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愛人的末日

突然冒出來的程佰列對于在場所有人而言都是陌生人,是敵是友且不說,出手狠厲卻是徹底鎮住了皓月宗的人。

皓月宗這幫人就是料定了崇平一方面要顧忌玉虛宗聲名,一方面要保全無辜百姓性命,絕不會在此大開殺戒才敢如此肆無忌憚。可這突然冒出來的人,顯然無所顧忌。

沒哪個穿鞋的敢和光腳的正面剛,特別是無恥之徒,瑟縮得最明顯。

皓月宗的人幾乎齊齊後退一步,原本還能算得上纏人的包圍圈立馬變得松散。

程佰列無意與這些人糾纏,廣袖一揮掩住宋柬蒼白的面容,瞬間消失地無影無蹤。

他們倆作為意外插曲來得迅疾,退得更是出乎意料,以錢飛宇為首的皓月宗都來不及做出反應。

黎伴盯着那已經不見人影的地方,喃喃一聲:“師尊……”

崇平沒聽清他說了什麽,抓住這個空隙帶着黎伴禦劍而去。

玉虛宗掌教首徒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此事不得善了,需得立刻禀告師尊。

而另一邊,程佰列抱着宋柬的手下意識地握成拳,甚至在不住顫抖。

他不要命地想把自己僅剩地魔魄融入宋柬的身體,可懷中人卻好像是在抗拒着,半分也不肯接受,程佰列能感受到宋柬此時正陷在巨大的痛苦中,卻沒有一點點将他從痛苦漩渦裏拉出來的辦法。

“阿柬,阿柬?”他不住喃喃着,用魔息一次又一次地沖刷宋柬周身,企圖緩解他的痛苦,但一切似乎都收效甚微。

白天偷了黑夜,一分一秒都被拉扯到了極限的長度,當程佰列即将徹底陷入了絕望時,懷中人面色雖然依舊痛苦,卻掙紮着用盡全力一般的,睜開了眼睛。

“……那不是夢……”

這話語,這眼神,是平地裏最大的驚雷。

那眼神絕不是失憶懵懂的宋柬會有的眼神,只有白源峰主,他的師尊才會這樣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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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一切,與宋柬的蘇醒相比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程佰列兀自抱緊宋柬:“你終于醒了。”

然而方才還無法被召喚的守若劍,此時此刻正直指程佰列後心,嗡鳴聲近乎泣血,劍鋒只需再往前些許,就能取走程佰列的性命。

此時此刻的宋柬被程佰列緊緊扣在懷中,程佰列身上那種類似于山間凍雪的凜冽氣味萦繞在他的鼻尖,然而記憶中的卻不是這樣,那是更粘膩的,也更焦灼的,伴随着某種鐵鏽的味道。

——

呼吸很沉也很困難,周遭的空氣如有實質仿佛疊上了看不見的重量,壓得他連肩膀的骨骼都被迫緊縮在了一起,每一寸皮肉都是緊繃的。

但宋柬還是固執地挺直着脊梁,一錯不錯地迎着程佰列的逼視。

程佰列俯身盯着他,視線随着游走在他臉側的指腹緩緩向下,直到落在了訓仙鎖之上。

是一把嶄新的訓仙鎖。

程佰列的眉心紅光似火焰閃爍,卻叫人覺得陰冷孤僻,他低聲逼問:“訓仙鎖架在你脖子上,你還是不肯老實待在這裏嗎,師尊?”

“強行掙脫訓仙鎖,你是想靈臺坍塌,還是想內腑炸裂。”

“在我這裏難道就這麽生不如死,恨不能殺身成仁麽?”

“為什麽,師尊?不是你親口說的麽,我一輩子都是你的人,那你為什麽要抛棄我?我只是想要你信守承諾留在我身邊而已,你說我有什麽錯。”程佰列的指腹滑入訓仙鎖與脖子之間的空隙,摸上了那裏青青紫紫,血痕滿布的皮膚。

他的拇指指腹抹上了宋柬頸側的傷口,指尖随着話語漸漸扣緊,殷紅的血珠滲出,漫入了他指腹的螺紋。

宋柬咬着牙,不肯發出半點聲響。

程佰列收回自己手,用犬齒咬破了浸滿宋柬鮮血的拇指指腹,“還是說師尊正是因為知道佰列會用什麽法子來愈合你的傷口,你才故意這麽做的?”

血珠從咬破的傷口滲出,自程佰列的指尖滴落在宋柬滿是傷痕的脖頸皮肉之上。色澤略暗的血液沒入宋柬的傷口,然後他的傷就像是被什麽無形的東西細細密密地縫合,絲毫痕跡也不複存在了。

可傷愈後宋柬的神色卻并不顯出半點輕松,放在身側的雙手漸漸繃緊了五指,連手背上的經絡都顯現了出來。

他從齒縫中吐露出兩個字:“逆徒。”

随後毫無反抗之力的,被那魔族鮮血中所帶的引人堕落的,叫人身不由己的東西拉進了欲壑深淵。

程佰列垂下眸,看着說出這兩個字的雙唇,俯身用犬齒重重地咬了上去,回道:“師尊所言極是。”

渾身都蒸騰起不正常的熱度,熱浪從身體的內部升起,一遍又一遍地沖刷理智的大門,直到那扇大門連着厚重的城牆統統分崩離析,被接踵而至的浪潮無情地卷入海底。

宋柬幾乎要在浪潮中窒息。

他到甘城多久了呢,十天,二十天,還是一個月?

昔日珍視無比的座下首徒,一朝撕碎往日溫和無害的面具。渴求的目光,滅頂的欲望,原先被刻意壓抑的那些都百倍席卷,摧枯拉朽。

世間逗留五百年,宋柬曾經所學的一切,教予他的皆是天人合一、大道無情。可當真墜入欲望的漩渦中時,他才明白,肉體和靈魂永遠不可能是彼此獨立的。

孤傲的靈魂哪怕再怎麽渴望遺世獨立,也會被肉體的貪嗔癡念裹挾入無盡深淵。

理性碎裂,殘片割裂靈魂,感受被毫無節制地放大。

程佰列清楚他這身皮囊的每一個弱點,可以輕易地操縱他的肉體。讓他哭泣,讓他歡愉,讓他繃緊手指,蜷縮腳趾。讓他嗚咽出聲,也讓他不住喘息……

卻不允許他背過身,不允許他藏起自己的表情。

那些崩潰的眼神,潮紅的雙頰,被緊咬而泛白的下唇,他不堪的一切,醜陋的一切都被迫暴露在程佰列的眼中,無處可藏,也無所遁形。

“夠了。”他嗚咽着,訓斥也沒有了力度。

程佰列卻伏在他身上一聲輕笑,好似在嘲笑他的天真,又像是夾雜着愠怒,他在宋柬的耳畔道:“師尊,你一人先滿足了,便不肯對勞心勞力的佰列可憐一二嗎?”

他的雙手緊扣着宋柬的雙肩,不允許他退避半分,将宋柬一聲又一聲的悶哼全部都吞沒進激烈的吻裏,直到他也攀上了山巅觸碰到那一抹白雪,才終于讓宋柬得到了片刻喘息。

他想推開這具身體,可是受困于訓仙鎖,他做不到。

強行掙脫訓仙鎖不僅帶給他遍身的皮外傷,也極大程度上損傷了他的內腑,讓他三時五日之內不可能恢複如常。

階下囚、金絲雀、禁脔……

沒有一個詞可以入耳。

被背叛的憤怒與痛苦,更勝過被迫雌伏于床榻間。

可程佰列尤不滿足,他不肯離開宋柬的身體,就着此般親密的姿态,在宋柬的頸側與鎖骨不斷留下親吻的痕跡。

喃喃自語一般地說:“師尊、師尊,你看看我好不好?”

“你看看我吧,我好想你啊,為什麽要離我那麽遠……師尊,我真的好想好想你……”

他說着淚水濡濕了宋柬耳側的發。

成年男人的身體太過高大厚重,壓得宋柬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滾燙的皮肉炙烤着宋柬的神經,失望沒有随時間鬥轉而淡化,反是一日疊過一日地終是積重難返。

——

為什麽,偏偏是程佰列?

無論是當初被困囿在床榻間的宋柬,還是如今被程佰列如珠似玉般緊緊抱在懷中的宋柬,都一樣在思考這個問題。

他自認淡泊,随遇而安,數百年的人生裏幾乎沒什麽是他在意的事,在乎的人也同樣屈指可數,所以這樣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被他放在了心尖上。

而程佰列無疑是他最珍視的那一個。

那位錢公子的偷襲對于宋柬而已不算什麽,至多不過是皮肉傷罷了,讓他痛苦昏迷的是腦海間猛然湧出的,那些翻騰沖撞的記憶,以及那些記憶裏裹挾翻湧的悲傷情緒。

是毫無預兆便崩塌的雪山,要将他活活掩埋。

而罪魁禍首就在他眼前,緊擁着他,幾乎痛哭流涕。

他失憶了,為什麽?

或許是再一次沖破訓仙鎖失敗,反而傷了自己的內腑靈臺...也可能是其他的什麽。

對了,當初程佰列近乎癫狂地揪着他的肩膀質問自己為什麽要殺了他……大腦泛起了尖銳的刺痛,宋柬想不起自己什麽時候對程佰列痛下過殺手,但他也能夠想象那種情狀。對于欺師滅祖之徒不如親自清理門戶……

只不過顯然他失敗了,不僅程佰列還活得好好的,他自己反而遭受反噬失卻了記憶,如此才會有這段時間的這些荒唐。

他想推開程佰列,卻沒能使出力氣,只能奮力啓唇道:“放開我…”

是喉嚨深處擠壓出來的氣音,帶着難以掩藏的疲憊與憤怒,全都落入了程佰列的耳朵裏。

他渾身一僵,小心翼翼地松開了懷裏的人。

宋柬勉力支起自己,盡量筆直地坐起來,守若劍不再盯着程佰列,而是轉到宋柬身前,頗有靈性地支撐起了他的身體。

“你說你不知自己是魔尊血脈、你說三千生靈祭是魔族對你的算計、你說……”宋柬斷續地質問着,沒能将最後一個你說講述完整,他擡眸直視程佰列,“我信你,我皆信你……無論過去現在。”

“無論失魂症前,還是失魂症後。”

程佰列故作鎮定地看着此時的宋柬,他知道他的師尊恢複記憶了,知曉了所謂“道侶”,以及那相關的一切都是他的謊言。

“你為什麽要做那些事?”宋柬問他,眼中裹挾着巨大悲傷的憤怒再也藏不住。

“我、”程佰列慌忙地想要解釋,虛假的道侶,真實的師徒,關系暴露的這一天早在他腦海裏預演過無數次,那些解釋的話語他也排練過無數次,可話到唇邊他卻依舊語無倫次,“是我鬼迷心竅,師尊。是我的錯,都是佰列的錯,您別生氣。”

他反複地認錯,最終垂眸承認道:“我……愛慕您,師尊。”

“我做夢都想和您結為道侶。”

他沒看見宋柬露出的慘笑,只聽見他問:“你說你愛慕我?”

“便是用困鎖靈力,逼奸師長來愛慕的嗎?”宋柬字字泣血。

程佰列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尤不敢相信自己方才親耳所聞,喃喃問道:“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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