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及時行樂才好
白源峰上一年只有兩季,夏與冬。冬季漫長,能占掉一年之中的十之八九,因而短暫的夏就顯得愈發彌足珍貴。
說是人間盛夏,在白源峰上更像是溫柔的春,積雪盡消之後,連天空都顯得愈發澄澈。
不過雖說這夏日如春溫和,但對于久居雪山之巅的白源峰主而言,還是顯得酷暑難耐。
一到夏日裏,宋柬就會變得懶散些許,喜歡席地坐在廊檐下躲涼,穿着也會随之改變,多是一件單衣便從早到晚。
那一日也是一樣。
程佰列在小屋前的院子裏練劍,宋柬便在廊檐下瞧他揮灑汗水。
這兩年宋柬已經很少指導程佰列的劍術了,他的大弟子天資本就非凡,在修習上也從來不躲懶偷閑最是勤懇不過。
于劍術一事上,宋柬能手把手教的,程佰列早都已經學到滾瓜爛熟。至于其他那些不可言傳只能意會的部分,便只有靠他的大弟子自己努力。
但這天他難得開了口,在程佰列一整套劍法都落下之後,他說:“佰列。”
程佰列收劍入鞘,回身靜望着廊檐下的師尊,待他開口。
宋柬再度張口卻并沒有發出聲音,而是一口嘆息,像是組織了一下語言,而後才說:“方才你在想什麽,能對師尊說說麽?”
“我,”程佰列頓了頓,“弟子什麽都沒想。”
“專注于劍本身不是壞事兒,但你的劍意已經出鞘,也該磨練一二想想以後該往什麽地方走了。”
程佰列:“往什麽地方走?”
宋柬往後一仰,他覺得這其實是件很簡單的事情,類似于本能,因而想要将其描述出來對他而言反而更加困難。
他想了想說:“我師尊,也就是你的師祖,他為人随和一向随遇而安,從來不執着于什麽反倒春風化雨,劍意也溫柔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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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你的大師伯,他作為我門掌教日常事務繁多,平日裏多少有些急躁,你看他的劍也一樣,總跟燃着一團火似的,”然後他又夾帶私貨地說,“我覺得掌教大殿那根頂梁柱真得躲着他點才行,不然一個不小心就得被他的火星子給燎着了。”
“而你的劍,”他小心組織着措辭,“總給我寸草不生的感覺——倒不是說那意境太肅殺。只是确實有些荒蕪了,你這麽大的孩子,不應該每天心裏都想着風花雪月的嗎?”
“又不是修佛宗的,怎麽一天到晚一副心如明鏡臺的做派?”
無處惹塵埃嗎?程佰列垂下眼眸,他心中有最不可見光的欲念,怎麽可能沒有塵埃。只是灰塵都落進了泥水裏,讓那死氣沉沉的地方愈發髒污罷了。
程佰列只道:“雜念太多,劍鋒不穩。”
“?”宋柬奇怪道,“你的意思是所以就幹脆什麽都不想了?”
程佰列無聲默認。
宋柬都無奈地笑了,問道:“乖徒兒,為師什麽時候教過你這麽矯枉過正的行事方式了?”
他走下廊檐進到明媚的天光裏,讓程佰列重新将劍執起,“來,為師帶你過上兩招。”他說着随手折下一根新枝以此做劍。
只一瞬柔軟的枝條如劍凜然,澄澈的劍意已經裹上了尾梢。
宋柬很少在白源峰上動真劍,守若劍幾乎一直擺在裏間積灰,但守若劍意從來不曾被雪藏。程佰列看那幹淨的沒有一絲雜志質劍意不由想到,他的師尊說師祖之劍似春風,大師伯之劍若火,那他的師尊自己呢?
這樣幹淨的劍意又像是什麽?
“分什麽神呢佰列?”宋柬游刃有餘地劍舞枝條,右腳下甚至不曾挪動分毫,“才幾招就想輸給為師不成?”
程佰列目光一凜,認真應對起來。
然而他的劍意出鞘不過數年時間,有形卻還無神,強撐下數十招再無法同宋柬的劍意抗衡。他師尊手中那根枝條泰山壓頂般扣住他的劍鋒,叫他無論如何都沒法再挪動分毫。巨大的壓力,逼得他鼻尖都滲出汗水,然後他的師尊便舉重若輕地撤掉了樹枝上的劍意,脆弱的枝丫瞬間在他的劍鋒上一分為二,落在了地上。
“受教了,師尊。”程佰列收劍揖手。
宋柬卻沒管他這些禮數,随手搭上他的肩膀,叫他側着身子往後看,是方才那樹枝上的新葉落了下來,“你看花開了。”
落葉之側便是野地裏不知名的小花,正在和風中輕輕地舒展着身體。
不是什麽叫人過目不忘的顏色,卻也點綴了雪化之後荒蕪的山巅。
“荒原上也是可以開出花來的,更漂亮了不是麽。”宋柬拍了拍自家徒兒還滲着汗水的臉頰,笑着說:“年紀輕輕活得輕松一點嘛,為師也不要求你什麽。劍麽,差不多練練,道麽也差不多修修就可以了,不要有壓力,也別把這些看得太重。”
“你這個年紀,多玩玩多看看才是真的。沒事的時候就下山去歷練歷練,我聽說人間好玩的好吃的都不少,你該去見識見識。”
程佰列難得沒有一如既往地點頭稱是,而是反問道:“那師尊不想下山去看看嗎?”
宋柬:“……”他難得沉默了一下。
而後輕描淡寫地說:“為師還不能下山,等以後吧。你先去把人間繁華都好好領略個遍,到時候為師只要跟着你就能吃喝玩樂,什麽都不用我操心,那多好。”
“好。”程佰列沒問宋柬為何不能下山,因為他知道他的師尊頂多打個哈哈忽悠過去,并不會告訴他真正的原因。
荒原上也會開出花來嗎?可是,我的春日不可接近,不可亵渎,不可……
不可以破壞這片無暇的雪原。
“啊。”宋柬懶散地坐回了廊檐上,“佰列啊,今年夏天的白源峰是不是比往年熱啊,為師要熱死在這夏日裏了。”
明明是春枝綻芽的好溫度,他的師尊卻一幅要化在天光下的感覺。鼻尖上都是細細密密的汗珠,在陽光裏散着晶瑩的細閃。他好像就是那一捧雪,明明最不能暴露在陽光裏,因為溫度會叫他徹底消失,可是陽光下的他又那麽好看,叫旁人明知道不應該這樣一味貪婪旁觀着,卻還是難以忍住一己之私。
“師尊要去沐浴嗎?”程佰列的思緒還未跟上來,話已經脫口而出。
宋柬在涼爽的地板上躺屍,恹恹地說:“為師我都快長在水裏了,再泡皮就皺了。”
“這樣就行了。”他單手成訣,一個淨塵訣席卷周身,微風掀起他的衣角緩緩落下。
程佰列忽然看見他衣袂間的一縷清色——是那塊玉佩!
他低頭掃過自己腰間,那裏有一枚一模一樣的玉佩,是當年師尊邀他入白源峰的那一日交給他的信物。
這麽多年他一直戴在身上,原先以為這只是單枚的玉佩,後來才發現這是師祖留給師尊的遺物,是成對的。
另一枚師尊自己留着,偶爾也會佩戴在身上。但是,“師尊。”
“嗯?”
“那枚玉佩你沒有給方錦槐?”
宋柬撤下在眼皮上搭涼棚的手,奇怪地看他,然後指了指腰間的玉佩說:“這個?為什麽要給他?”
為什麽?
“那天我見到你把玉佩給了他。”
那一日程佰列只是路過拐角,看見方錦槐膩在宋柬的身側,而宋柬也一臉笑意地望着他,甚至解下了腰間的玉佩,像當年把它送給自己一樣送給了方錦槐。
收了新的徒弟,于是也給新徒弟一份信物。
他甚至沒有勇氣走出那個拐角。
宋柬失笑:“什麽時候的事兒啊我怎麽不記得。你師尊我可就只剩這一枚玉佩了,這要是給了他,你把你的那枚補給我嗎?”
“我看你也不舍得。每天寶貝的跟什麽似的,更衣睡覺都不肯放下手——不過也是,你師尊我一窮二白也就這麽點兒好東西了,要是真沒了是得肉疼肉疼。”
沒有給,為什麽會沒有給。
有種強烈的,像是被鈍刀分割一般的嗡鳴感,耳畔都是叫大腦刺痛的蚊音。
他分明記得方錦槐經常戴着那枚玉佩在自己的面前招搖過市,他分明記得師尊在白源峰上待方錦槐好到過分。
“方錦槐呢?”程佰列四顧卻并沒有感受到那家夥的氣息。
宋柬奇怪地問:“他當然不在這裏,外門弟子在半山腰上住着,你怎麽在這裏尋他?你找那孩子有什麽事兒嗎?”
“他不過是暫時借住在白源峰上養傷罷了,等身體恢複大概率就會自行下山的。”宋柬難得端上長輩的訓*姿态,“記在我門下也是為了方便他借白源峰上的靈氣調養,你不該這樣排斥人家的。”
“你啊,當年把伴伴抱回來本就是為了給你找個玩伴,有人陪着一起學習生活也不至于太孤單,結果你那護骨頭的狗崽性子連伴伴都不待見。”
“為師知道你這小狗崽子的性子這輩子是改不了了,也不強求你。反正方錦槐在白源峰上也待不了幾年,你要是不想看見他莫要往冷雲道那邊走就是了。”
程佰列整個腦子都是混亂的,喃喃問道:“方錦槐他住在冷雲道?他不是就在師尊小院之後的弟子房嗎?我……”
“你怎麽了?”原本還閑散躺着的宋柬一骨碌爬了起來,他覺得今天自己的大弟子實在是有些太奇怪了,于是走到他身前仔細查看,“是太熱了?還是之前跟你講什麽劍意的叫你太挂心了?”
“那些都不重要,劍意這種東西只要練個上百年誰都能磨出來的,為師也是這樣過來的。”
“佰列?佰列,你還好麽?”
“……佰列。”
程佰列驚坐起來,發現自己在河武阜的客棧裏,是了,他和宋柬昨日便出了渾天局已經重新回到客棧。
他不在渾天局,更不可能在那白源峰上的那座小院池塘旁。
“佰列,你方才好像叫了一個名字,好像是方……嗯,方錦槐?”宋柬正坐在他身側,“是誰?感覺你不大喜歡這個人的樣子。”
方錦槐——是程佰列嫉妒到恨不能啖血食肉之人。
是上輩子後來居上,從他身邊将師尊奪走,被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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