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接下來的幾日完顏晟雖并不都同我坐在馬車裏,然而僅剩的幾名姬妾卻不知被他安排在了何處。我有時能看見完顏晟和阿七并行騎馬,也能看見曳荞跟在他們身後,然而卻不見馥眠的身影,腦海裏忽然想起靖頤殿着火那個晚上,那個救我的紅衣女子一定也是馥眠了。難到她是受先生的囑托而暗中保護我?只是沒想到那樣柔弱的女子竟然會武。

從士兵的交談中得知,隊伍離開宋已經整整行了兩日,半月後便可到金國邊境大鎏關。

只是近幾日來蠱毒頻頻發作,且每次發作時都疼痛難忍,甚至昏睡幾日,有時迷糊中能感覺到有人替我把脈,摸我額頭,我似乎一直在呢喃些什麽,但醒來後就都忘得一幹二淨。

這一次又不知昏睡了多久,醒來時已是晚上,而我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有個女子背對着我忙活。我撐起身子,問她:“我睡了多久了?”

那女子回頭,竟是宋人打扮,她答道:“小姐醒了?奴婢名叫莺右,是被派來侍奉小姐的。”

莺右話音剛落卻聽門口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改。”

我和莺右循聲望去,門口倚着一抹月牙白的欣長身影,斜靠在紅色的門框上,頭發僅一根銀色發帶松垮垮的束着,散落了一肩,像是剛出浴一般,散發着強烈的慵懶與高貴氣息,他的嘴角竟有一點笑意,月色再美,此刻也只成了陪襯。

“小姐這稱呼欠妥,應叫夫人。”完顏晟一語出,我和莺右皆是一驚,不知他意欲何為。不等我們說什麽,他輕輕揮一揮手,莺右領命退了出去,臨走前不放心的看我一眼,讓我心裏莫名的一暖。

完顏晟緩步進來,走到桌邊坐下,自己替自己斟了一杯茶,又悠閑地茗起來。我這才清醒過來,不甚友好地對他說道:“夜已深,不知殿下有何吩咐?”不在意我的不善,繼續動作優雅的喝茶,空氣裏飄來陣陣的茉莉清香,不似先前淡漠的龍涎香,這香氣淡淡的,在空氣中活潑的跳躍着,不易捕捉,惹人喜歡。

“小夫人又糊塗了,這裏可是我的房間,既然夜已深,自然是要回來安歇的。”他叫我小夫人,言語之間又有嘲諷之意。

“既然是殿下的房間,那麽我就不打擾了。”

“不急。”完顏晟放下茶盞,一雙白玉靴踩在地上聲音清脆,他來到床邊,突然彎腰扣住我的手腕,我急欲抽手,他抓更緊,然後兩指輕輕搭上我的脈搏,茉莉清香突然湧來,原來不是茶香,是他身上的味道。

他斂神片刻,我收回手,“你口中吟吟不斷的先生,想必就是先前給你診治之人了,他的醫術不錯,現在再加上我的藥,不出一月,此蠱必解。”

我愕然看他,他輕輕撩起月牙長袍,坐在床沿一側,神态儒雅,氣定神閑的看着我:“小夫人如此表情,是為我知你先生一事而驚還是為解蠱一事而喜?”

“我的生世并未刻意隐瞞,殿下派人去查自然會知道的一清二楚,何須驚訝?”

“是嗎?一清二楚?”他眼裏閃過戲谑,很快又一臉波瀾不驚的樣子,好像什麽事都不會在他心裏留下痕跡。

“殿下何苦為難于我,如若對我心存懷疑,殺我棄我皆是上策,何必自尋煩惱呢?”

他對我有懷疑,然而行為卻反常,也許他知道我與太子桓的約定因此想反過來利用我,不然按他的行事風格定會選擇殺了我絕後患。

他眼神輕輕往床上掃一眼,我不禁後退一下,他卻忽然笑了:“小夫人甚是可愛,不過我還不至于欺負一個孩子。”

他說完不再看我,在床上随意躺下了。我想把被子拉好,但卻被他壓在了身下,不想驚動他讓他再尋自己開心,于是在盡量離他遠一些的地方坐着,被子只遮了半個身子,十月的夜晚,絲絲涼意不斷襲來。

“蠱毒解之前,要忌食,不許吃帶杏仁,芝麻,陳皮,核桃,甘草的東西,如果沾食,連你先生也難再救你。”我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他卻忽然無比清晰的說出這些忌口的食物,我打量他一眼,他只緊緊閉着雙目,風雅隽秀的面容上帶着疲倦,“小夫人很喜歡吃平安酥嗎?還是喜歡長命鎖?”他忽然淡淡說道,卻讓我驚得僵在那裏。

“你……你怎麽……”我的心幾乎要飛起來。

“連昏睡時都念念不忘,想必是喜愛非常吧。”不知為何,他的語氣中有一絲落寞與惆悵,極輕極淡,我幾乎以為是我的錯覺。原來是我睡夢中不小心說出的,我竟以為……

“還以為今晚七弟會來同我辭行,子夜都已過去,我們都別再等了吧。”話中似乎別有深意。

我沒有理會,只抓着被角慢慢躺下,夢裏那個戴面具男人咫尺間的臉和和我身邊之人的冷冽笑意不斷交替,讓我一夜累極。

第二日醒來時發現被子将我蓋得嚴嚴實實,完顏晟也早已經不見身影,莺右端着一碗粥進來,見我已醒,便趕緊跑來替我穿衣,我一看外面天已大亮,莺右解釋道:“是太子殿下吩咐的,不許打擾夫人,所有人等夫人醒了再啓程。”

“怎麽了,出什麽事嗎?”我注意到莺右的怪異。

莺右不敢瞞我,說道:“昨晚七王爺來找夫人,可是太子殿下也在,七王爺沒進來,在院中站了……站了許久……”

“那現在呢?”

“已經走了,好像是太子殿下的命令,讓七王爺先回金國辦什麽事。”

我若有所思,擡頭卻瞥見完顏晟站在堂內,一身鵝黃的琉璃袍,雲淡風輕的樣子似乎已站了良久,“殿下一直喜歡神出鬼沒嗎?”

完顏晟不答我,眼神掃過那碗粥,莺右随即向他行禮,他只端了粥遞到我面前,說道:“我已派人囑咐過膳房,給你做清淡一點的。”說着他用勺子舀一小口,确定不燙後送到我嘴邊,他的行為真令人費解。

“這粥不入口?”我回過神,才發現又有一勺粥遞到我嘴邊,我輕輕搖頭,他忽然莞爾,嘴角微勾:“不知是什麽事能讓夫人想的如此入神,還是根本沒把我的話放心上?”

聽他這樣一說,我才覺察到嘴裏的粥竟是杏仁粥,我淡然一笑,将嘴裏的粥慢慢咽下,“這世上能有幾人有幸喝到殿下親自喂的粥,就算是毒藥,只怕也該感恩戴德的往下咽吧?”

他卻忽然一手捏住我的下巴,厲色說道:“吐出來!”

我不怒反笑:“殿下反悔了?那還是我自己喝吧。”

我作勢要去拿碗,他猛然松開我把碗放回莺右手中的盤子裏,我毫無防備額頭撞向床欄上,“殿下,我本就不是你的夫人,我只不過和其他女子一樣迫不得已去金國,殿下喜歡也好厭惡也罷,若有所需盡管吩咐便是,何必……”

他雙眸突然異常明亮,天狼星的光芒似乎要将我燒成灰燼:“何必什麽?”完顏晟看一眼我額上的紅印,鳳眼裏駭人的光芒漸漸熄滅。以前認為他冷若冰霜,毫無情緒,可最近接觸多了,居然發現他有時也會把情緒放在臉上,只是不知道他故意展現人前的是真是假。

覺察到我探究的目光,他恢複了神色,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躺下,不許再說話。”我被他強行按下,只聽他聲音沉沉道:“如若你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那麽我告訴你,別人的希望,也在我手上。”

我依舊閉口不答,完顏晟聲音更沉:“良禽擇木而栖。”

房間內一時寂靜,幸好這時門口響起一個洪亮的聲音:“殿下,玄毅求見。”

再啓程時我才知那碗粥是完顏晟處理剩下幾名姬妾的借口,他以“因妒生害”之由将罪責歸咎到那些無辜的人身上,沒有人逃得過,事後我質問他:“其實我根本就不需要忌食,而你卻利用我殺了她們。其實你也知道她們是細作的可能性小之又小,你殺了她們,難道不擔心真正的細作是我嗎?”

完顏晟輕輕搖頭,聲音輕軟:“就算你是細作,也是有價值的細作,應另當別論。”

我啞然,阿七說得對,這個人總是比我們想象中的更厲害。

隊伍又馬不停蹄的行了五日,這五日中,很多個晚上我們都将隊伍整肅在林中,邊境大鎏關是個商貿繁榮之地,而從上次我們離開的地方到大鎏關之間大多都是蠻荒之地,我們唯有不停趕路才能減少危險。

今夜也同往常一樣,兵士在林中空地處搭了一個主帳和許多簡單的帳營,留下三分之一的士兵守夜。這五日,我再也沒有同完顏晟講過話,只是偶爾看見他和一名叫做玄毅的将軍騎馬,而曳荞跟在後面,有時三人正在說些什麽,玄毅有時會爽朗的笑出來,曳荞則微微抿嘴,而完顏晟似乎從來不做任何反應,只是随意的聽着。

每次我撩開簾子看到他時,他的眼神似乎總停在這輛馬車上,四目相對時又當沒看見我一樣,不躲不閃,冷若冰霜。

然而這一路上我的待遇都同他一樣,好像我真成了他的夫人,今晚他又将我安置在這主帳中,而自己又不知道哪裏去了。

按太子桓給我看的那封密信所說,九年前,耶律延禧虜了金國九皇子完顏清,以他和宋做交換條件,換取了父親的人頭和母親的自由,而宋竟又拿完顏清做籌碼,和金國簽了九年休戰的條約,而完顏清自小體弱多病,完顏晟和他一母所出,所以自願用自己換完顏清回金,完顏清回金後身體每況日下,已在病榻上躺了多年,完顏晟也因此不得不在宋做了兩年人質,這件事對高傲的他來說是莫大的恥辱,但是我絕對有理由相信,完顏晟來宋做人質絕對有他自己的考慮和目的。因為從這些天的相處來看,他絕對不是個能馴服的人,有時我我甚至誇張的想,他是故意來宋當人質的。

我本也只是淺眠,此時被喊聲吵醒,看着帳內灑了一圈的硫磺,想起晚膳時莫軍醫看自己的古怪神色,他似乎猶豫了一會然後便在一周灑下了這些硫磺粉,只是解釋說山林夜間野物較多,這樣可以驅蛇。可現已将近初冬,怎麽還會有蛇出動呢?

這時忽然聽到守在帳外的士兵的叫聲,我拉開簾子只見他們已倒了一半。正欲跨出去,突然前方傳來一聲急喝:“別動!”

一看原來是完顏晟策馬而來還來不及收緊缰繩就已跳了下來,他拔出長劍一路斬殺地上密密麻麻的金色小蛇,血漿濺在他衣服下擺上,驚心動魄,豔如妖火。

“快滅了蠟燭!這東西最喜光亮。”他一邊揮劍,一邊對我喊,我滅了蠟燭,然後将受傷的兵士拖進帳內,替他們綁住傷口上下兩側,但眼神卻不由自主的瞥向完顏晟,只見他點了個火把,把蛇從帳邊引開,我驚出一身冷汗,他迅速向蛇群灑下一堆粉末,空氣裏傳來火藥的味道,完顏晟丢下火把,只聽“嘭”的一聲,所有的東西都炸成一縷煙,完顏晟潔白的長袍此時已是肮髒不堪,只有那張完美的臉在爆炸的一瞬火光中,和我對視而笑,以後回憶起來,我都幾乎當成了錯覺。

火光滅掉那一瞬,突然一個黑影蹿到我面前,周圍的兵士大叫:“夫人!”

那一刻,我竟有些心猿意馬。

完顏晟已飛快掠到我身邊,和那黑衣人刀光劍影起來,我只覺得這黑衣人如此熟悉,想掙脫只感到左肩上一陣刺痛,真是大意。

我看一眼完顏晟,可是四周太昏暗,身子仰直了向後倒去,周圍的驚呼聲驚起了塵土,而這塵土,将我覆滅。我意識清醒,只是身子發冷,黑衣人趁完顏晟分心之際逃脫,受傷的士兵都被擡下去診治,迷迷糊糊間聽說突然來了個白衣勝雪且會行醫治病的俊俏公子。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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