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呼嘯而來的某些

“啊……”宋柬看着眼前的海面,吶吶道:“還沒瞧見詠君夫人到底要拿什麽東西出來呢。”

還有些話宋柬沒說出來,也幸虧詠君夫人出場打岔,他方才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那個問題本就算是在自問,沒想到程佰列會這般珍重地回答。

這讓宋柬也意識到程佰列那句“我們沒有結契,所以不行。”也不是什麽輕拿輕放的敷衍搪塞。

這些簡短的不變的話語,都是珍而重之的,是叫他沒辦法也不可以簡單應對的感情。

哪怕一點點随意都是怠慢,是亵渎。

他必須拿出對等的,甚至更多的真誠以對才不算辜負。

“阿柬,”程佰列喚了宋柬一聲,将他引到自己身邊來,“離我近些,不要走散了。”

“哦,好。”宋柬走到程佰列身邊,想了想又用食指勾住了他的小拇指,然後默不作聲地紅了耳朵。

程佰列低頭看他被勾住的手指,五指翻轉同宋柬食指相扣,“阿柬,對于雙修,其實除了還未結契以外,還有一個原因。”

“什麽?”

他附身在宋柬耳邊用低沉的氣音道:“你身體不好,我怕傷到你。”

原本只是耳朵紅了的宋柬,這下連脖子根都紅透了。

他又想到了那個夢,他總是想到那個夢,都怪那夢實在太真實太細節,再加上他腦子裏本來就沒什麽其他的東西,更顯得那個夢在腦子裏分量太重。

若是照夢裏那樣做……他八成是要受傷的。

會很疼,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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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柬的目光游移了一下,他低聲道:“我知道了。”

“別難過。”宋柬感到頭頂被輕輕拍了一下,“我會把你養好的,別擔心。”

“嗯。”

宋柬環顧四周,然後道:“這裏和上回那次好像不是同一片海域,不是同一個島。”

程佰列望向島上最高的山,那裏并沒有金尾木。

兩人一同往島內走,詠君夫人想讓程佰列幫他度化侘傺山,時隔多日他們倆再次被拉入向亦白的幻境,程佰列首先要找到向亦白,也要究清他的心魔。

“小尹姑娘說要找故鄉,想是她和亦白仙尊離開原先那座島嶼,來了其他地方。”程佰列邊走邊說到。

宋柬覺得這地方的氣息有些奇怪,海島上通常會比較幹淨,這座島也一樣,但是幹淨歸幹淨,總有種說不上來的清冷的腐朽味道。

“這裏好像沒有人。”宋柬說。

他們陸陸續續路過了不少民居,但別說人影了,連雞鳴犬吠都沒有,也沒有鳥蟲的叫聲,實在是太詭異了,就好像這地方沒有“生命”。

海水沙灘山石綠野,乍一看好似生機盎然,但細看便是陸離詭異。

但這地方是幻境,不好說是不是幻境主人所為,也說不好若是,他意欲何為。

上一次的幻境是亦白仙尊的記憶,那如果這一次也是,如果這是曾經真的發生過的事情,這豈不是和邪術禁術定有關聯。

“小心。”

程佰列側一步伸手護住宋柬,目光望向半空,一陣凜冽勁風襲來,吹得宋柬微微眯上了眼。

有人禦劍而來,袍風獵獵英姿飒爽。

然後半摔不摔地落在了宋柬和程佰列的面前,好一聲“诶喲我去。”

宋柬扒了扒程佰列橫在他身前的胳膊,看了程佰列一眼說:“這位公子是個玄修?”

程佰列仔細打量了這個禦劍也能摔一個大馬趴的兄弟,束發佩玉的書生打扮,所禦之劍似乎暗含靈氣,看起來确實是個玄修,于是他對宋柬點點頭。

而這位馬趴公子好不容易爬起來收了劍,一個淨塵決弄幹淨一身泥,人模狗樣地沖宋柬和程佰列躬身作揖:“不好意思,在下學藝不精,沖撞到二位公子了。”

程佰列擺擺手:“無礙。”

“看模樣二位也是玄修吧,是聽聞了近日來網棋諸島的怪事所以前來調查的嗎,不知二位出身何門何派?”說完他大概是覺得自己問得太冒失,趕緊補充道:“是在下唐突了,在下應該先自報家門的。”

“在下臨術,有林縣常羊山人,是個散修。”

“臨公子,幸會。在下程佰列,”程佰列想了想,玉虛宗在七百年前只是無名小派,爆出來也無妨,“玉虛宗門人。”

宋柬跟着說:“宋柬,我和佰列是同門師兄弟。臨公子,幸會。”

“幸會幸會!”雖然臨術方才着陸的姿勢實在有些令人過目難忘,但是生得劍眉星目還總挂着笑,很是親和的模樣,“方才二位也瞧見了,我學藝不精,其實一個人來這小島上還挺犯怵的,不知能不能和二位結伴而行?”

然後他又補了一句:“那個,我知道這實在是不情之請,我也就是随口問問,二位要是不方便也沒事兒。”

怎麽可能不方便,宋柬覺得眼前這位在這個幻境裏應該不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角色。

程佰列也道:“我們師兄弟二人也并非高手,能與臨兄結伴而行是好事情。”

“嗯。”宋柬跟着點點頭。

臨術開心道:“那可就太好了,有二位同行,我可算有心理支撐多了。”

不遠處突然傳來了女子輕笑的聲音,一男一女朝着他們走來,女子清聲朗語地對他們說:“那要不要我們也一起呀,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

正是小尹姑娘和亦白仙尊。

臨術顯然更高興了,興沖沖道:“好啊好啊,在下臨術,二位怎麽稱呼。”

“我叫尹詠君,他叫向亦白。”在幻境裏總顯得跳脫活潑的尹詠君笑着回道。

程佰列和宋柬也再次自我介紹了一番。

幻境的根基是心魔,而心魔就是一個修士執念最深,最無法逾越的東西,或許也可以說是他最在乎的。

上一次幻境是向亦白同詠君道明心意,那麽這一次兩人的經歷一定也是亦白仙尊所執着的。

“我們倆應該比你們都早到一會兒,已經在村子裏轉過一圈了,沒有人煙。”詠君一邊走一邊說,“我和亦白覺得這邊應該是被什麽人用了禁術,像是所有生靈都被獻了祭,才能這麽幹淨利落的什麽都不剩,正準備找找有沒有什麽陣法或者其他術法殘存的痕跡。”

宋柬和程佰列也是這麽想的,于是應和道:“那我們一起去查看吧。”

向亦白在前開路,詠君落後半步同他們幾人交換目前的消息,“我們來之前還去了附近的幾個小島,情況都差不多,比起這裏那幾個小島要封閉一些,同外界也沒什麽聯系,還沒人發現那邊也出了異常。我和亦白通知了他家玄宗山門,還會再有支援過來的。”

程佰列:“能‘吞噬’這麽大範圍,還不驚動附近玄修,布陣施術之人必然不是什麽小人物。如今對方在暗我們幾個在明,确實棘手。”

詠君頗不在意地擺擺手:“除魔衛道嘛,總是要同危險相伴的,不危險要怎麽揚名立萬,建立自己的門派呢?”

“尹姑娘也想建立自己的門派嗎?”說到這裏顯然打開了那位臨術公子的話匣子,他撓撓頭,頗為憨厚道,“我一直都很想呢,這些年跟着師父們學藝,一直居無定所四處飄零的,就想什麽時候能有座自己的山頭,建自己的門派,以後和我的徒弟能熱熱鬧鬧的一起修煉。”

“師父們?臨公子有很多師尊嗎?”詠君接着話茬問道。

“其實也不算,剛開始就是我偷師而已,他們不樂意教我的,不過我很聰明,很多東西看一遍就會了,學什麽都很快,就算只是跟在他們屁股後頭跑了幾年,我也比他們都厲害了。不過偷師也是師嘛,所以我把他們都看做我師父。”臨術這麽說着,實在有些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味道,這樣子瞧着真不像是個聰明人,像個憨憨。

詠君歪頭笑道:“真的嗎?那臨公子禦劍跟誰學的?”

臨術:“……”

他哈哈一笑,“實不相瞞,我禦劍飛行确實不太行。”

宋柬打着圓場:“多練練就好了。”他也笑不了臨術,畢竟他現在還沒法自己禦劍呢。

他說完側眸看着程佰列覺得他沉默的有些奇怪,而後意識到或許是因為其他人交談時提到的那句“除魔衛道”,程佰列一直介意着自己半魔的身份,比起玄門千宗對他的讨伐,他才是最無法接受自己身為魔尊之後身份的那個人。

走在最前面的向亦白突然停了下來,他回身對衆人道:“這裏有些不對勁。”

衆人戒備起來,詠君拉了下向亦白的袖子:“讓我看看。”她說着淺色熒光的絲絲縷縷從她的袖中探出,菟絲子一般纏上周圍的植物藤蔓,自上而下地順着那些綠色脈絡滲進了地下,不知過了多久,當宋柬覺得那些光華已經沒地三十尺時,突然有勁冽的紅光逆着它們沖破泥土,所有植物都在轉瞬被沖成了碎泥爛渣。

電光火石間,向亦白揮手織就結界将衆人護在了其間。

詠君挑眉道:“看來我們真的要除魔衛道了。”

那些紅光裹挾的應該是魔氣,宋柬不由凝眉,侘傺山的地界玄修無法輕易入內,容易被幻境攝魂走火入魔而亡,所以算是禁地。但這地方對于魔族而言卻是大門常打開的狀态,這自然很奇怪。

之前不曾細想,如今看來難道數百年前向亦白和他泯滅的宗門,都與魔族有關?

或者說侘傺山現在的模樣都拜魔族所賜?

宋柬問道:“是術法或者陣法嗎?這裏或許是陣眼?”

“有可能。”向亦白躬身接住了詠君用熒光裹住的些許魔氣,用指尖碾碎之後放在鼻尖輕嗅了一下,随後皺眉,“好重的血腥味——還有一些臭味。”

“臭味?”詠君說着抓着向亦白的手腕,将他的指尖遞到了自己的鼻尖,學着他的模樣聞了一下,随後皺眉掩鼻,“天哪,這什麽味道?海底坳了八百年的老魚屍被人挖了出來都不帶這麽大勁兒。我覺得我能看見爛糊糊的黑泥了。”

臨術聽了她的形容直皺眉,遲疑地說道:“尹姑娘……我覺得我接下來一年不想看見魚鮮了。”

殘存的魔氣很快散去,方才那炸的周圍七零八落的力量最終悄無聲息。

“如果是用陣法的話,布陣人必定要事先埋下陣眼,還得畫下陣圖。看着島上毫無生跡殘存的樣子,整個陣圖必定覆蓋了全島,這個肯定不能一蹴而就,那人估計需要在一座島上潛伏數日。”臨術頗為認真地分析道:“向兄和尹姑娘方才已經查看過了附近的島嶼……可還有未發生這異事的島嶼,此人既然不止在一處興風作浪,說不定此刻正在其他某個島上布符畫陣?”

宋柬點點頭,這位臨兄雖然乍看憨憨的,說的也挺有道理。

詠君說:“我和亦白從北邊過來的,北邊那兩個還有人居的島嶼沒有異常。”

臨術:“那我們往南邊去看看?”

兩人一拍即合就把衆人接下來的行程給決定下了。

臨術大概是覺得詠君同他一樣有“建立宗門”的偉大理想,湊上去聊得停不下來。向亦白沉默地走在詠君身側,眼觀鼻鼻觀心地專心護着尹詠君。

正好給了宋柬程佰列綴在最後講小話的機會,宋柬小小聲問:“佰列,我們默默跟在他們後邊就行?”

程佰列:“若是亦白仙尊的記憶,那當是他們三人共同經歷的,我們跟着就行。”

“侘傺山現在的異象就是因為亦白仙尊所生的吧,”宋柬有些難以理解地繼續道,“你說得怎樣深刻的執念才能讓一個地方畫地成牢這麽幾百年?”

接着他又問程佰列道:“我以前有什麽很執着的事兒嗎,吃的喝的大事兒小事兒都行,有沒有?”

“執着的事?”往事走馬燈似的在程佰列的腦海裏閃過,白源峰上實在沒有什麽能叫人執着的事物,他的師尊被天下譽為天道第一人,但似乎對于得道飛升也不怎麽在意,還不如盼着短暫的夏,能看一場山間繁花。

“喜歡看花養王八,算嗎?”程佰列笑着問。

宋柬搖搖頭:“記不得以前的事兒看來也真不冤枉我。”估計這輩子就沒攤上過大事兒。

他們說話間已經跟着前面的三人來到了另一座小漁島,這邊整體體量要小上一圈,向亦白放出神識一瞬就将整座島嶼掃了個通透。

“沒有異常。”

于是衆人禦劍往下一個島嶼。

一連大大小小七八個漁島都沒有什麽異常,宋柬靜默地看着前面忙碌的三人。他小聲問程佰列道:“幾百年前的玄修,放在當世該是大能了吧。佰列,當世有叫臨術大能嗎?他方才說想自己建宗立派來着。”

“沒有。”程佰列頓了一下回道,“我未曾聽過哪位叫‘臨術’的玄修,玄宗千門裏也沒有叫這個的開山祖師。”

話音還沒落在地上,風和日麗的小島上突然有什麽東西破土而出,程佰列立刻帶着宋柬禦劍而起,向亦白也一樣拉着詠君升至半空。

“佰列!”宋柬驚聲道,他生生看着那拔地而起的藤蔓把沒能順利禦劍的臨術撕成了幾大截。

向亦白自然是以詠君為第一順位,他皺眉看那血腥的場面,像是沒想到這位剛認識的道友竟然真的只是自吹自擂。

能弱到這個地步。

不過或許他其他方面确實很強,但是運氣不好,唯“逃跑”這一項上的技能點半點也沒點起來。

作為玄修出外歷練看到的血腥場面只多不少,宋柬不知道自己以前有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但他現在依舊很難直視,然而他沒有任何力量,即使這不是幻境,不是幾百年前發生的事,他就算真的站在這裏也依舊救不了那個死不瞑目的玄修。

程佰列察覺他內心的波動,将他攬在懷裏:“我們救不了他,這都是些故事。”

是啊,都是改變不了的事,他們只是旁觀者。

可這感覺實在是太糟了。

那殘破的屍體被藤蔓當成了養分,化成一攤血水被徹底吸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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