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沒錯,就是相信

一樣的藍花楹,一樣的池塘,一樣的小屋,其實都是一樣的,不一樣的只有宋柬而已。

上一世宋柬被程佰列帶進這裏後,一言不發地便進了屋裏。

他不去看滿開的花,不去聽池塘中叮鈴的水聲,那碗桂花甜酒釀涼透了也沒能等來半點青睐。

對于上輩子的宋柬而言,這裏是囚牢,他當然不可能滿心歡喜。

“師尊,佰列好冷。”程佰列抱着宋柬,近乎喃喃地低語着,“師尊,您抱着我好不好?就像以前在白源峰上,在漫無邊際的白雪天,你我師徒抵足而眠,就像那時候一樣好嗎?”

宋柬身上的淤痕還未消,被程佰列抱着時衣衫都皺了起來,鎖骨上的青紫色全都曝露無疑,靈力被鎖又在這魔谷深處宋柬完全沒法恢複如常,整個人都陷在深沉的疲憊裏。

他掙動了幾下,像是想掙開程佰列的禁锢,卻被程佰列抱得更緊,于是他也放棄了掙紮。

“師尊……你不要怪我好不好,原諒我好不好?”

程佰列一遍又一遍地詢問着,卻連與懷中人對視的勇氣都沒有。

良久他聽到一聲嘆息。

宋柬:“你放開我,程佰列。”

魔尊大人渾身一僵,好像血液都涼了三分。

“你叫我原諒你,原諒什麽?是原諒你隐藏魔族身份潛藏在我門中數十年,害我玄宗百名弟子一夕喪命?還是替那些屍骨無存的凡間百姓原諒你?又或者,是到現在也生死未蔔的錦槐?”

“還是說你希望我原諒你……”他深吸了一口氣,“罔顧人倫,逼奸師長——将我禁锢于此。”

程佰列的心裏湧出無數辯解,卻都無法吐露,都是借口他心知肚明。

宋柬:“古有言子不教父之過,又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我師徒緣分不長不短但也有三十年了,放在凡間也夠得上盡享了人倫的父子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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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音頓了頓,像是言辭難以為繼。

但他終究還是說了,“你行至今日已然罪孽滔天,而罪罰該我一半,是我身為師長卻未盡教習之責的代價。”

“你要怎麽做,師尊?”程佰列低聲問道。

宋柬卻不再出聲。

“你想殺了我嗎師尊?不對,你本來就是來殺我的,你本來就是來取我性命的,”他的聲音逐漸不穩,抱在宋柬肩頭的五指愈發收攏,“我不會讓你殺了我的,我不會如你們所願,師尊……我不會死的!”

宋柬渾身都在疼,兩邊太陽穴的經脈好像要造反,疼痛的神經和心髒跳成了一個頻率,叫人無處可逃。他推不開程佰列,整個人都昏沉了下去。

但當時程佰列陷在自己的情緒裏,完全沒有察覺宋柬的變化,“師尊,你不要想那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了,安心待在這裏,陪在我身邊就好。”

“沒有人能把你從我身邊帶走,他們想都不要想。”

魔尊程佰列自說自話地用魔息凝出鎖鏈,一頭連在床榻一旁的梁柱上,另一頭扣上了宋柬的腳踝,他做完這一切,又安撫似的摸了摸宋柬腦後的長發,“師尊,我晚上再來陪你,你就在這裏等我好嗎?”

宋柬不回答,他便當沉默為默認。

他是魔界至尊,桐雲千山中的萬千魔物都供他號令,哪怕玉虛宗糾集玄宗千山百派的勢力,他也不認為他們能夠攻破甘城魔都。

只要他想,他可以把師尊,把宋柬留在自己身邊一生一世。

“竹子,你家主子呢?”程佰列走到藍苑裏,沒在宋柬最喜歡待的樹下尋到人,正好看見他派來服侍宋柬的小仆便問道。

竹子指了一下程佰列身後的方向,“回尊主,公子正在後山散步。”

程佰列點頭往他所指的方向去了,他看見一人獨立在景觀山石之後的宋柬,便輕手輕腳地靠近,準備上前逗弄一二,卻聽到了更遠處傳來的交談聲。

“……新官上任三把火,尊主大人在玄宗卧薪嘗膽數十年,如今終于凱旋,自然是要新政疊出創出一番事業的。”

“比起上任魔尊,咱們尊主當真是雷厲風行,不過十數村落幾千生靈,這要是玄宗百派的人算起賬來……”

“怕什麽,有尊主在,就算把這三界凡人都煉成丹,那些玄宗修士又能如何?”

遠處的那些魔族還在談笑,程佰列卻再聽不進腦子裏,滿腦子只剩下一個聲音。

——他知道了……

那短暫的幾息裏,他甚至都不敢細想這句話背後背負的含義,他落荒而逃了。

一直到入夜,這幾日不管程佰列多忙晚上都會到宋柬住的小屋來歇息,其實魔族也不怎麽用睡覺,特別是修為已經到了他這個境界的,但是身體有恙又失了記憶的宋柬卻像是恢複了凡人時的作息,每晚到了點便會安然入睡。

程佰列厚顏無恥地借着“道侶”身份與師尊共眠,樂得一整晚一整晚地看宋柬的睡顏。

他還是想去看看宋柬,才幾個時辰的分別而已,程佰列的思念已經開始抓心撓肝地叫他難受了。

卻不曾想這個點了,他的師尊還未回屋歇息,正一個人坐在屋門口的廊檐下,借着昏黃的燈光,看紛紛揚揚的藍花楹。

一個人的樣子有點落寞,就像在白源峰上看一場經年不停的大雪。

程佰列差點喊出了“師尊”二字,還好話到嘴邊他剎住了車,一步一步走過去開口道:“阿柬,這麽晚了怎麽還不進屋休息?仔細着涼了。”

初夏的天倒是不至于。

宋柬回眸看他,眼裏有來不及掃除的惘然,但他随即眨了眨眼,那雙淺色的眸子又恢複了一片澄澈。

他說:“今日起來以後就沒再見到你,我有些睡不着。”

程佰列的心一緊,幾乎從宋柬這話裏聽出了三分委屈。他走到宋柬身前站定,向人伸出手說:“是我不好,今日太忙疏忽了你。”

宋柬仰着頭望他,說:“不過你忙到這麽晚,明知我可能已經睡了卻還是來看我了。看在這份上,你的道侶大人有大量,原諒你了。”他說着笑容愉快地将手放到了程佰列的掌心,借着他的力站了起來。

不成想盤腿發呆太久小腿早就麻了,他腿一軟沒站住整個人撲進了程佰列的懷裏,随後聽到堅實有力的心跳聲。

這種從身體深處傳來的節奏總是叫人莫名安心,他的心一松,幹脆一把圈住了程佰列的腰,把自己的重量全壓在了這個男人身上。

程佰列飛速地托住了他的師尊,好歹沒讓人摔到地上,卻沒想到人會直接抱住他。這樣的待遇,他上輩子在夢裏都沒見過,愣神兩秒後才把人抄腰橫抱了起來,直接放回了床榻上。

他給宋柬蓋好薄被也躺了下來,用風卷滅了燈燭,替宋柬将散到額前的發撥到了耳後。

手卻沒能收回來,他被師尊一把扣住了手腕。

“……”

呼吸的起伏聲被黑暗無限地放大,程佰列能輕而易舉地從這起伏節奏裏推測宋柬的情緒,他的師尊在思考,在下決心。

他要和自己說白天聽到的那些事了。

程佰列幾乎本能地在彈指一瞬裏編排好了成千上萬的謊言與借口,此刻的平靜與安寧本就是用謊言換來的,無非就是……

“我今天去後山玩兒,”男人溫潤的嗓音打斷了他心中千百無端的思緒,“本來看看花看看草,再聽聽鳥兒叫喚挺開心的。”

“但是中途遇見了幾個人——啊,是魔,就聽見他們在聊天。我也不是故意偷聽,反正就聽了幾耳朵。”

程佰列安靜聽着,感覺扣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越來越用力,宋柬自己可能都沒察覺。

宋柬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一個轱辘從床榻上坐了起來,在微微投入窗棂的月光中凝視程佰列,“我想了一晚上,還是決定聽你來說。”

程佰列也順着他的動作坐了起來,裝作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只問:“柬想聽我說什麽事?”

那些話在宋柬的心頭已經過了百遍,但臨到頭來他還是小心仔細地在斟酌了一遍,才簡單的将那幾個魔族說的事情複述了一遍。

程佰列繃了一整晚的表情終于有些繃不住了,恐懼在心髒的血池裏開始上浮,随着冒出的氣泡炸裂,一次次翻湧,他好像在等待審判。

另一只掩在袖子裏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上輩子他的那些口不擇言不停在腦海中循環,有如魔音貫耳——

“對,師尊,都是我幹的。”

“師尊,何必多此一問呢?您難道會覺得這些事真的與我毫無幹系嗎?”

“師尊,還有更令人作嘔的,你想聽嗎?”

……

夢魇幾乎成型。

“我想相信你。”

“所以我要聽你親口将真相說于我聽。”

黑煙嘩得一下,全散了。

那些揮之不去的聲讨,那永遠也不得而知的目光,那些惶惶不安全散了。

他看見師尊的眼睛,堅定的,沒有半點陰霾。

那雙眼睛,

一下子将那噩夢剛剛開始時,那個戴着訓仙鎖在魔尊大殿上向他抛出三個問題後,一直面目模糊的師尊帶回了程佰列的面前。

他好像在今晚,看清了那時那日,因為懦弱恐懼而不敢直視的,那個人的臉。

當時的師尊,也是現在這個表情嗎?

也是像此時此刻這樣先将“相信”放在眼裏,再親口問他要一個答案嗎?

——為什麽,我當初連擡頭與他對視的勇氣都沒有?

官方OOC小劇場

程佰列:現在就是後悔,總而言之當事人現在就是非常後悔。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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