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明明曾經那樣好

那幾日白源峰的師尊顯得十分形跡可疑,他本人估計還覺得自己藏得挺好,但其實全落在了程佰列的眼睛裏,不過為人弟子的程佰列出于尊師重道還是選擇睜一只閉一只眼裝作沒發現。

白源峰一入冬雪就很難停下,總是一片白雪皚皚,宋柬不收道童,平時也都是自己照顧自己。畢竟是玄修,又是辟了谷的,其實也沒什麽用得上照顧的地方。

就是人氣少了些,叫這山峰山上總顯得清冷。

程佰列一人站在廊檐下望雪,如此想到。

也不知道自己未上白源峰前,那漫長的數百年裏,師尊一人是如何在此峰上度過的,會不會覺得日複一日的蒼白漫長而孤苦。

他還沒來得及為師尊多感憂傷,一只肥碩的貍花貓突然從拐角蹿了出來,一下子鑽進了程佰列的臂彎裏,還慘無人道地把在雪堆裏踩得冰冰涼的爪子伸進了他衣襟。

程佰列對這只貍花胖仔一向不茍言笑,他一把拿捏住貍花貓的後頸把貓拎起來與自己平視,然後頗為冷酷地說:“二師弟,你這般行事莽撞叫外人看見會怎麽想我們白源峰?”

貍花貓敢怒不敢言,爪子要伸不伸地掙紮了半晌,還是決定大丈夫要能屈能伸,眨巴眨巴眼,弱弱地沖着程佰列“喵……”了一聲。

程佰列:“師尊把你趕出來了?”

“喵喵。”沒錯是的。貍花胖仔頗為谄媚。

“哼,”程佰列眸子一壓,“那你就自己一邊兒涼快去,別攪師尊清淨。”說罷一揚手把胖仔喵扔進了屋外雪地裏。

“喵!——”貍花貓欻地一下奓了毛,喵聲都恨不得劈了叉。

程佰列你個王八蛋,等小爺我能化形了第一個撓死你!!!!——雪地裏的胖仔捏起爪子下定決心,總有一天要把程佰列這個混球大師兄給滅了!

程佰列往屋裏看了一眼,他的師尊今日忙活得着實有些明顯了,他有些不安地想,難道師尊又要招新弟子了嗎?

他這麽想着心裏難受可又沒辦法,就像當年那只醜貍花貓的到來,他也沒法說出拒絕之詞一樣。

但真要說起來,其實又根本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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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那胖貍仔是師尊為了他才特意尋來的,若真的再來一位師弟或師妹……程佰列根本不願細想。

雪地裏的貍花貓掙紮着把自己從雪堆裏扒拉了出來,趁它那遭瘟的大師兄不注意趕緊竄回了屋子裏,揣着爪子把自己團進了棉花堆,內心例行公事一般将程佰列咒罵一百零八遍。

它舔了舔自己冰涼的爪子,看了眼在屋子裏忙活的宋柬,回想起三年前在玉虛峰見到宋柬的時候。

黎伴這個名字是來了白源峰以後,宋柬給它起的,在那之前它就只是一只無名妖修而已。

玉虛宗所在的陳連山脈深處有個巨大的高山谷地,終年積雪可沒人,除了偶爾誤入的玉虛宗玄修以外再無生靈踏足。

它卻是一只在那裏結丹的貍花貓,妖修本就難得機緣,入道時的天劫基本能劈死任何一只小妖,它也差點死在那裏。

但它貓小爺确實運氣好,恰逢那日有個玄修誤入那處順帶救了它。随後它就被救了它的玄修,也就是玉虛掌門的首徒崇平帶去了掌門所在的玉虛峰。

也是那天,三百年不肯下山的宋柬就在掌門殿裏和他掌門師兄嗆聲。

“……不是什麽壞孩子,”是宋柬的聲音,“再說了師兄你自己就收了那麽多弟子,連小平兒手下都有好幾個徒弟了,我總比小平兒大幾歲吧,收個徒弟怎麽了?”

聽到裏面的聲音,抱着貍花貓的崇平便在殿門外站定不再往前了。

裏頭又傳來一個苦口婆心的聲音,後來黎伴才知道那是玉虛宗的掌門,他說:“收個徒弟是沒什麽,可你不一樣啊阿柬。”

宋柬嘟嘟囔囔:“哪裏不一樣了。”

“師尊仙去之前就囑咐過我,這世間唯有你是先天靈體,最得天道青眼,乃世間最有望飛升之人。所以你根本不必操心凡塵俗事,只需要靜下心來好好修習即可。”

兩人間沉默了一會兒,像是被勸的那人聽了勸。

只聽宋柬話鋒一轉:“小平兒回來了,好像還帶了什麽沒見過的小東西,師兄你快召他進來吧,別讓孩子在外頭罰站似的,我就先回去了。”

說着腳步聲便向外而來。

“哦對了,佰列已經認我做師尊了,茶我都喝了!所以他已經是我的人了!一天是我的人,一輩子都是我的人,掌門師兄你也別想跟我搶!”

這一嗓子噎地蕭之訪差點繃不住“寬厚溫柔”的皮,他一口氣沉到丹田,準備抛棄苦口婆心,換上嚴詞厲句再配上醍醐灌頂吼——

結果聽到已經走到殿門口的宋柬停下腳步:“小平兒,你帶了什麽東西回來?诶呀,這小家夥倒是怪可愛的,就是……這尾巴上的毛怎麽禿了?”

“回師叔,這是我在陳連北的谷地裏救下的妖修,一只貍花貓。方才入道,被天雷劈傷了尾巴。”

宋柬愛憐地摸了摸貍花貓的腦袋,說道:“可憐見的……等等,妖修?”

崇平回道:“是的。”

宋柬放出靈息探了探貍花貓的內腑,“還真是,好多年沒見過妖修了,既然這小東西是個妖修那應該能活很久很久對不對?”

崇平:“是,妖修若是好好修習,壽數當與尋常玄修無異。”

正好蕭之訪也走了過來,他瞥了崇平懷裏的貍花貓一眼,對他這大徒兒說:“你先去偏殿等着,我同你師叔還有話說。”

“是,師尊。”崇平領命要走卻被宋柬按在了原地。

“等等,大師侄。”宋柬視線還落在貍花貓上,“你要養這只貓麽,玉虛峰上能養貓嗎?”

崇平聽他如此問,低頭看了看懷中的貓,又看了看自己師尊的表情——蕭之訪正在為宋柬跳脫的腦回路發愁,沒怎麽注意他們,他出來時倒是瞥了一眼崇平懷裏的貓,表情淡淡的,說不上嫌棄,但也絕對不是喜歡。

崇平把那一眼看在了眼裏,于是他搖了搖頭。

“阿柬,我還沒同你說完……”

“我決定了!”方才似在思考的宋柬忽然出聲,打斷了他的掌門師兄,對大師侄說:“小平兒,既然你不養這只貓,不若給師叔我吧,我保證幫你把他養的膘肥體壯!”

蕭之訪聞言眉頭直接夾死了一只蚊子,“宋柬你!——”

“你給我回來!”

他還沒來得及發作,宋柬已經奪貓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消失在了掌門師徒二人的眼前。

蕭掌門憤怒地捏起了同門相殘拳,似是想隔着數裏空氣以隔山打牛之力給白源峰來個萬雪齊崩。

“……師尊。”崇平低聲喚道。

蕭掌門對着空氣狠狠哼了一聲,終于撿起了為人師尊的體面,轉頭和風細雨地對崇平說:“唉,你那小師叔就不肯給為師省心,還是平兒你好啊,有首徒穩重寬厚的樣子。”

崇平斂眸顯得不驕不躁,只說:“師叔只是心性純真,師尊也還請寬心。”

蕭之訪暫時把讨債師弟踢出了腦海,看見自己大徒弟的衣袖上有一抹灰。

“你袖子上沾了方才那貓的毛。”

崇平驚覺自己竟在師尊面前衣衫不整,正想一個淨塵決給自己通體淨化一番,一雙修長的雙手卻劃過他的衣袖摘下了那小撮毛。

“幫你摘下來了。”

崇平的呼吸非常短暫地暫停了一瞬,他的喉結上下滑動一下,揖手道:“有勞師尊了。”

屋裏一陣碗碟乒乓的聲音,把窩裏的貓以及屋外的首徒思緒都拉回了當下。

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采用最樸素的擺盤方式,忙碌了一天的宋師傅準備給自家徒兒一個驚喜。

“天都黑了,佰列,快進屋來。”一身素色衣衫的宋柬站在門內探出腦袋對自己的徒弟說。

“是,師尊。”程佰列進了屋,雖說入道後不懼寒暑,但屋內的溫暖還是讓他全身一松。

矮幾旁有一尊紅泥小火爐,上面煨着一只砂鍋,空氣裏飄蕩着淡淡的酒香,而更濃的是沁人心脾的桂花甜香。

“快過來坐。”宋柬沖程佰列招招手。讓他坐到自己的身邊來,那只乖覺的貍花貓見勢一躍,跳進了宋柬的懷裏。

宋柬摸摸貓咪腦袋:“伴伴乖,今天自己玩兒去。”把胖貍仔放回了地上。

黎伴輕飄飄地四肢着地,心不甘情不願地看了一眼師尊,因為“失寵”而瞪了搶他寵愛的程佰列一眼,後者不為所動,它只能默默回了自己窩裏。

“來,先吃這個,嘗一顆。”宋柬端起桌上的青瓷盤,裏頭是鹌鹑蛋。

程佰列不知道這是哪一出,但還是聽話地吃了一顆。

宋柬笑着說:“一口圓圓滿滿。”

他見程佰列吃完了又拿起了另一只盤子,裏頭是做成了小魚形狀的糕點。

“來,再吃這個,這個不許吃完,留個尾巴尖兒。”

程佰列依言而行。

“一口連年有餘。”宋柬放下盤子,準備拿最後一樣,和前兩樣不同那是只小盅。

趁着這個空隙,程佰列問道:“師尊這是在過凡間界的除夕嗎?”

“不是,”宋柬笑着說,“你先別說話,先把這個吃了,面不能咬斷盡量一口吃下去啊。”

是一份高湯素面,程佰列雖然雲裏霧裏但還是一口氣吃下了小盅裏的面,随着溫熱的湯滑下肚他忽然福至心靈地明白了。

只有長壽面才是不能咬斷的面。

果然只聽宋柬道:“一口長命……千千歲吧。”他頓了頓,凡人間的長命百歲對于修士而言也不過是彈指一瞬。

“師尊……您是在給我過生辰麽?”

“是給你過成人禮,”宋柬揭開紅泥小爐上鍋蓋,砂鍋裏的酒香更加無拘無束地沖撞出來,“接你來白源峰前我去弟子堂看過一次,知道你的生辰就在除夕,而且過了今年就滿二十歲。”

“玄修歲月漫長,有些人活得久了連自己何年何月生都不記得也正常。玉虛宗裏其實也不興過生辰,不過你是我的首徒,也是我唯一的徒弟,我身為長輩當然要給你好好過二十歲的生日。”

“唯一的徒弟”幾個字一出,原本在酒氣裏打盹犯困的貍花貓一下醒了,他幽幽地“喵”了一聲,像是在控訴。

宋柬只好安撫道:“好伴伴,你也是我徒兒好不好,別難過呀小家夥。”

黎伴揣着爪子把幽怨的目光挪到了程佰列身上。

宋柬說着盛了一碗桂花甜酒放在程佰列面前,然後起身站到了他身後。

“凡間界管二十叫及冠,本該束發戴冠的,不過玄修都不戴冠,為師幫你束一回發,算是過了這個儀式,好不好。”

說話間長發已經被宋柬撩到了手裏,程佰列整個人莫名一凜,原本就正襟危坐的腰背挺得更直了,他低低應道:“嗯。”

宋柬發現自己大徒弟的頭發還挺硬的,他将發帶搭在自己小臂上,用木梳将程佰列的頭發好生梳理好,想替他端端正正地束好發。

可是——白源峰主好像真的不太會幹這個。他平時自己束發倒是不覺得難,但換作替別人做就怎麽也弄不太好。

好不容易幫大徒弟紮好頭發,卻似乎還是有些歪歪的。

宋柬愁眉苦臉地看了那歪歪扭扭的發髻一會兒,卻聽見程佰列說:“師尊,就這樣挺好的。”

他深呼一口氣,決定接受自己手藝不行的現實,拍了拍大徒弟的肩膀說:“罷了。我們佰列相貌周正端方,定是福澤綿長之人。好孩子來喝了這杯桂花酒,來年就是大人了。”

聞言,程佰列滿飲了杯中熱酒。

那近乎甜膩的味道從此像是烙印在了少年人的靈魂,陪伴他從今生到來世。

官方OOC小劇場

黎伴:本小爺是妖修沒錯,可本小爺更根本的屬性就是貓!就是貓!!貓會掉毛難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嗎!這很奇怪嗎!而且我掉毛我又不會禿,哼——愚蠢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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