕也是形勢所逼,不得已的妥協。”

他說完淡淡看着我,似乎想從我的臉上找出些什麽,我不知道他的話能不能信,言辭間也有推卸之嫌,他既能裝瘋賣傻騙過衆人,又怎麽能保證不在騙我。

我看着這暗室裏琳琅書卷,想必他所說的我母親的畫像就在這裏了:“殿下降生時曾有太醫作出診斷,現在看來也不過是背後有人操縱,故弄玄虛了。”

對于我話語間的挖苦,他毫不在意的向我解釋:“這是母後的計策,母後這樣做,自有她的用意,她不喜歡後宮之争,可偏偏做了皇後,我不喜歡官場之鬥,可恰恰當了太子,現實總與我們母子所求逆着來,這種感覺,想必你也深有體會。”

我看着他一臉無奈與自嘲,有些許動容,目光裏不由自主參雜些許憐憫,他看出後,笑得越發的苦,“你不必這麽看我,相信我就好,高俅已被金國收買當了賣國賊,此人做什麽害事都不奇怪。”

我只知高俅惡貫滿盈,卻不知他已經天亮喪至賣國之地。

“你要找的密信在我手裏,不過此信事關大宋顏面,我不能讓你将它昭之于世,不過你有救我之心,作為一點感激,我另外準備了一封,雖有出入,但已蓋有玺印,內容大約是說當年睿熹王爺之死是為了保全宋國不受大遼侵犯而做出的犧牲,如今遼國已亡,王爺之清白也應昭告天下,予以厚葬,安撫亡魂。”

“除了一點感激之心,殿下的條件還有什麽?”

太子桓鎖緊了眼神看着我,一邊從旁邊的架子上随手抽出一副畫卷,竟然是我母親的畫像,然而乍看起來,幾乎能以假亂真的以為那畫的是我。他看着畫像驀地笑了:“今晚将是一個很有趣的夜晚。”說着他拍了拍手,密室外又走進一個人來,竟是李德晚,他的手中還拖着一個人,那宮女顯然已經沒了氣息。

“換上她的衣服,記住從此時開始你便背負了人命。”

原來李德晚是他的人,那麽那有毒的藥,看來也是對我的考驗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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