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君子論跡不論心
在所有人,無論是想救他還是想将他徹底按在淤泥裏的人都在尋找他的時候,崇平孤身一人出現在了渾天局的總局大門之外。
“罪修崇平,來領玄門千宗之罰。”
鼓鑼俱響,金門大開,血盆大口一般吞噬了孤身而立的崇平。
黎伴好不容追索到那深林裏的位置,卻除了被雨水稀釋融入淤泥的血跡什麽也沒尋到,崇平的氣息在這裏戛然而止。
黎伴仗着自己是妖修短短幾個時辰便憑借本能尋到此處,但不代表只有他能找到這裏,只要多花費些時間,其他玄修一樣能夠尋味而來。
正在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他忽然發現他的崇平師兄對自己的氣息不再加以掩藏。這讓黎伴心驚肉跳,他循着那氣息縮地成寸。
然後眼睜睜地看見崇平走進了那扇金色的大門。
“師兄!”他聲嘶力竭。
崇平該是聽到了,但他沒有回頭。
大門乍然關合,貓咪以這輩子最快地速度向那處追去,還是被關在了大門之外,巨大的撞擊力道讓小貓咪頭暈目眩,軟軟地趴在了地上。
崇平在從未踏足過的深山老林中恢複神志的時候,周身衣衫已經被雨水浸透,血腥味也淡去了不少。
然而右手五指上似乎還殘存着某種溫熱粘膩的觸感,甚至還有那一瞬心髒跳動的感覺萦繞不去。
死于他手的那個凡人死不瞑目,崇平知道自己今生都不可能忘記那一幕了。
靈臺之上穩固了近五百年的道心搖搖欲墜,然而往事走馬燈一般從他眼前走過,師尊的教誨,師尊的指點,師尊憂愁擔心的臉……
那行将破碎的道心竟然維持住了自己原本的模樣,沒有破碎,甚至沒有裂縫。
他意識到還有必須完成的使命,他不能給師尊平添煩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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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識掃過周身,卻沒尋出半點異常,沒有半點身中邪術,亦或者是被人攝魂噬心的痕跡,半點也無。
哪怕崇平再清楚自己是因為被人攝魂控制,才犯下殺害無辜的重罪,也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他的無辜與無奈。
古言“君子論跡不論心”,沒有人能夠聽到他的心聲,但“崇平”當街殺人之事卻已經是衆人親眼目睹的事實。
這幾日他身上本已有謠言無數,因此一事天下百姓玄門千宗都會将“謠言”當做真實,将會坐實玉虛宗掌門首徒勾結魔族行逆叛亂的罪名,他的師尊會被連帶着受盡污言穢語以及無盡揣測罵名,他的師門将會被天下人唾罵,玉虛宗再無聲名可言。
因為崇平知道,他的師尊一定會相信他,哪怕毫無理由毫無證據,那個人也會頂住所有流言蜚語一切壓力,哪怕最終都無法證明自己徒弟的無辜,哪怕以身代罪,他的師尊也會護他周全。
蕭之訪絕對不會為了所謂的保全宗門,将他像個棋子一樣丢出去。
可崇平不能讓養育了自己的宗門遭天下人唾罵。
更不能讓師尊因他被推上風口浪尖。
所以他選擇自己踏進渾天局,把事實告訴他們,任由他們查案、處置,撇清和玉虛宗的所有關系,然後接受一切結果。
他知道渾天局多半也不會真正做到什麽公平公正,何況就算渾天局真的是青天大老爺,他們又能找到什麽證據來證明崇平的清白呢?
這就是一場有去無回的死路。
他有些遺憾,不能再見師尊一面。又想到了黎伴,方才他聽見了黎伴喊他的聲音,聲嘶力竭地叫他心生難過——讓那孩子擔心了。
黎伴親眼目睹了那血腥殘酷的場面,崇平希望他能夠早些忘掉,好繼續像以前一樣無憂無慮。
雖然這可能很難,這讓崇平覺得愧疚。
渾天局的審訊漫長且顯得亳無邊際,崇平被戴上了訓仙鎖很快也像凡人一樣開始感到疲憊,可審訊他的人并不會疲倦,一個人就可以車輪他。
不過這些人沒有辦法從他口中撬出他們想要的那些,因為崇平這輩子确實過得光風霁月。
只是時間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久,被迫得不到半點休息的崇平終于開始意識渙散起來。
他忽然想起來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是自拜入蕭之訪座下後就再也不曾回想起的過去。
那時候崇這一姓是長河郡河武阜最有名望的世家,已經綿延不倒了數百年,從前望水宗還在時崇家代代有兒郎入望水宗,也有拜入皓月宗門下的,後來望水宗傾覆,崇氏的玄修在外游歷僥幸活了下來的便也入了皓月宗。
皓月宗此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在長河郡一家獨大,站對了位置的崇家自然也興盛尤勝從前。
崇平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生在蒸蒸日上的崇家的,他是崇家人,卻不是高高在上的崇家人。就像他這沒什麽意義的名字一樣,他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平平無奇的妾生庶子而已。
他的母親是父親從郡外買回來服侍的瘦馬,除了容姿什麽也沒有,出色的容姿除了招來老爺的偏寵,還會招致夫人的妒恨,而因為美貌而來的寵愛自然會因為美貌不再而消失,嫉妒和怨恨卻不會。
崇平是男孩,自然是要記在嫡母名下,他兒時很少見到自己的小娘,甚至不被允許靠近那間院子。後來他長大了能從那座深宅大院裏分出去的時候他的小娘已經病死了。
其實這不是什麽新鮮事兒,也算不上什麽悲劇,比起當個煙花柳巷裏的瘦馬,做大戶人家的侍妾至少能過幾年安穩日子。
而且他小娘病逝前,他的父親剛剛給他定下了親事,小娘也算是了了牽挂,無憂無愁地走的。
其實很多細節崇平都記不清了,就像他記不清自己小娘的臉,也記不清自己父親的臉。
更記不清那段時間自己是怎麽過的了,他的定親對象是莊子上的一個姑娘,他的父親想讓他接手一些田莊上的雜事,這樣的安排也不奇怪。可惜那個姑娘生了一場惡疾沒過門就過世了。
他在田莊上過了很多年,那時候皓月宗每隔幾年都會來各大世家挑選有根骨的孩子去做外門弟子,一旦入道就拜進內門。
玄宗給世家做靠山,世家源源不斷地為玄修們送上金銀,一直都是這樣。
崇平這種賤妾生的孩子自然沒有資格被仙門選去,他從未妄想過求仙問道,一直都平靜安穩地接受身份帶給自己的生活。
直到連這一點孤獨的平靜都被打破。
莊子上有人說他勾結邪祟謀害鄉裏,崇家人把他綁進了地牢裏。
“崇仙君,我在問你一遍——”渾天局的人在說話間夾雜了些許靈氣,讓精神渙散的崇平被他的聲音短暫地勾回了神志。
渾天局的人不管怎麽樣都很客氣,但當年崇府的那些家丁卻不是這樣,他被鎖在陰冷的地牢,那些人逼他承認自己勾結邪祟害了崇家的大公子。
生鏽的鎖鏈磨破了他的皮肉,但他不覺得有多疼,至少沒有背上一道又一道打下來的鞭子疼。
他的臉被人用腳踩着,一面陷在充滿腥臊和腐朽味道的稻草堆裏,忍受污言穢語和拳打腳踢。
當時的他在想什麽?
恍惚間崇平如此自問,他大概是想接受那些人的污蔑了。只是當時的心境和如今不一樣。
那時的他一無所有,活着沒什麽追求,過一天算一天,死了也沒誰會傷心難過,死了就死了罷了。所以沒什麽好堅持的,
他甚至不太清楚這些人為什麽一定要污蔑他勾結邪祟。不過仔細想也不需要什麽緣由,邪祟傷了崇家的嫡公子,這些人需要抓一個人出來交差。
而他無依無靠,身份好像又很符合“兇手”的需要,選中他也不奇怪。
當初若不是師尊救了他,他或許早就成了崇家地牢裏的一具枯骨了。
“師尊……”他的嘴唇嗡動,無聲喃喃。
但渾天局的人還是注意到了他的動作,“你方才說了什麽崇仙君?”
“可是想起了有什麽要交代的?”
崇平搖搖頭,訓仙鎖壓在他的肩頸處磨破了他的皮膚,很刺痛,疼痛讓他又清醒了些許,也讓他有些自嘲地想,現在的自己竟會注意到這麽一點點不過是破了油皮的傷。
審問他的人還在喋喋不休,崇平已經第七次回憶起初見師尊的場景。彼時的蕭之訪正在各地游歷,路過河武阜本只是打算暫時停留的,後來聽聞了邪祟害人之事,便臨時起意準備解決了河武阜這事再走。
他自然而然地找上了崇家。也是那一天崇平突破了練氣初期,因為無人指點無人教習,身體對周遭靈氣本能而強橫地掠奪,把整座地牢直接夷為平地,若不是當初正好在崇家的蕭之訪及時出手,包括崇平在內,當時在地牢裏的所有人都會一命嗚呼。
蕭之訪執劍而立的模樣,宛若神祇下凡,普渡衆生。
就像……就像現在一樣。
“師尊?”
蕭之訪,師尊,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崇平腦海中的所有混沌都蕩然無存,唯有被光芒照耀後一般的一片清明。
但是下一秒他就意識到這不應該,他知道蕭之訪的原身鎮在玉虛峰之下,壓着貫穿整座陳連山脈的大陣,平時在宗門內都是以元神化形行動,因為離原身近幾乎不會有什麽消耗。
但若是出了陳連山,消耗若泰山壓頂,重則反噬元神!
蕭之訪不可以出現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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