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倒也不能不算
其實宋柬不是沒有問過程佰列為什麽傾心于他,只不過當時得到的回答必定真假參半,他總得問清楚這個乍看高冷得不近人情,實際上木呆呆的大徒弟究竟是不是真的心悅他,而不是雛鳥戀父或者什麽其他的仰慕。
“第一眼……”
“嗯?”什麽意思,一見鐘情嗎,宋柬從沒發現自己的大徒弟竟然這麽缺心眼兒。
程佰列錯開目光,繼續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但師尊,您是第一個不問原因對我那麽好的人。我永遠也忘不了你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模樣。”
這話又是什麽意思,那難不成是——
“見色起意?”
宋柬歪頭看他,程佰列幾乎在他師尊的眼睛裏看到了如有實質的七個大字——吾徒竟如此膚淺?
“不是!”于是他趕緊否定道,沒過多久又低聲補充道,“……也不是完全不是……”
“你還真是實誠。”宋柬都笑了。
程佰列靜默不語了一會兒,忽然擡起頭來看着宋柬,神色珍重:“師尊,我心悅你——是因為我知道我永遠成為不了你這樣的人。你是白源峰上的太陽,而我天生心思比人陰暗幾分。可哪怕我終此一生也無法成為光,但只要在你身邊,我終究是沐浴在光裏的。”
“只要有你在我也不至于……”他想說自己也不至于因虛無的靈魂而堕落。
可他還是堕落了,甚至帶着他此生摯愛,跌進萬劫不複的深淵。
宋柬聽懂了他吞回肚子裏的半句話。
他本能地将手掌抵在程佰列的胸膛,或許是因為那之下心髒的跳動叫他無法忽視。
程佰列一怔,随後握住宋柬的手腕,将他的手掌更加用力地貼近自己:“師尊,你感覺到了嗎,它的喜怒哀樂都被你左右。我知道自己早就失去剖白的資格了,但是師尊只有喜歡你這件事情,這麽多年了從來不曾改變過。甚至……”
他還是鼓起勇氣說了出來:“甚至都成了我的心魔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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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柬看着程佰列眉心那一抹象征魔族血脈的紅色,很難說此時的心情是失落,還是說僅僅只是難過。他低聲道:“我,反倒是成了你的心魔?”
“不是的,”程佰列總是能第一時間察覺到宋柬情緒的變化,本能地握緊了宋柬撫在他心口上的手,“怎麽可能是你。”
“我的心魔不是因你而生的師尊,它生于我的貪念、我的懦弱……我的悔恨,我知道。”
“讓我痛苦懊悔的是我自己,師尊。”
宋柬沒有收回自己的手,他問道:“可你不曾想過嗎,如果當年不是我一時興起把你領進了白源峰,你根本不用經歷現在這些罵名、背負那些罪孽,更不要說被悖德的感情折磨得心魔叢生了。”
“諸多業障,歸根究底是我在你身上種下了因。不怨嗎,佰列。”
怨?
程佰列:“師尊,不說這百日以來的一切,就只看我曾經那乏善可陳的一生。所有的歡欣雀躍都與你有關,因你而來。”
“至于那些罪孽、還有甘城小院裏發生的那些。都是我犯下的事情,一筆一筆記也該記在我自己頭上。”
“我只恨我自己。”
“是啊。”宋柬應道,同時抽回了自己的手,程佰列掌心的溫度都積聚在了他的皮膚上,他無意識地輕撫過被緊握的地方,覺得灼熱得驚人。
宋柬的語氣帶着原該是難以被察覺的冷意,可程佰列不可能發現不了,他擡眸望去,難掩不安地輕喚道:“師尊。”
宋柬的每一個反應都讓他患得患失。
只聽宋柬接着說道:“這才是你。我的佰列不會怨天尤人,也不至于那麽沒有擔當。”
“為師知道,你一直是個好孩子。”
“如今也明白,你對我的心思确實是真心實意。”
“好了,別那麽愁眉苦臉的了。”宋柬這麽說着勾起唇角,終于露出了輕松的笑意,随後用指腹戳了戳他的唇角,“來,給為師笑一個。”
“師尊?”程佰列有些弄不清宋柬這起起落落起起的态度。
瞧他這戰戰兢兢的模樣,宋柬搖搖頭卻是一聲嘆息:“傻孩子。”
宋柬似乎一直都不曾對程佰列疾言厲色過,除了在清河鎮因為皓月宗玄修襲擊而意外恢複前世記憶的那一次,那時宋柬對他的恨意時真實的,帶着毫不掩飾的殺意。
可那樣滔天的情緒似乎也僅僅只有那麽短暫地一瞬,那之後宋柬再也不曾對他展露過深刻的恨,亦或者是憤怒。
連所謂的“清算”都像一片鴻毛輕輕落下,落在程佰列的鼻尖上,有點癢。
也只是有點癢的程度。
“好了,回你自己屋裏吧,趁着這兩日還能偷閑,把你的魔魄重新煉化一番,這場硬仗我們必須打贏。”
他說完準備越過程佰列上臺階往屋裏去,卻被程佰列拉住手腕:“你不恨我嗎?我做了那麽多……”
卻被程佰列打斷了他的話音,“好好休息,至少這幾天先別想這些了。”
宋柬不再回頭,進屋後落下結界,安靜地梳理其自己的內腑靈脈,在入定的狀态裏,一點一點思考那些光芒下的陰影,将破碎的拼圖一片一片組合在一起。
坐在廊檐下的程佰列沒有挪動位置,他看着院中樹木、池水,和高山上特有的團團白雲,恍惚覺得自己離開這裏實在是太久了。
然後他仰面躺了下去,藍天刺眼,他閉上了雙眼。
于是北邙山中看到的那一切再一次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龍眼之上停止不動的靈息。
他的師尊。
九州靈脈……
他猛地睜開眼睛,近乎跌撞地拉開小宅房門,宋柬的結界沒有阻擋他,他毫無阻攔地走了進去,走到了宋柬的身邊。
宋柬還在入定中,并沒有因為程佰列的突然闖入而受到驚擾,似乎程佰列的氣息對于他而言永遠不會是驚擾。
程佰列小心翼翼地執起宋柬的手腕,指腹搭在了他的手腕內側。
平靜的血脈搏動自指腹傳來。
程佰列記得當初蕭之訪給宋柬診過脈,也記得他說的話。
——本掌門連他究竟是怎麽回事都探查不出來,阿柬元神完整沒有損傷痕跡,金丹虛弱想是受了內傷的緣故……
蕭之訪分明說過的,說過他的阿柬神魂完整沒有損傷的痕跡。
他屏息凝神,用最溫和的神識順着宋柬的脈搏糾纏進他的內腑與靈臺,一點一點去搜索那道他絕不希望存在的縫隙。
哪怕宋柬對程佰列再不設防,被人進入靈臺也是絕不可能無法察覺的事,兩人在入定的寂靜中面面相觑。
宋柬方才還在沉思裏,猝不及防地看見了程佰列,一時間有些不明所以,問道:“你,進我的靈臺做甚?”
“是我便罷了,随随便便将神識融進他人靈臺,當心被人的靈臺禁制打得灰飛煙滅。”
“師尊。”
程佰列看着他,好像在極力克制某種情緒,但宋柬還是從他的眼角眉梢捕捉到了他不安的碎片。
“怎麽了?”宋柬神色立變,一步上他跟前關切問道。
卻被程佰列一把抱緊了懷裏,緊緊摟着不留一絲空隙。
宋柬輕拍他的後背安撫着,輕聲問道:“到底怎麽了?”
“師尊,你說這世上怎麽可能會有重來一世這樣異想天開的癡人大夢呢?為什麽我能重來這一輩子?我上輩子有幹什麽積德行善的大好事兒嗎,為什麽這種天大的好事兒要砸到我頭上來?”
“憑什麽?”
“我何德何能啊?”
宋柬不知道程佰列怎麽忽然因為這事兒情緒這麽大,他這徒弟也不是什麽慢性子啊,至于慢了這麽多拍才反思這事兒嗎?
不過程佰列的不安與慌張是真實的,于是宋柬故作輕松地開口道:“為師我都沒質疑過你說上輩子與重生,怎麽你自己倒是忽然懷疑起來了。”
“師尊。”
宋柬:“嗯?”
程佰列問道:“你為什麽就沒有懷疑過我說的那些話呢,連我都覺得是天方夜譚。”
聽他問出這話,宋柬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松開了自己,然後看着他的雙眼說:“我不懷疑的不是你說的那些話,而是你。”
“我?”
宋柬輕笑,用指腹扯了扯程佰列的嘴角,想叫他緊繃的表情多少放松些,“對啊,是你。”
“你說你經歷了那些,那麽我相信至少在你的認知裏,你确實經歷了那些。”
程佰列:“你的意思是?”
“其實啊,我之前就在想,可能你不僅僅是重生了。”
程佰列專注地望着他的眼睛,聽他說話。
“而且這個世界裏我們經歷的事情,或許與上一世你與宋柬經歷的那些并不完全重疊。就像你重來一回,我們沒有再走原來那條老路一樣。”
他微微墊腳在程佰列的唇上輕輕一印,調笑地看着他說:“畢竟你現在是個柳下惠。”
“好了,回去吧。就要去北邙山了,今夜好好休息才是。”
他說着将程佰列的神識溫和地送出了自己的靈臺,回身望着自己內腑中一片平靜的識海。
——雖然方才同程佰列所說的那個想法已經被他徹底否決了。
但他希望這番言辭能安撫到他的佰列。
鷹飛兔走,短暫的修整時間很快就結束了,五大宗皆派門中精銳來了北邙山,來見證白源峰主祈請了三月之約後,要給天下的一個見證。
他們趕到時,北邙山的風雪正巧停了,而白源峰主宋柬已經在風雪的中心等候多時。
約戰只定了日子,卻沒有定時間。
衆人在這地方等候了許久,從朝日初升到日影偏西。
北邙山是九州地理環境最惡劣的地方之一,莫說普通人,就是修為不夠的玄修都不敢輕易至此。
因而不管是五大宗還是其他宗門派來觀戰的皆是門中佼佼,經歷過數百甚至近千年的修行,不說禮數,氣度都是時光打磨出來了。
沒有一個人因為等待顯出半點不耐煩的樣子。
直到夕陽血色在白雪上染出不祥的紅光,那位玄衣紅襟的魔界至尊忽然現于落日之下。
所有人屏息凝神,看此二人不愧是昔日相伴了三十年的師徒,連出手的幹淨利落不帶寒暄都如出一轍。
只是登場便已經過招。
白源峰主祭出了世人從不曾有幸見過的守若劍本體,精純劍意若雪海澎湃,而魔尊亦不拜下風,他身後兩尊睚眦巨獸遮天蔽日,獠牙上閃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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