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坦白

“你來說吧,畢竟是你告訴我,我本為玄宗修士身份的,而且就算不是,我也不太能認同濫殺無辜這種事情的發生。不過那幾個魔族說的那些話,我還是想選擇相信你。”

宋柬說着笑了一下,“我總覺得既然是我選擇的人,怎麽着也不可能是個叫我讨厭的存在。”

“選擇”二字叫程佰列忽而回到了三十年前,在他最迷茫無依的當年,就是宋柬選擇了他。

當年的程佰列才剛滿十七歲,還是個真真正正的少年,他本是個在襁褓裏就被丢棄的孤兒,被玉虛宗的外門弟子撿回去養大,便挂在當時玉虛七長老的名下當了十七年的外門弟子。

那會兒他剛剛得以引氣入體,算是真正入了道,只要通過宗門選考就能拜入七長老門下,成為內門弟子,可就在那會兒七長老竟毫無預兆地仙去了。

他們這一支的內門師兄們在修為上都已有所成,師尊仙去便幹脆下山門歷練修行,外門弟子都被其他的長老們接收,放在山腳繼續做以前做的雜事。唯有程佰列,成了一個頗為尴尬的存在。

他畢竟已經入了道資質也不差,要收便得收做內門弟子,本也不是什麽壞事,壞就壞在他的那位記名師尊七長老在玉虛山的師尊輩兒裏頭不受待見,老頭兒性格太孤僻把一溜師兄弟都得罪了個夠——這也是他的那些徒弟們急着下山歷練的原因之一。

程佰列就像站在了夾縫地帶,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難以抑制地想,自己總是這樣不合時宜。

也正是那個時候,宋柬出現了,說來或許爛俗,但對于程佰列而言多少有些救世主的意味。

“你是程佰列對嗎?”宋柬毫無預兆地來到他面前,如此問他。

已經入了道的程佰列多少能感知旁人的修為,即使眼前人斂了自己的所有修為盡全力不顯出半點壓迫感,他也知道這個人的實力深不可測。

對方大概是察覺到了他的警惕,露出了帶着些許歉意的笑,繼續說:“抱歉,我應該先告訴你自己是誰的。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宋柬,是你們七長老的小師弟,這些年都住在白源峰上,所以你可能沒見過我。”

“白源峰主?”程佰列喃喃道,他忽然将眼前人的面貌與許久之前見過的那人重合在了一起。

原來是白源峰主!

“你們都這麽稱呼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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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佰列看他的表情變的有些無奈,但依舊溫和。

聽他繼續道:“你可以暫時叫我師叔。”

程佰列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趕緊揖手道歉:“抱歉師叔,是佰列失禮了。”

他的胳膊被輕輕擡了一下,聽見這位新鮮出爐的宋師叔說:“不用如此多禮,本就是我突然來找你的。”

“嗯,那廢話也不多說了,我其實就是來問問你的想法的。”

是什麽叫“你的想法”?程佰列疑惑更深。

“你既稱我為白源峰主,想來對我也有所耳聞,我确實自入門以來就一直居于白源峰鮮少下山,也一直不曾過問山門事務,”他頓了頓,像是在思索接下來的話該怎麽講,“就是說,我可能不能做一個太好的師尊……畢竟我也沒有收過弟子,很有可能不大會教人,所以……”

程佰列始終記得當初的自己,大腦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了,更是不敢想。

但面前人卻問出了他最不敢想的那句話。

“所以你願意當我的弟子嗎?”

他長久的沉默讓對方眼中的期待逐漸轉為了緊張,這個人是在緊張自己或許不會答應嗎?

程佰列鬼使神差地,點下了頭。

那人眼中的緊張果然登時轉變成了歡喜。

這個人真的想收自己為徒!

“太好了,”宋柬摘了下自己身側的玉佩塞進了程佰列手裏,确有幾分強買強賣趕緊将生米煮成熟飯的意思,“這個就當作是信物,你以後就是我徒弟了,別人再來問你你可不許答應啊。”

溫潤的玉似乎還帶着宋柬身上清冷的溫度,程佰列将玉佩牢牢握在手中,應道:“嗯。”

他用盡了力氣才維持了平和的表情,沒有将因為這巨大的欣喜而昏頭的本質顯露出來。

“好,我這就去同掌門師兄說,明日來接你入白源峰。”

宋柬顯得很高興,又絮絮叨叨地說:“你才剛剛引氣入體是嗎,現下已入了冬白源峰上極寒,你怕是還吃不消。”

程佰列看見宋柬眉心微皺,似在思索。

他只覺得心髒緊跟着咯噔一下,什麽意思?因為自己适應不了所以又不想要了嗎?

“那也無妨,你先和我住一個屋子就好,反正白源峰上暫時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住人,得等來年入夏冰雪盡消才能築新宅了。”

那一天,程佰列的心髒一下沉入胃底,一下懸至咽喉,五髒六腑都在緊張與歡喜中錯位。

第二天宋柬便如承諾一般,将程佰列親自接入了白源峰,那玉虛九山中最高的一座山峰當真寒冷極了。可宋柬、不對該說是他的師尊了,一直用自己的靈息護他,讓他只見漫天風雪的純白美景,卻不受半點酷寒的侵擾。

也是從那一日起,程佰列開始了他這一生中最平靜也最幸福安穩的年歲。

當初是宋柬選擇了他。

現如今,什麽也不知道的宋柬依舊是選擇了他。

“……我非在玄宗卧薪嘗膽,”程佰列在黑暗中直視了宋柬的眼睛,“我的母親是玉虛宗的弟子,與現今玉虛宗掌門是師兄妹。”

“母親懷我時,父親——他是前前任的魔界尊主,彼時魔族內部叛亂四起混戰不休,他死在了同族争鬥裏。”

“母親腹中的我成了繼任魔尊的心頭之患,她生命裏最後的那段時間一直都活在被追殺的陰影之下,因是與魔族私通而珠胎暗結,她也無顏向宗門求救,隐姓埋名東躲西藏地生下了我。”

“生産時傷了根本,導致她差點修為散盡從此也絕了玄修道法上再進一步的可能。”

“為了保全我,她以命換命用盡修為将我半身魔血封印,叫我成為一個普通人。後來我被玉虛山的外門弟子撿到,便成了玄宗門人。”

宋柬不曾想程佰列的生世竟會這般複雜,一界尊主卻是早失怙恃,但那些又太過遙遠,現在再來安慰似乎沒有意義。

而且,照程佰列這般說法的,他實為半魔之身,又是為玉虛宗門人所救,同玉虛宗的關系,甚至同整個玄宗的關系都應該很好才對。

“所以,你小時候一直是作為玄修長大的對嗎?那會兒你應該也不知道自己有魔族血脈吧。”宋柬問道。

程佰列:“嗯,确實如此。”

“那……我也是玉虛宗的玄修嗎,是吧。”

見程佰列點頭,宋柬垂眸喃喃自語地繼續說:“我就說嘛!我就說我怎麽會那麽叛逆地和魔尊勾搭上,如果我們倆以前就是同門那就說得通了。”

他的眸子轉了轉,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有些急切地問道:“所以我們倆是拜在一個師尊門下嗎?你和我誰年紀大一些,誰先入的門?”

“我覺得我應該比你大些,對不對。”

“是的。”程佰列囫囵答道。

旋即他看見宋柬最漂亮的笑顏。

宋柬:“所以我是你師兄啊,你得喊我哥哥!”他說着一臉希冀地望着程佰列。

“……”

雖然不是師兄,但是——

“哥哥。”程佰列低低地喚了一聲,他在逆光處,連月光的陰影也借不到。

就在此時,被月光籠罩的宋柬騰地湊了上來,一下子把程佰列抱了個滿懷,浸染在年輕男人身上的淺淺銀光像是會流淌一般,全渡到了程佰列的身上。

“好弟弟,”宋柬像是在撸大型長毛犬一般順着程佰列腦後的毛,“你怎麽這麽招人疼呢。”

“來,再喊一聲給哥哥聽聽,”宋柬繼續道,“哥哥疼你。”

程佰列的眼裏映着月光,虹膜上仿佛燃着銀色的火焰,他本是一只落在天池中的水鬼,被乘着月光而來的人從水中撈起,那人帶着溫暖又幹燥的氣息,只一個擁抱便将他周身寒不可測的水汽全蒸騰了個幹淨。

那些濕淋淋地糾纏着他,不肯放過他的幽暗與冰冷全在一瞬間湮滅殆盡。

一只圈地自縛的鬼就此重新回到了陽間。

程佰列擡手圈上宋柬的後背,将自己的臉埋得更深,更能聽見宋柬胸腔裏心髒安穩跳動的聲音。

“哥哥。”壓抑的,是想要全力藏住哽咽的聲音。

宋柬眉梢低垂,裝作沒有聽出懷中人情緒的異樣,他只是聲音變得愈發柔和:“乖孩子,好孩子,以後年年歲歲為兄都會陪在你身邊的,我們佰列相貌周正端方,定是福澤綿長之人。”

——我們佰列相貌周正端方,定是福澤綿長之人。好孩子來喝了這杯桂花酒,來年就是大人了。

為什麽一個人明明已經失卻往昔所有記憶,還能說出如此相似的,叫人幸福又痛苦的話呢?

官方OOC小劇場

宋柬:哥哥——嗯,大了幾百歲的哥哥也是哥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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