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可以預見的災難

諸位當然沒有意見,反正渾天局本就是各家宗門手下都有子弟輪值,誰還怕宋柬和玉虛宗暗度陳倉嗎?

只不過這伏禍宗宗主以凡體入魔,表面上卻還能僞裝成一名玄修數百年不叫人瞧出破綻。若不是這一回他貪心不足觊觎程佰列那具玄魔混血的身體,而做了這一系列的動作,很可能其惡行将永不暴露。

天下凡人何其之多,多少人豔羨玄修騰雲駕霧,壽數漫長?

哪怕這崇賢變成了這樣一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這數百年間他作為一宗之主所受的榮光,地位與財富,更重要的是那超脫常人的力量——有多少人會願意不計代價以身犯險?

決不能将此事洩露民間。

決不能讓崇賢入魔的邪術為世人所知。

不然,那将是颠覆九州凡玄平衡的一場絕對災難。

雖然玄門千宗各有計較,內裏從來不是鐵板一塊,但至少在這件事情上默契地不需言語就達成了共識。

然後衆人便各懷心事地散去了。

宋柬回看了風雪寂靜的北邙山山谷,對程佰列說:“走吧,我們也回家了。”

飛舟騰入雲中,而後消失在了茫茫雲海裏。

調查和還原真相并不需要宋柬親自去做,實際上允許他去北邙上就已經是蕭之訪的最大讓步,他和程佰列一回到玉虛宗,一切就被蕭之訪接手了過去,崇平擔起了調查起底的主要任務。

他幫着蕭之訪處理了幾百年的庶務,做起與各方協調的事情一直得心應手,倒也确實不需要宋柬這個整天在白源峰上游手好閑的來拖後腿。

于是宋柬又被趕回了白源峰上修整休息,連帶着他的便宜徒弟。

孤男寡男又回到了獨處的日子,雖說一件大事暫時告一段落,但兩個人面面相觑發現對方都沒有半點放松下來的意思。

還是宋柬先打破了沉默,“走吧,進屋去喝兩口熱茶,我感覺這山頭上又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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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進屋喝杯熱茶,結果上回“招待”蕭之訪時留下的幹茶梗子都還留在那裏,宋柬這才知道要收拾收拾了,不過程佰列已經先他一步拿起茶具去了屋外。

再回來,程佰列已經給宋柬泡好了熱茶,他自己坐在一邊也拿了杯茶,卻是光瞧着上頭漂浮的茶葉也不喝一口。

宋柬把茶杯放回桌上,那動靜終于吸引了程佰列的視線,他開口道:“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有什麽事兒這麽難以啓齒嗎?”

“我……”卻是不知道從何說起。

不算難以啓齒,但程佰列拿不準宋柬會不會為了保護他而對某些事保持緘默。

如果不問出口宋柬會默認他一無所覺,那麽他是不是能更好地查出他想知道,想确認的?

只是一瞬的計較,他把到了嘴邊的話換成了別的模樣,他說:“我只是覺得這個崇賢未免暴露得太輕易了。”

“作為一個靠‘邪術’創立一宗,還在情勢複雜的長河郡占有一席之地的宗主,他給我的感覺太不謹慎,也弱得不像是靠邪術起家的。”

“恐怕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遲早都會意識到這些。”宋柬說,“你覺得背後捉刀之人會是什麽人?”

程佰列:“這崇賢盯上的是我這具‘玄魔混血’的身體,哪怕背後有只黃雀,他這只螳螂想要的蟬也必定是我。那黃雀想要的是什麽?”

“是你,但不完全是你。”宋柬難得神色肅然,“雖說你掌教師伯和那賽添先也和玄門各宗說了‘生人入魔’之事一旦洩露凡間的利害,但且等等吧,這件事情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弄得天下人盡皆知了。”

程佰列明白宋柬的意思,其實這段時間發生的許多事也都有那麽一個相同的指向:“有人在挑起天下凡人與玄修之間的矛盾。”

“凡玄之間,本來就是藕斷絲連的關系,就算是玄修世家,家中泰半也是凡人。世間更是玄修寥寥、而凡者衆。一直以來玄修庇護一方,使老百姓避免被洪水猛獸,或者是邪祟魔族侵擾,換來安居樂業。而玄修雖已辟谷,但亭臺樓閣、衣衫用度也需要有人來做。如此一來,凡玄之間也算是互利互惠。”

“只不過這種平衡頂多算是冰山一角罷了,”程佰列繼續道,“那麽多郡縣大小世家加在一起也就過百而已。”

“都是凡人,可更多的芸芸衆生皆是販夫走卒,他們占了世間人丁九成,可笑的是世間九成九的繁華富饒都在世家與玄宗手裏。”

“入道修行這四個字就是天塹,是人力所無法改變的,一個平頭百姓出生時沒有這個天賦,那他這一生的命運就已經定格,認命是唯一的出路。”

“認命……”宋柬喃喃重複起這兩個字,“但凡能抓住一絲希望的種子,誰會真的認命呢?”

只要崇賢生人堕魔突破玄凡藩籬的消息一傳出去,九州駭浪登時會遮天蔽日。

宋柬最不喜歡這些風雲詭谲的事情,想想就覺得心累,他一拂袖不小心将桌上的一個擺件小玩意兒帶到了地上,他随即彎腰伸手去撿。

指尖卻碰上了另一雙手的指節。

程佰列此人也當真是把有事弟子服其勞這句話發揮到了極致,只是在兩人的手不小心觸碰到的瞬間,程佰列觸電似的将手縮了回去,那木制的小擺件被他指尖擦過原地轉了個圈。

宋柬的手變了方向,沒去撿那只不倒翁的貓頭鷹,而是捉住了程佰列後撤的指尖,他沒用多少力氣,可程佰列已經半點也動彈不得。

“師尊。”程佰列心下惴惴地望向宋柬,卻發現宋柬的視線停留在他們的指尖。那一瞬間程佰列甚至想蜷起指尖回握過去,将兩人的狀态變成相攜。

“你指腹上的繭子還蠻厚的,不過也是,你修習練劍一向勤快。”他說着甚至輕輕地摩挲着程佰列的指腹,好像不帶風月,但又不似師徒之間該有的親昵。

倒像是一對相處已久的道侶。

他沒有放開程佰列的手,但是擡起頭看着程佰列說道:“其實人心隔肚皮這樣的道理為師我也不是不知道。”

“但一味的傷心難過是沒有道理的,我一直這麽想,所以比起揣測更多的時候選擇相信。”

程佰列:“所以選擇相信我嗎?”

宋柬搖搖頭,又道:“你可能會覺得為師是在和你玩兒文字游戲,但揣測沒有依據,可相信卻需要。”

“對外人,是因為沒有‘惡’的證據,所以不加揣測。對你,是因為我看着你長大所以相信。你做不出那些事情,何況也沒有那個必要。”

“為什麽?”

是在問為什麽相信他做不出那些事情,還是在問為什麽沒有那個必要嗎?

“你還記得嗎,你剛來白源峰的那段日子。”

程佰列只記得當時自己每天都在拼命修習、練劍,卯足了一口氣要争一口氣,給白源峰主給他的師尊争一口氣,讓宗門裏的人都看到他師尊的選擇沒有錯。

是那麽地一心一意,心無旁骛。

“你那會兒啊就跟個石頭似的,還是跟石頭有仇的那種石頭,被你練劍砍得七零八落的那塊大石頭現在還鋪在院子裏。”

“也就伴伴那孩子把你惹毛了的時候,能見到你臉上的表情變一變。”宋柬說着不自覺地勾起了唇角,“你知道為師那時候每天的修習課題是什麽?”

“是什麽?”

“猜一猜,我的大徒兒今天在想什麽,心情怎麽樣,有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宋柬忽然覺得那麽多年前的事情竟然也能這麽鮮活,這種感受很神奇,“這可真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

“剛開始的時候,你每天都一張嚴肅臉不假辭色的樣子,我還以為你在白源峰上待得不開心呢。畢竟原來你待的那裏,內外門弟子衆多,想來是熱鬧的。”

“可這山頭上,冬天裏連點綠色都見不到,确實是冷清的沒話說。”

“所以當年您常差我下山采買去嗎?”程佰列忽然意識到了。

宋柬點點頭,“是啊,聽說山下很熱鬧。不過每次叫你下山你都很快就回來,要不是那會兒你還沒能學會禦劍,我都懷疑你來回是用飛的了。”

程佰列錯開了視線,但還是把心裏話說出了口:“我不想從您身邊離開。”

“嗯。”宋柬看着他,“後來我也發現了,你這孩子也就看着清冷,實際上性子比伴伴還粘人。”

程佰列被宋柬捉住的指尖更燙了,他才知道原來在宋柬的心裏,早就意識到了他的粘人,意識到他的孤僻又克制其實都是裝的。

實際上是孤僻又粘人。

他确實話不算多,也不會靠着師尊太近,但從來都腳前腳後的不願讓宋柬離開自己的視線。是旁人難以察覺的,被他小心翼翼擱在心底的親近粘人。

宋柬像是沒察覺到程佰列體溫的變化,繼續說:“而且你這個人,開心和不開心了的表達形式竟然是一樣的。”

“開心了就給自己加一個時辰的練劍修習,不開心了也給自己的修習加一個時辰——你就說說吧那會兒一年得砍壞多少把劍?”

“要不是你掌教師伯幫為師我拿靈石玄鐵去賄賂烏沉峰那幾位鑄劍的姐姐,為師我就只能砍了樹削幾把木頭劍給你玩兒了。”

那會兒能有什麽好不開心的呢,黎伴那只貍花貓雖然愛招惹他,但從來都是胳膊擰不過大腿,也不可能真的惹到他。

左不過是出了白源峰後被人明裏暗裏的诟病。身為孤兒程佰列自小沒少受人白眼,有些幾乎是毫無緣由的,只不過是看他好欺負便要欺負一下。

好像揮刀向更弱者,就能宣洩對這個世界的不滿似的。

那都是程佰列能夠忍耐的,他所不能忍受的是那些背後恻恻的言論根本不過是為了指桑罵槐,借着對他的揣測來貶低“高高在上”的白源峰主。

“我不想你因為我被人指指點點,”程佰列說,“師尊,你可能不知道,當初你把我接上白源峰的時候,外邊說什麽的都有。”

這還真是宋柬第一次聽說,他挺感興趣的,于是道:“說了什麽,你也講給我聽聽呢。”

程佰列:“……”

“喂,話說一半舌頭斷啊。”宋柬掐了掐程佰列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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