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為時未晚

宋柬出了東源郡,周身靈力一恢複到正常水平,便畫陣為門,一個縮地成寸回到了陳連山脈玉虛峰。

他一出現便觸碰到了玉虛宗的護山大陣,全宗所有人都在那一瞬知道白源峰主回來了。

最先趕到的是蕭之訪的徒弟們,其他各峰也都派了人前來,此起彼伏的“小師叔”三個字,差點炸了宋柬的天靈蓋。

他不動聲色地長嘆一口氣,穩住自己不那麽平穩的靈臺,矜持地向衆人微微颔首。

随後開口:“我已回宗門之事,可通過天下明樁向凡間各地公告。至于我座下弟子程佰列一事,待三月之期屆滿,我自會白紙黑字将來龍去脈昭告天下。”

“如今各地明樁暗樁是由誰在打理?”

一人上前道:“回小師叔,是我沉烏峰弟子負責打理。”

宋柬點頭,後道:“各地樁子上的負責人姓甚名誰底細如何,包括日常如何處事,所有的資料,一個時辰後送來玉虛峰。你去吧。”

“弟子遵命。”那人行禮後,身形一閃于殿中消失。

宋柬的視線随後鎖定在了蕭之訪的六弟子身上,這孩子他比較眼熟,經常跟着小平兒一起出去辦事。

“祿林。”

豐祿林向前一步,揖手道:“弟子在。”

“你留下。”又對在場其他弟子道,“你們先行各自回峰吧。玉虛宗向來行事磊落,于玄門千山間從不挑起事端。”

“不過,也不代表我宗會懼怕他人故意挑釁惹是生非。”

他此話一出是将玉虛宗近日的不太平都定了性,各峰弟子也明白了宋柬的意思,知道該以什麽心态來面對風雲詭谲的外部。

待衆人皆散去了,宋柬也從高座上走下來,對祿林說:“走,帶師叔我去護山大陣之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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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祿林睜大了眼睛,本能地擡臂阻攔道:“不行小師叔,師尊囑咐過只有那處您絕對不能去。”

師兄手底下的孩子怎麽一個比一個不知道變通,宋柬無奈又奇怪,暴脾氣帶出來的難道不該是小暴脾氣嗎?

“天塌下來了,你小師叔給頂着,你師尊要不了你小命。快些跟上,我們只有一個時辰。”

宋柬雖稱不上是說一不二,但身為師叔的威嚴從不曾少,祿林當然是攔不住他的。

所謂的護山大陣之央便在玉虛峰的正下方,是玉虛宗護山大陣的陣眼。

玄門百派千宗,大大小小各自盤踞一方,皆是以護山陣茕茕孑立,不過雖然每個宗門都有自己的護山陣,但其根源以及運行方法皆不盡相同。

玉虛宗的護山陣通過掌門肉身與玉虛峰下的靈脈相連,自蕭之訪接任玉虛宗掌教以來數百年,他都不曾走出過玉虛峰的高山之下。

這也算是只有少部分核心門人才會知道的玉虛宗秘辛。

宋柬推開厚重的石門,看見他師兄的肉身寂靜地盤坐在石室中央,雙目輕阖平靜無波。

蕭之訪日常以元神化形在宗門內活動,因在護山陣之內其實同肉身活動無甚區別,也不會有什麽額外的消耗。

然一旦元神離開護山大陣,消耗的将不但但是周身靈力那樣簡單,還有神魂本身。

宋柬一直不明白,為什麽玉虛宗的護山陣要每任掌教用這種,近乎是慢性自殺的方式來維護。也因此大陣,玉虛宗林立玄宗幾千年,未能有任何一任掌教真正飛升。接任玉虛宗的掌教對于玄修無異于一種最慘烈的自我犧牲。

宋柬雖然推開了這扇石門,卻并沒有在往前踏一步。只是站在繁複瑰麗的陣紋之外,靜默了些許。

祿林心中不安,忍不住開口道:“小師叔?”

宋柬恍然回神,回頭看了他一眼:“你還在啊。”

豐祿林心道我一直都在啊!是我給您開的門吶,郁悶有口難言。

“早點兒回去吧,這裏待久了對你們這些小輩的身體不好。”

祿林:“那小師叔您呢,您不跟我一起走嗎?師尊交代過不能讓您來這兒的,祿林帶您來這裏已經是違抗了師命,您要是在這兒出了什麽事,師尊才真是要扒了我的皮。”

“說什麽呢,”宋柬忍不住笑笑,他那為掌教師兄雖然脾氣确實暴躁了一些,但着實做不出這麽血腥的事情。“你師尊才不會把你們怎麽樣。”

祿林內心吶喊,師尊不會把您怎麽樣,不代表他對我們也那樣啊,我的小師叔!

他還想再努力一把把宋柬從這裏帶走,卻只聽他的小師叔說一句:“去吧。”他就被一陣無源之風給從這處給帶走了。

而他的小師叔只是輕輕地揮了揮衣袖。

送走了小輩,宋柬緩緩将指腹觸上陣眼處延伸出來的陣紋上,屏息凝神地将自己的靈息編織成線從而融入陣紋。

融入陣紋那一瞬間的感覺意外地讓宋柬覺得熟悉,他皺眉凝神回憶起是在哪裏感受過了,就不久前的侘傺山上,那種成為了山的一部分的感覺。

然而那時宋柬不過是充當一個媒介,消耗的都是詠君夫人的力量,而現下每一寸陣紋被填補時消耗的都是宋柬方才恢複不久的靈力。

“這東西究竟是什麽填不飽的饕餮玩意兒啊。”宋柬不禁心中暗道,又有些喪氣,“也虧得師兄能背起這樣個無底洞這麽多年。”

陳連山脈之廣博并非侘傺山所能比拟,整座山脈的點點滴滴都像是潮水一般,湧入宋柬的七經八脈。

他看到了這座山脈中的一切,卻不是通過雙眼,他嗅到了草木芳華的幽微卻不是經過鼻子,落葉的觸感,蟲蟻爬過的感覺……

仿佛洪荒一切都流轉過他的靈臺。

比那一次更廣更深,仿佛整片大海都沖刷過他的經脈。

宋柬緩緩睜開雙眼,石室內的陣紋已經被填滿。他收回手,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好險沒把我給吸幹了。每天都有這麽多雜亂無章的東西流轉周身……暴躁也有暴躁的道理。”開口的話裏就沒幾句好話。

白源峰主的回歸很快就為天下所知,各地明樁暗樁被宋柬梳理一遍後,另一股言論悄然從四方升起。

那言論不像現在沖擊玉虛宗的流言這般霸道,甚至沒有指名道姓。

劍鋒朝下似的沒指向任何人,也沒指向任何勢力。只說那些喪命的凡人不是為人謀害,而是被獻了祭,肉身消弭靈魂永墜地獄,生生世世被仇敵所奴役,永世不得超生。

靈魂會在地獄中一點一點地腐爛,或許千百年後徹底化作一攤爛泥,也就解脫了。

暗地裏小報漫畫漫天散布,那地獄形象勾勒得血腥可怖,常人視之心悸。

別的不說,畫畫的人肯定用心下了功夫,要不是登在草野小報上,這畫作當堪傳世佳品了。

“蕭掌教這話說得當真是不客氣啊。”梁司刑咬着後槽牙才好險沒讓自己露出咬牙切齒的模樣。

蕭之訪皮動肉不動地沖他皮笑肉不笑:“你我二人何須客氣。”

于是梁聞昭也不再虛以委蛇,開口道:“蕭掌教,貴宗崇仙君當街殺人之事,清河鎮百姓數人親眼目睹,這是人證,他身上殺人血氣未消,這是物證。”

“人證物證俱在,您讓我渾天局如何不盡快給百姓一個交代?”

又說:“不過您所言的崇仙君為邪魔攝魂?倒是同崇仙君口徑一致,蕭掌教如此篤定,不知是不是先于我輩已經有過一二言說了?”

這是懷疑他們串通一氣。

“罷了,”梁聞昭不留氣口地說,“但凡蕭掌教您能拿出證據證明崇仙君被人攝魂。聞昭定同本局陳副局首一道登門致歉,昭告天下。還您玉虛宗門徒一個徹徹底底的清白。”

蕭之訪靜默地看着這姓梁的表演,心想這梁子算是結下了。

梁聞昭面上難掩傲慢得志,看着蕭之訪半個屁也放不出來的樣子,說不出的得意。

蕭之訪忽然皺起了眉頭,随後他在心裏把宋柬狠狠罵了一頓,暫時把這讓他愁上眉頭的事隔在了一邊。

長身玉立的蕭之訪沖仰着下巴的梁聞昭微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梁聞昭當即覺得這玉虛掌教必定有詐,心下百轉卻找不出自己的漏洞,随即板正了自己的深色,開口道:“蕭掌教可有什麽想說的?”

蕭掌教沒什麽想說的,能用實際行動叫人閉嘴的,多餘動那些口舌做甚。

有磅礴靈氣自蕭之訪周身散開,剎那間灌注到了崇平周身,自靈臺處流轉進內腑,霸道強橫卻也無不溫柔地席卷崇平的每一寸經脈。

那強悍力量引起的巨大風壓把梁聞昭一身剪裁合體的司刑官服吹成了幾節粽子樣,半點風度也無。

他眼睜睜地看着那靈壓将崇平脖頸上的訓仙鎖碾成齑粉,陰暗的地牢一瞬間被淺色光明滑過每一寸角落。

經年的腐朽髒污都被滌蕩殆盡,無沉珂無弊病。

世人皆知蕭之訪是玉虛宗的掌教,知道他脾氣暴躁雷厲風行,一劍足以斬斷所有恩仇。

卻忘了殺伐果斷的蕭掌教是位醫修出身,而不是以殺止殺的劍修。

正如海上浪濤蔽日摧天滅地,海底亦有無數生靈安穩栖息。

在漩渦中央的崇平覺得自己便是那一尾魚,滔天巨浪在外,而他所在溫暖柔軟,如母親的懷抱一片安寧,安全感徹徹底底地包裹住了他。

這一刻崇平對于蕭之訪的認知不是強悍,而是春風化雨的溫柔。

有什麽稀碎零星的東西被從他的身體裏剝離了出來,粘膩的漆黑的,如同最肮髒的死水沉泥,都被那溫和的靈力裹挾着,沒有傷到他筋骨半分,便穿過靈臺落到了地牢的青石板地上。

是崇平自己都沒能搜尋出來的東西。

靈力收束,梁聞昭不像崇平有蕭之訪護着,整個人被那巨大的力量無形拉扯,差點前撲着五體投地行大禮,好險才狼狽站穩。

那被蕭之訪從崇平神魂裏剝離出來的東西就一灘髒污地擺在他眼前。

他還來不及看清,只見蕭之訪一揮衣袖那些東西就被一個小結界籠罩起來,結界飄到了梁聞昭眼前。

蕭之訪:“梁司刑,這便是我徒兒為邪魔攝魂的證據。那日受害者的屍身可還存留?蕭某不介意再替渾天局出一份力,幫貴局将那屍身上所沾染的邪魔氣也揪出來,如何?”

這話比直接打在臉上的巴掌還叫梁聞昭難受,他臉上一時間紅紅綠綠的好不熱鬧,良久之後才憋出一句話:“蕭掌教日理萬機,不勞您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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