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想不通的事情
“師尊。”
宋柬嘆了一口氣:“我換個問法吧。那些事情究竟是什麽時候發生的?”
程佰列沒有馬上回答,他撐着床榻緩緩坐起身來。
他知道宋柬問的是什麽,閉上眼睛沉默了許久才開口:“上輩子。”
雖然程佰列的确很認真地這樣回答他,但宋柬還是難免覺得荒謬。
“你說什麽?”于是他耐心地,語氣平順地再次問道。
程佰列終于側眸看他,黑色的眼眸顯出幾分憂傷:“是上輩子,師尊。”
宋柬的五指蜷了又展開,他想起了程佰列曾經的質問,質問自己為什麽要殺了他。大概是因為他心思浮動,腰側的守若劍又開始嗡鳴,他下意識地擡手按住劍身後去看程佰列的表情。
而程佰列看着守若劍神色複雜。
這把劍曾經刺穿過程佰列的胸膛。
不知道為什麽宋柬現在挺心平氣和的,連程佰列都不曾想過他的師尊會在知道上輩子發生的那些事兒後還能這般态度。
明明之前已經用守若劍抵住了他的後心,難道說上一世師尊手中劍洞穿他皮囊的時候,也只是一時沖動麽?
怎麽可能,他當時那樣決絕地跟着方錦槐離開。
“為師和玄門千宗約定的時限只剩一旬,雖然你欺我‘道侶’一事,但其他的事情為師相信你說了實話。”
“如今你來長河郡直奔那伏禍宗的宗主而去,是知道他有異?上輩子他對你做了什麽?”
程佰列:“煽風點火罷了,我只是不知道他為什麽那麽急切地想讓我去死,總不至于身為玄宗之人嫉惡如仇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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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呢,你即重活一世,可知如今席卷玉虛的流言,以及說小平兒與魔族勾結的那些是從何處而來。”
程佰列淺淺地搖頭:“上輩子沒有這些事。”
“前世侘傺山不曾解禁,崇平也不曾在這三個月裏踏足長河郡。長河郡凡人消亡的事情并沒有,”他頓了頓,繼續道,“不知道是否真有此事,但至少沒有爆出來世人并不知曉。”
“至于其他的,死掉的那些玄修的債,都被扣在了我頭上……唔。”他忽然按住了自己的額頭。
近乎不可思議地看向宋柬,是他的師尊竟撚指隔空在他額上敲了一個栗子,“師尊……”
怨怨艾艾的呆子,宋柬不客氣地在心裏暗罵一句。
如今這一切皆因為侘傺山之變,而侘傺山之變則起于宋柬,宋柬想起了自己身體的異常,這兩個多月的失魂症——所謂的道侶,以及這段時間罔顧人倫的相處,也都源于此。
可上輩子那樣慘烈的不死不休,他顯然是清醒的。
宋柬不曾想自己将會是所有變數連鎖之始。
宋柬:“上輩子這些髒水被他們潑到了你身上,如今則是小平兒。”
一聲嘆息,“倒也切實表明了你的無辜。”
“只是若如你所言上輩子流言蜚語沒有席卷玉虛宗……難不成此次鋪天蓋地的謠言能是他們的一時興起?”
程佰列原以為那個“毛栗子”會是某種好的信號,可他師尊的樣子卻好像是沒有那麽一個小小的插曲一樣。
“我不知道,”程佰列悶悶地說又加了一句,“多半不是。”
宋柬也這麽覺得,針對玉虛宗的這一切恐怕早有準備,至于程佰列說上輩子這一切并沒有發生——他也說了“崇平也不曾在這三個月裏踏足長河郡”,恐怕不單單指宋柬為他求來的三個月。
宋柬知道程佰列的意思是他上輩子沒能活過這三個月。
他還沒看到這些針對玉虛宗的流言就被自己親手絞殺,宋柬的視線下意識地移到自己的掌心,是這雙手。
胸腔裏泛起悶悶的刺痛。
宋柬的片刻失神被程佰列當做了無言以對的沉默,他謹慎地用眼角餘光注視着宋柬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最後還是能以忍耐地開口問道:“你不覺得荒謬嗎,我說的什麽前世上輩子。”
宋柬因為他的話而回神,微微挑眉随後說:“我記得我同你說過。”
程佰列注視他。
“我以‘坦誠’來表明我對你的‘相信’。但這種信任并不是沒有理由的,這種‘相信’說白了是我的自負,是我不會懷疑自己看人的眼光。”
程佰列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幾乎是膽大包天地得寸進尺道:“師尊,所以你那麽恨我。”
是我辜負了你的信任,甚至撼動了你堅若磐石的“自我”。
宋柬沉默地回視他難掩惴惴的目光,最終緩緩搖頭:“記憶回籠的時候,‘恨’這一感受确實鋪天蓋地席卷我所有感知,像是沖向蝼蟻的洪水。”
“可是現在,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我想不通那時候為什麽要親手殺了你。”
“是你還做了什麽我還未想起的事情嗎?——至少甘城小院裏的那些事還不至于要為師弑殺弟子。”
他詢問着,同時将程佰列所有細微的表情都盡收眼底。
程佰列卻像是呆愣了片刻,而後不可置信地望着宋柬,喃喃問道:“您說什麽……師尊?”
“您不會為了那些事殺我,不會——唔!”他忽然痛苦地抱住了自己腦袋,像是突然疼得要撞牆才會好受些。
宋柬看不過他這樣痛苦的樣子,于是按住他的肩膀制止了他,語氣依舊平和地說:“罷了,你我之間這些都是私事,待當下玉虛宗困境一一解決之後,你我師徒再緩緩清算也不算遲。”
“你的心脈已經由你師伯親手修複,以後不要再幹自戕這種毫無意義的蠢事了,還不如想想如何證明你的清白,如何解決魔族議事堂那些汲汲營營之輩。”
“如今的玉虛宗需要盡快給天下一個交代,我便不同你一起回甘城了。”
宋柬說完轉身要離開,他必須盡快趕回玉虛宗幫助蕭之訪。
“師尊,別走。”程佰列本能地拉住了宋柬的手腕,“別走……”他連死都不怕,卻怕宋柬就這麽離開他。
畢竟那是生不如死。
宋柬看着小心翼翼的程佰列,忽然覺得自己這個師尊當得未免太過玩忽職守,不然怎麽能這麽不了解自己的徒弟呢。他一直覺得程佰列雖然生性孤僻不喜同旁人親近,但不管怎麽說是個堅韌的孩子。
卻沒發現那層堅韌不過是欲蓋彌彰,那下面掩蓋的,都是他不曾想見的脆弱。
他只好開口:“又不是不再見了,帳還沒和你算,你還想跑了不成?”
程佰列終于怔怔地放開了手。
宋柬出了屋子,踟蹰幾瞬還是覺得不安心,于是雙手做訣輕聲吟誦幾句,指尖靈息交纏成了一張黃底紅字的符咒,那符咒通神熒光一閃随後消弭于無形,趁着微風往屋裏人的身上去了。
沒叫任何人察覺。
五百年對于玄修而言或許真的只算彈指一瞬,但也确實足夠漫長了,往事堆積的同時記憶也會随之消減,有些事情自然而然就會淡忘。
比如當年見到崇平的第一面,蕭之訪已經很久都沒有想起來過了。
畢竟他的大徒弟早就已經是個端方持重獨當一面的大人,不是當年那個在深宅大院裏任人宰割,人人皆可磋磨的庶子。
可是看到崇平被強戴訓仙鎖,難掩恍惚倦容地被壓在陰暗地牢中審訊時,蕭之訪還是回想起了當年,同時也回想起了自己當時的憤怒。
他當年下山游歷時自己還沒徹底出師,自然沒有收徒的打算,崇平是個意外。
因為蕭之訪知道,如果他不帶這個孩子走,這孩子就能被自己血脈相連的親眷,生生當做邪祟磋磨致死。
人間龃龉,不管是在凡界還是在仙門,都不會消失。
就像現在一樣。
渾天局司刑梁聞昭施施然地向蕭之訪揖手一禮,說道:“蕭掌教遠道而來,梁聞昭有失遠迎。”
蕭之訪按捺下心中将此處夷為平地的沖動,頗為官方地笑着回道:“梁司刑多禮,是蕭某不請自來多有叨擾。”
“只不過蕭某座下首徒被人構陷,入了這數百年都未曾有過住客的渾天局地牢‘上房’,實在讓我這個做師尊的放心不下,只好唐突前來了。”
梁聞昭:“蕭掌教客氣了,不過這被人構陷……蕭掌教不妨聽聽崇仙君是怎麽說的。”
崇平自蕭之訪出現,目光就不曾從他身上挪開過,這個人打破黑暗而來,他站在光裏一如五百年前。
可是,師尊怎麽可以出現在這裏,他選擇“自投羅網”就是為了拖住渾天局這些虎視眈眈之輩,讓師尊有時間恢複宗門生機,也讓師尊自己有喘息之機。
所有人都說崇平是蕭之訪的左膀右臂,說他為掌教的師尊排憂解難,實乃身為首徒的榜樣之輩。
所有人都這麽說着,連崇平自己也打心底裏這麽覺得,他該是為崇平分憂的,怎麽能勞動師尊為他傷神?
蕭之訪自然一眼就看穿了自己這個大徒弟心中所想了。
他面上神色未變,心裏卻嘆了口氣。
以前旁人對崇平的那些評價他從不覺得有哪裏不好,他的大徒弟當得起那所有美譽。畢竟他确實一直将崇平當做繼承人在培養,聲譽自是極為重要的一環。
只是他沒想到,這孩子心思太重,明明都是些好話卻叫他生生變成了困鎖自己的枷鎖囚籠。
蕭之訪确實需要他當一名合格的繼任者,但也只是繼任者,崇平要做的還沒到掌教職責那份上。
只有長輩們都死絕了的倒黴蛋,才只能打碎了牙都往肚裏咽。
他蕭之訪還活着,容不得別人這般欺負他的徒兒,也容不得他的徒兒這般自我輕賤一般地自我犧牲。
“他被邪魔攝了心魂,被奪舍行兇,梁司刑用這般磋磨人的刑法所謂‘審訊’,不是逼着這玷污我徒肉身的邪魔将他當做替罪羊狠狠地推出來麽?”
“渾天局秉天下玄宗公義,總不至于抓住了一樁‘聳人聽聞’的大案,就人雲亦雲地要推出一個無辜之人向天下邀功吧?”
蕭之訪此人護短在玄門千山都是出了名的,對着外人着實說不出三句以上的客氣話,此時更是表現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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