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唯一想說的話
樓上丁零當啷打得像是要拆家,詠君夫人在這背景音裏細細地梳好自己的鬓角,滿意地打量了會兒鏡子裏的自己,然後步履款款地往樓上走去。
“我說玉虛掌門、甘城魔尊啊,有話就不能好好說嗎,妾身這小樓可經不得你們造喲。”她話音還沒落,那扇雕花門被巨大的沖擊力從裏撞開,屋內的景象直直落在了她眼裏。
“哦喲,”詠君夫人扯過自己的長發遮住自己的眼睛,小小聲道,“要不要妾身給三位換個房間啊,這間房裏的床怕是有點小。”
只見那玉虛掌門和甘城魔尊扭做一團,皆撲在床榻中那人身上,雖看不清榻中人是誰,但想來就是玉虛宗的白源峰主了。
詠君夫人忍不住把自己的長發扒開一條縫,往裏頭仔細看了看,她還沒見過這白源峰主宋柬究竟長什麽樣呢,據說可是玄門千宗第一顏色。
可惜她左探探右探探還沒來得及把錦被下那張臉看清楚,門就被房中兩人一道發力給結結實實地關上了。
詠君夫人放下如緞長發摸了摸自己險些被拍扁的鼻梁,喃喃道:“居然還挺默契的,也不知道那白源峰主消不消受得起。”
裏頭又是一頓桌子板凳大移位的打鬥聲,詠君夫人心疼家私,不由谏言道:“可別砸了妾身的店啊二位,賣了你們的宗門魔都都賠不起的。”
“猜拳決定先後不好麽?實在不行就二位一同上呗。打來打去的,叫美人久等多不好啊。春宵一刻值千金!”
激烈的打鬥聲詭異地安靜了下來,詠君一挑眉身姿窈窕地走開了——畢竟聽人牆角是不道德的。
“……佰列……”是床榻中被裹得結結實實的宋柬的呢喃。
蕭之訪握着利劍的手一緊,捶胸頓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等豐富的心理活動都在他臉上粉墨登場各占五官,顯示出恨不能就地大打出手的糾結。
內心無能狂怒:我的小師弟,你就不能矜持一點嗎!你這樣要師兄怎麽給你找回公道!
程佰列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方才詠君夫人之言的影響,神色詭異地看了昔日大師伯一眼,最終還是壓下了內心難為人道的想法,沉聲說:“蕭掌門,您想教訓我也不急于一時,但若再不為師尊梳理靈脈,他怕是撐不過兩炷香了。”
“你還知道他是你師尊!”蕭之訪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但好歹也是收劍入了鞘。
然後在榻邊坐下,食指與中指比劍指腹貼上宋柬眉心,靈息順着指腹随之沒入宋柬的靈臺。也就半炷香的時間,程佰列看着蕭之訪的神色越來越難看,最後嘴角都快拉到下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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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佰列默默站到了牆角,堂堂魔尊大人仿佛一只陰影裏的蘑菇。
蕭之訪收回靈息斜睇程佰列一眼,厲聲道:“你對你師尊都做了什麽!”
“我……”程佰列無意辯駁,只是垂眸道,“我不知師尊為何突然走火入魔,許是在魔尊殿受了魔息沖撞的緣故,我無法鎮壓,沒辦法只得融了半份魔魄強行冷卻……”
“根本不是走火入魔。”蕭之訪低聲打斷了他。
程佰列:“什麽?”
玉虛掌門根本不想回他的話,強力的玄宗靈息已經把宋柬整個人裹成了一只繭子,七經八脈都在被反複沖刷。
不是走火入魔是什麽?
玄修之人一時靈氣走岔內息紊亂都是常事,輕則頭疼腦熱,重則爆體而亡,基本都統一被稱作“走火入魔”,其實是個相當不科學的說法,不過修真嘛,誰還講科學啊。
除了醫修沒人會去細分你是什麽走火入魔,何況修士都不纖細,小傷小痛還沒來得及給醫修看看就已經痊愈了,至于要命的大傷?那醫修要是能解決,他們早飛升了,還在此間蹉跎個什麽勁兒。所以,死不了還是自己扛着吧。
籠統的概念于是更加籠統,程佰列自然也未曾細想過這個問題。
何況上輩子宋柬被魔都大陣所傷之後,雖然靈力武功被大幅壓制,但并沒有走火入魔,也沒其他危及生命的症狀。
他的師尊被玄宗千山上百派譽為天道第一人,在玉虛宗裏也是頭號受保護分子,現任掌門蕭之訪作為他的大師兄在此事上作為尤甚。
特別是當年宋柬說自己想收徒的時候,蕭之訪是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在蕭掌門的眼裏他的小師弟就是三界內唯一的濁世清流,生來就奔着飛升去的,怎麽樣最能遠離凡塵俗世的污濁就該怎麽樣活着才對。
弟子這種叫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東西,怎麽能在他小師弟眼前晃悠呢?
從蕭之訪對宋柬的态度就可以明白,其一宋柬确實天賦絕佳,世人大概也都覺得,天要是塌下來,玉虛宗的白源峰主就是唯一能頂住的那人;其二,宋柬實在是被保護的太好了。
所以上輩子包括現下,他程佰列作為宋柬昔日首徒搖身一變成為三界首惡魔族尊主,化食萬千凡人生魂,造下無盡罪孽時,沒有人指摘宋柬教徒無方,反而是所有人都把懲惡揚善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宋柬說“乞請三月,親至甘城,查明真相。”甚至都沒說要清理門戶,玄門千宗就欣然應允給了他這三個月的時間。
上輩子程佰列都沒有意識到,他的師尊其實是個“實力強悍的天真之人”,而這種天真正是玄宗有意無意縱容出來的。
那麽多的修士凡人,只被“實力強悍”幾字糊了眼,把“天真”都看成了“光風霁月”。
程佰列有些頹然,宋柬很倒黴,如果不是收了他做首徒,在玉虛宗裏,在蕭之訪的羽翼之下,他本可以輕松悠哉地一心求大道,只管飛升就好了,何至于被徒弟污濁的心思沾染。
玉虛宗足夠強大,所以宋柬的天真不是罪過。
從天光微亮到現下日暮西垂,蕭之訪終于收回了法陣。宋柬的神色也安穩了下來,面色柔和地陷在柔軟的衾被裏。
程佰列:“師……他沒事了嗎?”
蕭之訪回頭打量這個自家宗門裏出來的魔尊,臉色沒有好半分:“沒事?”
“本掌門連他究竟是怎麽回事都探查不出來,阿柬元神完整沒有損傷痕跡,金丹虛弱想是受了內傷的緣故,但這也不至于讓他靈息暴亂,如今我為他修複了八成內傷,渡了三成靈力與他,才叫他靈脈安穩。”
“但這終究是治标不治本。”蕭之訪站起來,有些居高臨下地看着程佰列,“阿柬舐犢情深,平日裏連那只貍花貓都當親兒子護着,你就更不用說了。”
“他不信你惡毒如斯,頂着世人流言蜚語也要親自調查想給你個清白,但是玄宗千山百派都心知肚明,這不是他宋柬的責任。不過是忌憚着你魔都勢力,不想折損自家戰力就坡下驢罷了。”
“程佰列你是他唯一一個親自挑入門的弟子,看在阿柬的面子上,玉虛宗無論是今後要踏平甘城,還是叫你以死謝罪,都會順着阿柬的意思來。”
他說着勾下身要将宋柬橫抱起來,蕭之訪繼續道:“我今帶他回宗門自行修養,既然阿柬從玄宗千山為你要了三個月,你若真的無罪,便趕緊用這段時間自證,如果那些事都是你做的,等三月之期一到本掌門會親自登門替天行道。”
蕭掌門說完就要走,卻沒想那暗地裏裝影子的新任魔尊徑直攔到了他面前。
程佰列:“您不能帶走他。”
蕭之訪眉頭一皺,他從來不是懷柔派,今日在清川居已經用了十二成的耐心,要不是顧忌着宋柬的心情,他就是拼着砸掉這小樓以後要賣褲子,也要在這裏把程佰列這小子就地正法。
怎麽,這是老虎不發威當他是病貓了?
卻聽程佰列說:“師尊的周身靈息有我半份魔魄護着,如今等同于與我命運相連,您現下未究清師尊病因,無法真正治好他,我便無法撤回魔魄。”
“若離我太遠,我無法控制魔魄,師尊會即刻因為經脈逆行而亡。”
聽完這話,蕭之訪的如化劍已然出鞘,直取程佰列的喉間死穴。
程佰列顯得有些消極,但他周身魔息卻很主動地凝成實體,轉瞬便替他截下利刃。
東源郡對能力的限制太過霸道,蕭之訪自然知道打起來沒有結果,另外若程佰列方才之言不假,蕭之訪也不可能真的殺了他。
程佰列面無表情,一雙透滿血絲地眼愈發顯出邪神模樣,他說:“您何時究清師尊病因,可随時傳話于我,我将帶師尊再來東源郡——至少三個月內我會護他無虞。”
可要讓蕭之訪放他的小師弟在魔都待三個月,他自然一萬個不願意。
但蕭掌門不是沖動無腦之輩,他的劍雖還在嗡鳴,心思卻已經百轉。靈臺沒有問題、神識沒有問題、金丹也沒有大問題。
還能是什麽出了岔子?他想起了他與宋柬的師尊,也就是玉虛前掌門留下的遺訓。
而程佰列當了幾十年的人,修了幾十年的真,封魔印破他重回魔體根本一月未到,對于各種魔而族本領想來并未真的掌握,用魔魄壓住了宋柬身上出的問題八成也是瞎貓碰着了死耗子。
蕭之訪松了口,撤劍将宋柬交給了程佰列,只說:“記得你當初是怎麽入阿柬門下的。”
程佰列把宋柬抱入懷中,他沒想到蕭之訪這麽快就松口了,上輩子這人恨不得将自己挫骨揚灰。他這麽想着,忽然思緒一頓,是了,現如今還沒到那個蕭之訪要将他啖血食肉的地步。
兩人一前一後下了樓,詠君夫人正在暮光中攬鏡自照,聽見他們下來便回眸瞧了一眼,夕陽的暖光也掩不住女人某種深海般的藍,說不出的風情萬種:“喲,終于完事兒了?”
這話一出,蕭之訪整個人頓住,這詠君夫人什麽毛病!
只見她探首,光便滑過她皓白如雪的脖頸,甚至似有盈盈光華。
她美得孤芳自賞,并不介意眼前倆大活人都是“斷袖”,可惜勾着脖子也沒看清魔尊懷裏那人的模樣,不能與玄宗第一“顏色”在容姿上一教高下,讓詠君夫人頗為遺憾,虧她今日還好生點妝了一番。
“門在那處,慢走不送。妾身恭候三位下次光顧。”言辭倒是挑不出毛病。
蕭之訪回頭看了一眼宋柬便先行離開了。他之所以同意當初宋柬提出三月之約,以及現在讓宋柬繼續重回魔都,其實是因為他也意識到了。
他的小師弟此一生太過平順,飛升大道于他而言亦是坦途,可不知人間疾苦,又怎麽能将坦途走順?
師尊當年走前對他說的話,他也是如今才明白。做一派之主,不是要把一切都納入自己羽翼之下的。
亘古以來“渡劫飛升”四字密不可分,宋柬注定要有自己的劫數。而他蕭之訪無論是作為掌門還是師兄,都無法越俎代庖。
回到魔都甘城之後,宋柬蘇醒于次日的黃昏,他醒來時程佰列靜默地坐在他的床榻邊。這一整日的時間裏,魔尊都在思考這沒有意義的重生他究竟要怎麽度過,怎麽想都看不見半點走下去的希望。
或許唯一能算得上安慰的,便是無論宋柬願與不願,他這段日子都必須留在自己身邊。至于蕭掌門能否找到症結所在……程佰列不在乎了。這輩子他沒法再承受一次上輩子那種末路的痛苦,待三月之期至,他便将魔魄全部渡與宋柬,保他無虞。
這一次,他程佰列會自己上黃泉路,不再髒了師尊的手。
“你醒了。”他看着床榻上的人,等他質問自己。
只是這一次他不會再重蹈覆轍,不會讓宋柬知道自己心中肮髒的心思,更不會再強逼他做雲雨之事。
“小仙君,這是何處?我……”只見白源峰主輕按上太陽穴,“我……是誰?”
腦海中首先是一片大雪似的茫然。
然後程佰列有一瞬的狂喜,他知道那出自他惡劣的本能。
無數言語排成隊想要想要先湧出口,他假裝挑揀地,将那實際唯一想說的話說出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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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