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你偷不來這百日

那一夜程佰列對宋柬說了這樣多的話,都是上輩子他不敢說也來不及說的那些,只是時至今日,面對能夠聆聽的宋柬,他的所有言語卻必須建立在謊言的基礎上。

“阿柬,你還想繼續聽嗎?”

宋柬拍了拍他這魔尊大人的後背,“你想說我便聽着。”

程佰列心一橫退出宋柬的懷抱看着他:“我所繼承的半身魔族血脈自出生便被封印,曾經追随父親的魔族為了複活我身上的魔血,用了三千生靈為祭。”

“那幾個魔說的沒錯,那些人都是因我而死。”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宋柬的表情,自剜血肉一般繼續道:“其實不用那麽多人命,畢竟當年封印魔血也只祭了我母親這麽一個玄修而已。”

“但是想要複辟,就必須擁有更強大的力量,以半魔之身想要獲得力量——人命為祭是最迅速也是最容易的辦法。”

宋柬:“這些事情你知道嗎?是你要求的?還是說是你指使的?”

程佰列的話語像是不經意地略去了主語,就好像這一切都是他有意所求一般。

可宋柬——他的師尊,他的“道侶”仍道出了他內心深處最渴望,也最不敢渴望的話。

宋柬甚至沒有愠色。

程佰列沉默着,只是沉默着。

“你不知道,也都不是。對嗎?”

宋柬沖他勾了勾唇角,面目還是那樣柔和。

随後他嘆了一口氣,像是很無奈的樣子:“佰列啊,你說愛情是不是真的會讓人變得盲目啊?”

話題轉得猝不及防,然而環繞着程佰列的那些深不見底的黑暗卻悠然被打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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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照理說我不應該這樣覺得的,可我不想懷疑你,也不想苛責你,感覺自己有當昏君的潛質。”他自嘲道。

然而死去的那些凡人要怎麽辦呢?弱者何辜?

程佰列呢?這由血緣而被注定的孽債,他又何辜?

該為這一切付出代價的是那些擅自用邪術将生靈吞噬的魔族。

宋柬:“你恨他們嗎?”

程佰列幾乎在一瞬就意識到了宋柬問的是什麽,他怎麽能不恨。

“我恨他們。”

他恨不得将他們一個個挫骨揚灰。

若沒有這些魔族,上一世他有何至于與宋柬走到那樣不死不休的地步!

可現如今他不得不和這些“同族”同流合污,三界之內唯有此處還有他的容身之地。

他這個魔尊是被衆魔架上來的,本質上他一個空降的“外人”,他頂着“尊主”名分,實際上卻根本無法與這些“忠心耿耿的舊部”抗衡。

這些話他不說,宋柬也能猜的七七八八。

他如今在魔界,住在這個程佰列為他開辟的秘境裏,不會和旁的任何魔族接觸,這無疑是一種保護。

“我會幫你的。”宋柬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樂觀,“雖然我的記憶因傷受損,但我金丹完好,靈臺清明,現下好像還無法動用靈力,不過我會努力恢複,然後幫你的。”

那句“我會幫你的”讓程佰列心髒顫動,而宋柬最後那句又讓他失笑。

他忍不住摸了摸宋柬的頭,就像以前很多次看到的,蕭掌門對他師尊做的那樣。曾經羨慕嫉妒了多年的動作,他終于也能光明正大地對師尊做了。

“嗯,只要有你在身邊,我什麽都不怕。你也不用太過擔心,好好養病就好。”

宋柬重重點頭,笑着說:“我會永遠站你這邊的!”

心裏得到的慰藉是可遇不可求的,程佰列帶着無盡地忐忑接受宋柬的問詢,當所有的問與答都結束,他沒有受到想象中的那些來自宋柬的厭棄憎惡,一星半點兒也沒有。

宋柬甚至不曾懷疑他。

這本該是一件讓他無比幸福的事情,可事實上他沒法單純地享受這種幸福,這輩子都沒辦法。

因為上輩子他親手造下的虐。

上輩子的師尊也是這樣嗎?相信他,幫助他,無條件地站在他這一邊……

程佰列在宋柬身邊始終繃着溫潤的面具,直到宋柬睡着,他走出這間屋子,那些強行支撐起的歡心笑意便轟然倒塌了。

他怆然地望着庭院中兀自美麗的藍花楹。

已然無人知曉的罪孽早已經壓碎了他的脊骨。

“我會贖罪的……”他行在月色粼粼的青石板上,月光都不比他孤寂。

三個月還剩下八十天,對自己身世的無奈,被趕鴨子上架——甚至可以說是被威逼至此的那些恨,以及浮世的罵名,這往昔的一切他都已經不在乎了。

程佰列也不想宋柬再為他付出些什麽,受更多的傷。

他就當偷一場黃梁大夢,等時間到了,就用這條白拿回來的命治好宋柬,送他完璧歸趙。

他的師尊啊,合該白璧無瑕,去做天道第一人。

白源峰上經年不變的蒼白與孤寂也沒什麽不好的,沒有那些撕心裂肺,也沒有那些痛苦糾葛,他的師尊可以靜待飛升,離于愛恨,再不受俗世紛擾。

而他自己,程佰列想,就讓他爛在俗世裏吧。

每天和宋柬共處一室的時光對于程佰列而言,無疑都是彌足珍貴的。只是歡喜與愧疚并向而生,陰影的部分總是輕而易舉便能占據上風。

一張白紙的宋柬越是信賴自己,程佰列便越是痛苦地難以自拔。

然而痛苦總是沒有底線的,一如古話所言唯有禍不單行。

清晨的陽光灑落床榻間的時候,醒來的程佰列一睜眼便可以看見自己臂彎間的宋柬,僅這一眼便讓他覺得無比踏實。

他輕撫師尊的發頂,長發簌簌而下,原該是溫馨的,可他卻在黑色的瀑布裏看到了紮眼的一抹白。

整個人一凜,瞬間就清醒了。

宋柬也被他這突然的動靜弄醒了,揉了揉眼睛問道:“怎麽了佰列,做噩夢了嗎?”說着還攬住程佰列,溫和地拍着他的心口。

“沒事。”程佰列不動聲色地将宋柬的發拂到身後,并趁着宋柬沒注意施了一個障眼法,将那一抹白掩蓋了過去。

他摸了摸宋柬的發頂,“時間還早,你再睡一會兒。”

宋柬本來就還是迷迷糊糊的,被程佰列哄了一會兒馬上就找周公再續前緣去了。

程佰列起身走到院中,天還沒亮,只有星輝在閃耀最後的夜。

天人五衰,自長發始。

玄修築基之後洗經伐髓,容貌便不會再有衰老的變化。除非修為停滞,且再難以進境一步,便會開始天人五衰,華發皆白是第一步。

而其末路無外乎死亡。

怎麽會這樣,不應該這樣的……

程佰列喃喃着,魔怔了一樣。

上輩子,宋柬一直在他身邊,訓仙鎖壓制着宋柬的靈力,叫他在這方院落裏被迫做了百日凡人,可一旦破除封印,他便又是那讓人難以企及的白源峰主。

師尊,怎麽可能天人五衰?

不、不對。

現在的宋柬和上輩子的師尊不一樣,他連記憶都丢失了——失魂症。

程佰列眼皮一跳,恐懼中浮現心底的是一句自問——你真的覺得以你的全副魔魄為祭,就能治好他嗎?

如果不……

程佰列迅速地打斷了那下意識的不祥的假想。

他廣袖一揮,虛鏡出現在庭院中,沒多久玉虛掌門蕭之訪便顯現了身影。

虛鏡的鏡面類似水面,虛空中總是泛着波瀾叫鏡中人身形微微扭曲,蕭之訪看着虛鏡中神色不郁的程佰列也皺起了眉頭。

“師尊的病可有眉目了?”

大清早的一開口便是這樣的問題,難免蕭之訪想到不好的地方:“阿柬怎麽了?你讓我見見他。”

程佰列垂眸:“我的魔魄能夠緩解甚至壓制師尊的痛苦,而他現下除了失魂症,元丹內腑靈臺皆無特別損傷。”

“師尊他,傷在魂魄是不是?”

這些日子蕭之訪查遍了玉虛宗內的典籍,關于失魂症的記載确實不少,卻鮮少有關于魂魄之異的記載,而相關的寥寥數語無一不同邪術有關。

見蕭之訪久不回答,程佰列繼續問道:“最壞會有什麽結果,我要怎樣才能治好他?”

天際在此時已經破曉,橙光灑落大地。

“最壞的結果自然是死。”蕭之訪說出了程佰列意料之中的話,“一旦開始天人五衰,不出七七四十九日藥石罔效。”

也說出了程佰列萬萬沒有料到的話。

七七四十九天?

程佰列:“我要,怎麽救他?”

蕭之訪眉目晦澀,他開口問道:“阿柬已經出現天人五衰之兆了?”

他嘆了一口氣,沒等程佰列回答:“你想要救他就帶他去侘傺山,招魂。”

“招魂?”程佰列重複道,“師尊三魂七魄俱全,即使傷在神魂又要如何招魂?”

“三魂七魄俱全——确實不錯,古往今來失魂症者,多是丢了爽靈五行之魂,缺靈魂而少智慧,及時至失魂之所召回靈魂便可無恙。”

“可你師尊顯然并非如此,”他頓了頓,忽然從虛空中召出一只卷軸,一個陣決此物便被傳送到了程佰列面前,“這是我與阿柬的師尊仙去之前為阿柬留下的戒辭以及齊戒之法,其中曾言明阿柬命中必歷大劫。”

“侘傺山招魂亦是師尊指明之言。我忝列玉虛掌門之位,修為道行乃至天資都不及阿柬半分,本想護他于白源峰以此來偷渡命中劫數,卻不想人算不如天算,這禍因卻是他親手招致的。”

毫無疑問禍因指的就是程佰列。

“只能說命數不是如履薄冰就能改變的。我将這齊戒法門予你,只因侘傺山唯有魔族能夠勉力入內,我等玄修只會深陷心魔永遠無法勘破幻境,枯死山林。”

蕭之訪的言語中難以掩藏地洩露出了無能為力的痛苦,他繼續道:“阿柬相信你,而我相信我的小師弟。”

“程佰列,該你救他的。”

程佰列攥緊了那只卷軸,“我會救他。”

虛鏡如水潑,散了。

是蕭之訪在鏡子那頭切斷了聯系。

官方OOC小劇場

蕭之訪:親眼看着自己養的粉雕玉琢的大白菜被“豬”給拱(攻)了,你的心情會好麽?會好麽?好麽?

暴躁是很正常的,本掌門今日已經很溫柔了。

(玉虛小報:由于掌門大人本日清晨對着魔尊透支了一整日的“溫柔值”,今天弟子堂全員都猝不及防地接受了掌門的“暴躁的愛”,據傳哀鴻遍野,一片狼藉。唯有掌門首徒崇平兒,面不改色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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